日本數學家岡潔:日本教育已讓孩子們喪失知性、麻木不仁

按:此前國內的“禁奧令”(即教育部取消奧賽和升學掛鉤的規定)一度引發了教育者和家長們的熱議,不少支持者認為,打壓奧數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為學生“減負”,將他們從“應試教育”導向“素質教育”。然而,數學的學習只能通過強壓式的計算和邏輯訓練進行嗎?作為一門強調實用性的學科,數學一定與道德情操的培養無關嗎?在日本數學家岡潔先生看來,答案是否定的。他認為,數學不僅是許多自然科學的重要基石,也對一個人的心智和認知發展起著相當大的作用,研究數學靠的不是頭腦,而是“情緒”。

岡潔生於二十世紀初,畢業於日本京都帝國大學,以攻克多複變函數論中的“三大難題”知名,為現代數學的發展做出了傑出貢獻。由於多年來對數學的狂熱追求和不計代價的刻苦鑽研,岡潔也被人們稱為“日本的阿基米德”。在他的代表性論著《春夜十話》中,除了有關數學的獨到見解,也包含了他對日本義務教育的細微考察,以及更多涉及人性深層問題的探討。岡潔在書中強調,無論是數學還是其他科學,教育的任務應該是通過“情緒認知”啟發學生內在的探索意識。若不能習得“健全的情緒”,任何學科都有可能成為破壞人類和諧的利器。這本書中的警世之語,或許可以為解決現今的教育困境提供一個全新的思路。

日本數學家岡潔:日本教育已讓孩子們喪失知性、麻木不仁

經出版社授權,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從《春夜十話》中節選了岡潔對於日本教育、學生素質和數學發展的部分意見,以期對岡潔逝世近半個世紀後的中國教育者亦有所啟迪。

《春夜十話》(節選)

文 | [日]岡潔 譯 | 林明月

人的情緒與教育

在日本,無論研究還是教育,似乎都將“人”剔除在外。西方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實際上,研究、教育的主體都是人。所以先從生理學角度去認識人究竟是什麼,這是否才應該是各門學科的中心呢?可現在還沒有從生理學角度研究人的學科,即便醫學也未真正試圖從生理學角度研究人。也許醫學正以此為目標,但發展的速度已落後太多。

幼兒培養方法和義務教育等方面,最能明顯反映出對人瞭解不足的問題。人是動物,卻不只是動物。人是在動物性的砧木上嫁接人性之芽,如同在澀柿的砧木上嫁接甜柿的芽苗。可日本當代教育一心追求芽苗的快速生長與成熟,並不關注嫁接的是什麼。倘若任其生長,甜柿芽的生長髮育將會受限,茁壯成長的仍是澀柿芽。因為澀柿芽比甜柿芽的生長髮育要早得多,所以我們必須防備其成熟期的提前。過早成熟不如推遲成熟,這也是教育的根本原則。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日本義務教育年限延長,但女性的平均初潮年齡卻較戰前提早了三年。這一現象實在令人擔心。我認為這正是人性受到壓制,動物性被激發的表現。比方說,牛馬的幼仔出生後很快就能行走,但人類出生一年後才能行走。這一年是人類重要的準備期。這樣的話,成熟期提早三年,不正意味著人區別於動物的那部分生長得過於倉促嗎?(現代醫學研究認為,性早熟的女童會表現出高智力、低自我意識的差異,並存在抑鬱、社交退縮、攻擊性等行為問題。——編者注)人和動物有何不同?我認為人有體貼體察之心,動物沒有。人能從動物進化成人,不外乎因為能體察他人情感。而體察他人情感可不是一件易事。觀察嬰兒的內心成長,最棘手的也是這個部分,他人的情感實在難以洞察。人想要體察他人情感,何止需要幾千年,花上無窮的歲月也不嫌多。人在2歲左右才能稍稍理解情感,且僅限於自身。到4歲左右才開始微識他人情感。中間僅有兩年的學習時間。要知道,在未能體察他人的微妙情感前,是無法學習道義之根本的。

最近,我的長孫出生了。我期盼他能有一顆慈悲憐憫之心,並能早日感知情感,但他仍處於混沌之中。說起來,所謂素養其實是一種條件反射,約束人的思想行為,令人感覺不自由。可倘若放縱其如雜草般肆意生長,也會令人頭疼該不該施以約束管制。

心智有自己的成長期,如同植物的莖、枝、葉的生長也非均衡劃一。戰爭時期大家都種過南瓜,應該清楚莖葉的生長旺盛期不同。但有人卻將所有時期混同,在每個時段都密集地去評判孩子是好是壞、有沒有能力,根本沒認識到孩子自身的成長規律。

