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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辭退的中年婦女癱在沙發裡，回想這一年，覺得生活質感荒唐。她感受到敘事的非一致性，以及時空的穿插擰把。
一週前人力和她的上級約談她，雖然“碾壓”一詞不友好，但這次談話用的就是這樣的戰術，中年婦女被註解為一無是處。
“所以……你看就這樣了”HRBP小姑娘沒有直接用詞，“你怎麼想？”
“你們可以辭退，給賠償就行。”
“我們不是無原無故辭退你，所以沒有賠償。你可以自己看看勞動法。”
“沒賠償就沒什麼可談的。”
“今天是你的最後一天，週一就不用來了”HRBP說。
“談好賠償之前，我會來的。”中年婦女起身出去吃飯。在那層樓中心的玻璃房裡她們對周圍所有人可見，是一個透明的漩渦，山雨欲來的低氣壓場。
胃開始絞痛。她以為作為40多歲的人，只要調動小量情緒來處理這件事，好比開個小程序，但事實上整個系統都投入了運算，傾力而上。
心理進入摺疊、套嵌、倒放、拉扯，變形，總之不再往前而是糾纏。在所有的細節上她與對方兩人摔跤角力，但權力隨時吹哨喊停沒收話語權。“這個事情就不用說了好吧，沒什麼好說的，就這樣了，往下走流程吧”。上級走了，留下HRBP說了以上的話。
一夜沒睡，腦子像一坨浸溼又幹透的抹布，內心OS汩汩冒出。
她來公司整整一年。這是一家工業設計公司，信奉年輕的力量，除了管理層有少量80後，大部分員工都是90後，尤其是應屆畢業生，人員大批流入大批流出，像鯨吞吐海水，留下少量成為燃料投入運轉。
一年中，負責她所在部門的HRBP換了七任，基層員工流失更為頻繁，當她做到第五個月的時候，已經成為老員工，這個15人編制的部門，走了12人，過程中又陸續添入。
這和她所處的年代不一樣。7年前她為了孩子從職場回到家庭。沒有老人幫忙，職場和孩子只能選一頭，她苦熬很久想平衡兩端，最終被擊敗。而當年的同事，一群70後，80後仍然留在當年的公司，一位司齡近20年，最短的一位也近10年。這是什麼樣的定力？難道這只是兩個極端的個例？
時代好像完全變了，而她還沒有摸清風向，又被吹出局。
一切堅固的都將煙消雲散，這是馬歇爾·伯曼對現代性體驗的總結，然而他寫那本書的時候還是80年代，沒有手機，也沒有互聯網。這40年發生了什麼？所有的人席捲至信息的海嘯深處，社會架構變了，更徹底的是心理空間變了。
還有人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嗎？愛因斯坦說他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學的比從物理學家學的還多。在怎樣的情形下給怎樣的人才會推薦陀思妥耶夫斯基呢？不合時宜了，時空變了。好比經典物理學統一的宇宙觀被量子物理的不可測和測不準替代了一樣。
這一年她受到了滑稽的重創，她好像經典世界的人站在量子社會一樣不合時宜。她與公司的場域有巨大的隔閡。她仍看重時間、理性、價值、規範，這些老派而穩固的東西，事情要做好，要有合理的時間和規範，而當下信奉的是：快……快快快……發生就好，不要管質量，不要管能持續多久，快……快快快……發生就好。
突破物理的限制，突破時空的限制，不可測的粒子任何時間出現在任何地方，同時。
入職的第一天，上級發來一個100多頁的公司介紹PPT，要求翻成英文，當天就要。這種事情要怎麼理解呢？這種節奏接踵而來。3萬字的速記稿整理成文，要全面，要帶觀點，立馬就要。
這陷入一個悖論，如果她沒有大量的儲備她就做不了，如果她有大量的儲備她就無法接受這樣的做事方式。她有她的標準，而外界的信息是：不要有那麼多標準，發生啊，發生吧，發生就好了。她最後理解為敵意，她越快，不合理的要求越快。出一本書，一個月。是為了讓她屈服，還是讓她離開？
當媽媽被訓練出來的美德：順從、容忍、奉獻在職場不適用，不奏效。後半年她開始服用安眠藥，身體和心理一同紊亂坍塌。中年的尷尬就是這樣的，當你的智慧和經歷超過同伴，但位置並沒有超過同伴，重返職場仍是基層，信息的密度和思維的範式就會發生衝突。這是年輕人的主場，年輕即正義，這是生物學的規則，突變存在於他們之中，她想不清楚經典和混沌誰更具有先進性。
這一年，她吃完了前40年藥量的總和還不止。這種時空非常有意思，在她的身上同時存在著虛弱與倔強，滲透到每一刻。她可以在清晨去社區醫院打針，在進公司門檻的一瞬間變成牆一樣強，週末處於瀕死，週中捂著肋條去上班。中午吞下藥丸，晚上扛到下班。這種時空的拓撲結構就是充滿洞洞孔孔的海綿然後扭曲再扭曲，她遊走於孔隙間。
“知道嗎，你偷一輛自行車再賣了，都能促進GDP增長，而家庭婦女培養孩子是不被算入價值的”，被辭退的中年婦女說。這也是她卯足了勁要重新鏈接社會的原因。但7年的出局只能尬舞，不是合不上拍，就是踩了腳。
開春以來，公司財務進入無增長，市場預期都不太好，上游產業鏈受滯阻，下游的設計業務萎縮，公司明確所有崗位暫停招人，應收款項加緊催收，人員優化的消息若隱若現。有人說2019年可能是未來十年經濟最好的一年。她沒想過這句話跟她有聯繫。
年齡不是問題，年齡所指向的價值體系是問題，所以年齡是問題。70後夾在90後當中，像新布上縫了舊布，即使她是優質法蘭絨，也因張力不同形成拉扯和撕裂。她是第一批被淘汰的。
她週末細細看了勞動法。週一告知HRBP勞動法的依據，HRBP一句也不反駁，直接同意。她拿到兩個月賠償。
心理應激讓她頭疼欲裂。孩子的鞋舊得不能再舊地躺在門口地墊上，她察覺太久沒照料家人的細枝末節。她較勁的個性是這樣的，東西沒親手摸過不會買，只買必需品，對地球環保負責，帶有舊世界遺民的氣質。
想想再過50年，那些曾經經歷過沒有移動互聯網的人就沒了。那時的世界會加速裂變吧。現在只是序曲。當100多年前，波德萊爾說現代性的特徵是稍縱即逝ephemeral，他不會知道這個詞能有多深。
6月26日，週三，一個驕陽，離職後的第二天，她騎上自行車去出去找鞋，重操照顧家人的舊業。長舒一口氣，前方看似一眼望到頭的人生，理論上來說應該是萬花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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