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的這條江邊,走出了任教哈佛敢懟胡適的大師


唐天寶十四年,大唐最富盛名的詩人李太白從秋浦往遊涇縣,名士汪倫常醞美酒以待,臨別還去送行,大詩人一激動,寫了首詩贈予他,其中有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名揚千古,累世傳誦。

大詩人是乘舟走的,去往何處不可考,但他走的水路一定是青弋江,因為那桃花潭便在青弋江上。

這年10月,大唐帝國的兩位節度使從幽燕之地發難,北方大亂,那位坐擁傾城美女的皇帝倉皇出逃,在馬嵬坡忍痛賜死了楊貴妃,帝國自此由盛轉衰。

7年後,大詩人死了。有人說,詩人是醉死的;也有人說,詩人是醉後跳入水中撈月溺死的,極富浪漫色彩,溺死之處在當塗的江邊。不知真相為何,只知如今當塗還有太白墓。

李白死了77年後,也就是唐開成四年,盛唐李杜後最有天賦的詩人,被後世稱為“小李杜”之一的杜牧也寫了首臨別詩,跟李白一樣的是,這首詩也作於宣州,跟李白不同的是,這次是他送別友人。詩人和友人一起從長安來到宣州任職,友人轉任他地,而自己將獨自歸京。詩人有點傷感,寫下了如下詩句:

日暖泥融雪半消,行人芳草馬聲驕。

九華山路雲遮寺,清弋江村柳拂橋。

君意如鴻高的的,我心懸旆正搖搖。

同來不得同歸去,故國逢春一寂寥!


皖南的這條江邊,走出了任教哈佛敢懟胡適的大師


又是青弋江!青弋江是我的母親河,我就長在青弋江邊,連我所在的鄉鎮都以這條河為名。但我很長時間都對這條河很陌生,我只知道有這麼一條河,河這邊是南陵,河那邊是宣城,這條河從哪裡來,流到哪裡,我都沒有興趣知道。

人總有追根溯源的衝動,但知曉自己的根源並不是一件易事,尤其是在我們這個飽經戰禍,四處流徙的國度。

我的家鄉人口很雜,雜姓村很多,很多都是移過來的,既有從西邊來的“桐城佬”,也有從北方來的“江北佬”;語系紛繁,有語調婉轉的吳語,也有土裡土氣的江淮官話。

我從小就聽家人說,我們是移過來的,我們的老家在“梅村”,家中老人也說不清為何我們要移過來,只是每年上墳的時候,總要去一個大墳前燒紙錢,長輩說這裡埋了好幾個老祖宗,年代久了就合葬到一起了。

在我們這個國家,有很多隱沒的地方,無聲無息,就如世人言及江南,只知蘇杭,不知皖南;言及皖南,只知徽商故里,不知蕪湖宣州。但就如同芸芸眾生一樣,總有強弱之分,總有優劣之別,但弱者劣者也是眾生,也當有人記述,也有輝煌之時,這基本上就是我為何書寫皖南的初衷了。

教育也“目中無故土”,從小學中國歷史世界歷史,但不知腳下這片土地的歷史;亞馬遜河、尼羅河、密西西比河如數家珍,但對故鄉的山川一概不知,就如解嚴後的臺灣,驚覺長江黃河尋常物,濁水溪卻陌生得很,於是便開始注重“在地”起來。對家鄉山川風物的重新認識,乃是構建“在地”觀念的基礎,也是告別流民社會的必然。

扯遠了,還是回到青弋江上來。幼時的我不知道的事太多,我不知道“梅村”就在青弋江邊;不知道青弋江在蕪湖注入長江;不知道青弋江竟是長江下游最大支流;不知道青弋江從徽州緩緩流來;不知道徽州人除了從新安江出發到滬杭締造徽商神話,也從青弋江溯江北上打造蕪湖世代繁華;不知道這條河上誕生過諸如赤灘、弋江、西河等眾多古鎮商埠;不知道有那麼多偉大的詩詞裡曾提及原本我以為是無足輕重的一條小河的青弋江。