日本當代的教育忽略了同情心的培養。由此聯想到,最近的青少年犯罪的確具有“無情”這一共性特徵。我認為這是動物性萌芽被提早激發的結果。這樣的頭腦也不適合做學問。夏目漱石的弟子小宮豐隆和寺田寅彥曾詠一組連歌。小宮豐隆吟上句“予水墓上苔,鯨吸水無影”(水やればひたと吸い入る墓の苔),寺田先生接下句“簷下聚蚊蚋,憑空添一柱”(かなめのかげに動く蚊柱)。寺田先生對連歌信手拈來的本領,令小宮先生歎為觀止。但勿論其他,一個好的頭腦,首先當能如干渴青苔遇水般,對知識鯨吸牛飲。若動物性萌芽發育導致頭腦對知識不甚渴望,那麼如此庸鈍不堪的頭腦,根本無法做學問。中學老師近來也稱學生具有此類問題,常常冥頑不靈,難以教授知識。

日本數學家岡潔:日本教育已讓孩子們喪失知性、麻木不仁

現在的年輕人,即便能理解他人的堅強,但又有多少人能理解他人內心的悲慼呢?倘若無視他人的感受,做事多會粗枝大葉,不夠細緻周到。所謂粗枝大葉,是指全然不在意對方而一味地自以為是。如果毫不在意對方的感受,缺乏細緻周到的思慮,必然導致一事無成。長岡半太郎曾提及寺田寅彥先生的細緻周到,認為放眼日本文學界,幾乎沒有文章可與寺田先生的《藪柑子集》媲美,尤其是其中的《團慄》一文。

情緒塑造心智

一般觀點認為做學問靠的是頭腦,但我認為實際上情緒才是關鍵。人體的自主神經包括交感神經系統和副交感神經系統,正常情況下兩者處於相互平衡制約狀態。以我的數學研究為例,倘若交感神經系統活動起主要作用時,則會思緒不暢,蝸步難移。感覺腹腔內臟彷彿被置於板上,腸胃蠕動受到抑制。而當副交感神經系統活動起主要作用時,我反倒文思泉湧,下筆有如神助。只是,此時的腸胃蠕動增強,容易出現腹瀉症狀。

最近,美國有位醫生用狗做實驗,切斷了狗的交感神經。結果如實驗預期,狗出現了腹瀉及大腸潰瘍等症狀。在基本生理方面,人與狗其實相差無幾。情感問題可引發腹瀉,或許正是因為“情緒中心”同時也是身體的中心吧。情緒中心位於太陽穴深層,大腦皮質下的中腦區域。兩側的神經系統也受該區域控制。這樣看來,此處不僅是情緒中心,亦可謂人的中心。

如上所述,人的發育自然也受情緒中心影響,因而培養健全情緒的教育不可不謂頭等大事。我並非一味強調情操教育的重要性,更希望大家理解情緒之所以重要,是因為今天的情緒將塑造出明天的心智。當你瞭解情緒中心切實存在的事實,就應明白所謂的差生不過是情緒中心未能正常發揮作用,因此教師教育培養學生的方法十分重要。另外,由此也可知做學問靠的並不只是能力或者聰明。

日本當代教育令我深感擔憂的是,20歲左右的年輕人缺少控制衝動的能力。控制能力主要受大腦前額葉的影響。摘除大腦前額葉,並不影響生命體的存續,但會使人在生活中變得極易衝動。何為衝動?比方說在考試中,未充分理解題目意思便提筆作答就是衝動。所以,現在日本年輕人易衝動的現狀,或許也可以稱之為大腦前額葉發育不良。大腦發育是西式教育的中心,家長也非常重視大腦的發育。但近來日本教育的重心開始向求職方向傾斜,該現象出現時間不長,原因也暫未明確。總而言之,教育的結果以大腦前額葉發育不良的形式呈現出來。也許再過不久,整個日本民族都將面臨同樣的問題。雖然我希望能徹底改變教育,但教育改革如同大型輪船用網拖著日式老木船,欲速則不達,須平流緩進。因此,必須首先改變年青的一代。為了減少他們成為社會中堅力量時的麻煩,認真培養下一代無疑是不二選擇。想要避免將來可能發生的混亂,就必須從現在開始養成不過分拘泥於年齡的習慣。倘若事事都以年長者為先,必將引起諸多麻煩。

回到前面提到的副交感神經系統。一般情況下,我們沉醉於遊戲或熱衷於某件事情時,都是副交感神經系統在發揮作用。這種主動沉浸的狀態非常重要,因此即便學校創造了接受教育的機會,但接下來如何發展唯有靠自己。戰爭時期,日本的孩子被剝奪了玩耍的權利。戰爭結束後,他們失去了玩耍的天性。這或許是因為大腦缺少了副交感神經系統的配合運作。為何副交感神經如此重要的功能會被人遺忘?那是因為他們不瞭解人的中心在情緒之中。

不僅教育,日語中也存在同樣的問題。今年二月,我第二個孫子出生。他們讓我給取個名字,可我思來想去實在不想只在當用漢字(日本的國語措施之一。由漢字中使用率高的字構成,作為公文和媒體等文字的表示範圍之用)中挑選。儘管其中也有人名用漢字選項,但皆為“虎”“熊”“鹿”之類。當用漢字基本都是含義十分具象的漢字,表達情緒氣氛類的漢字早已被剔除在外。

我十分屬意“悠久”一詞。可當用漢字中只有“久”,並無表達跨越時間之感的“悠”。我第二個孫子出生於二月,本想用“萌”字表達發芽萌出之意,可惜當用漢字中亦無此字。

如果你想詳盡描述某件東西,其實日語多有不便,不是最佳選擇。若追求簡潔明瞭,只怕世上無任何一種語言能夠勝任。所謂簡潔明瞭,應呈水流之勢。所以我不贊同削減具有氣勢的動詞或改變它們的靈活用法。總之,將表達感官的漢字悉數剔除在外,也是對“情緒與人性”的一種忽視。

日本數學家岡潔:日本教育已讓孩子們喪失知性、麻木不仁

情操與智力之光

我認為無論是理想還是理想所指的真善美,都不屬於理性世界,它們只是與我們的世界存在聯繫,並能讓我們獲得一種實在感。借用芥川龍之介的“永恆之影”(悠久なものの影)一詞來形容,可謂恰如其分。我也想找尋詞語描繪理想的形態,可惜並無發現。自古以來,為捕捉理想形態奉獻一生的人不勝枚舉。其實這一事實恰好證明了理想的本質,即真善美的本質是實在感。對此,我深有同感。

理想擁有驚人的吸引力,雖然無法被清晰看到,但卻總能讓人感受到它的存在。這種吸引力,彷彿能使一個與母親從未謀面的孩子,在尋母途中很快判斷出所遇之人是不是母親。所以,理想的基調是“懷念”的情操。用理想之眼觀察,才能快速察覺自己判斷、行為上的偏差。可以說,理想、理念的高度決定了品格的高度。

真善美中最容易理解的是美,美也確實存在。我常去美術館看展覽,樂於在其中尋找美的實感。有時,我也會在數學研討會上帶領學生去美術館感受美,因為我想讓他們明白藝術是數學最好的同伴。參觀的時候,我總能碰上一些畫作令我感受到美的存在。美近在咫尺,卻無法道明,甚至無以言表。越是追求真善美,越難看透其本質。如果能讓普羅大眾明白這種感覺,那已是文化上的巨大飛躍。

在數學領域,為了朝理想更進一步,數學家細緻打探了通往理想的入口,即加強了對自然的觀察。這也是20世紀數學世界的一大特徵。雖然無法斷言數學的各個領域都出現了這樣的變化,而且由於20世紀戰爭頻發,數學各個領域皆未展現出十分明確的形態,但整體上確實有這樣的傾向。所以,如果能在心中搭建出數學化的自然,並用知性的眼睛去觀察自然,那麼就可以去研究數學。能否在心中搭建數學化的自然完全依仗情操,所以不管怎麼強調培養良好情操的重要性都不為過。像小學三四年級就是培養情操的最好時機。若能擁有“迴歸人性”(心的故鄉)情操,自然能夠形成鮮活的理念與理想。

作為一名數學教學工作者,我想對負責高中之前的教育工作者提出一點建議。無論何時,數學的第一屬性都是“確定性”。所以若有人詢問結論的確定性時,請確鑿地回答是或不是。若非如此,後面的學習將無法繼續,因為只有依仗結論的確定性,才能進一步探索前進。就像走路,當你邁出左腳後,身體的重量會全部落在左腳上,再邁出右腳時,重量又將完全轉移到右腳上。科學的學習方法就是如此,必須一步一個腳印地踏實前行。不過能否掌握科學的學習方法與小智小慧無關,關鍵是道義。不成“人”,何談學問?

在室內讀書,如果光線不足,那麼書上的內容也難看清楚。這裡的光線,其實就是“智力”。近來,日本學生的智力之光變得十分暗淡,他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弄懂了。忘記了小學學習的道義,忘記了高中老師教授的理性,智力之光怎能不暗淡?我試著用比較法去衡量近來學生智力之光的衰退程度,發現明明只要具有一般智力就能立刻完成的事情,當今學生的完成速度竟大大落後於我這個年代的人。

為了明確上文的“立刻”具體是多久,我用掐秒錶的方式記錄了我和朋友中谷宇吉郎的對連句用時。宇吉郎先吟“近秋灼日下,桶內存物華”(初秋や桶に生けたる殘り花),我用了十秒對出“已近夕陽斜,但聞飲水花”(西日こぼるとりむずの音)。宇吉郎繼續吟上句“秋日靜海深,碧霄雲已遠”(秋の海雲なき空に続きけり),我對出“無跡沙灘白,仰見旖旎光”(足跡もなく白砂の朝)。同樣花了十秒。通過這個測試,我搞清楚了“立刻”大約為十秒。可當我們把本應立刻就可作答的問題交給學生們,沒想到他們竟然需要三日之久。我反覆做了幾次實驗,但結果始終如一。莫要覺得驚訝,實際情況就是如此。這樣算起來,他們只有過去人兩萬七千分之一的智力。

還有一些本應一望便知的自相矛盾,現在的孩子們不經提醒竟然毫無發覺,他們的智力之光何其暗淡。可以說,知性已完全喪失。我十分擔憂,長此以往,即便有人提醒,他們會不會仍然不明就裡、麻木不仁?出現這個問題全拜日本教育所賜。明明尚未弄清自己是否懂了,但凡別人問起,就立馬頷首表達自己已明瞭。也正因為如此,我才希望能改變教育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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