源在徽州

北緯三十度是一條很神奇的緯線,關於這條緯線的各種駭聞祕辛這裡不做贅述,只消知道,黃山便在這條神奇緯線上。

也不知道是哪個亙古的年代,第一股清泉從黃山北麓汩汩流出,開始了他穿越皖南的長途奔襲。


皖南的這條江邊,走出了任教哈佛敢懟胡適的大師


據華東師範大學歷史學博士張愛華的《舞動的河流:皖南青弋江歷史源流考》一文,青弋江正源經建國後勘測確定為黟縣的美溪河,進入石臺縣稱舒溪河、與黃山市黃山區(原太平縣)的麻川河一起匯入陳村水庫,青弋江出陳村水庫後在涇縣境內奔流,在涇縣馬頭村附近進入南陵縣,此後在南陵縣和宣城市之間蜿蜒穿梭,最後在蕪湖市注入長江。沿途匯入青弋江的支流眾多,重要的有徽水、琴溪河等。此外,青弋江中下游,與左側的漳河水系、右側的水陽江水系,河港交汊,形成水網圩區。

青弋江全長近300公里,從徽州出發,會諸水至涇縣後才叫“江”。《南陵縣誌》也有記載:青弋江,發源於黃山,會石臺、太平、旌德、涇縣諸水後,河身漸廣,春暖水漲,波濤洶湧,故曰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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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弋江出了徽州便入了陳村水庫,陳村水庫便是太平湖。太平湖現在是黃山北麓一個很有名的景點,他距離李白詩中記述的“桃花潭”不過十幾里路,不過李白寫詩的時候,還沒有太平湖,那裡還是林壑尤美的太平縣。

1958年,中央決定在皖南修建一座水庫,便選址在青弋江上,這座水庫修了二十多年,一直到1982年才竣工驗收。水庫建成後,世間少了幾個鄉鎮,多了一個太平湖。那是個到處修水庫建大壩的年代,浙江的千島湖、江蘇的天目湖也是這麼誕生的,至今太平湖的大壩上還有幾個大字 “備戰、備荒、為人民”清晰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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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涇縣,青弋江便流入南陵境內,“在南陵縣和宣城市之間蜿蜒穿梭”,前文提及的“梅村”便是青弋江流經之地。梅村被青弋江一分為二,河東叫東梅村,河西叫西梅村,族中長輩說我老家原是那西梅村的。

1900年,大清遭了難,義和團席捲華北,老佛爺頭腦一熱,向11國宣戰,最後自己帶著光緒皇帝躲到西安去了,大清被迫與列強簽約,賠了很多錢,史稱辛丑條約,又叫庚子國難。教科書上寫到這裡就沒有了,其實那11國裡也有明事理的,1908年,美國退還中國“庚子賠款”中超出美方實際損失的部分,用這筆錢幫助中國辦學,並資助中國學生赴美留學。雙方協議,創辦清華學堂,並自1909年起,中國每年向美國派遣100名留學生。


皖南的這條江邊,走出了任教哈佛敢懟胡適的大師


1911年,西梅村的一位梅姓少年考取了第三屆庚款留學生,去了美國,他叫梅光迪。在他前一年,他的一位安徽老鄉也考取了庚款留學生,他叫胡適。兩人認識在上海,同是望族之後,梅光迪稱自己的祖上是宋代名臣梅文鼎,而績溪胡氏累代經商,滿門英傑。

兩人在美國一直書信來往,互為欣賞,但後來鬧掰了,因那胡適提倡白話文,要搞新文化運動、文學革命,而那梅光迪則是追求“學衡”的。

胡適因文學革命年紀輕輕便“暴得大名”,梅光迪縱是那“哈佛三傑”之一,後世知者寥寥。臺灣學者侯健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晚年胡適在美國遇到梅光迪的妻子李今英,胡適對她說了句“老梅是對的”。

江上古鎮

明永樂十九年,也就是1421年,朱棣篡位19年後,他終於下定決心回到自己的封地,燕趙之地。沒多久,一家“京都蕪湖會館”在皇城根下的前門外長巷五條衚衕內掛牌面世,這是當今歷史學者們公認的目前所知最早的中國會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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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館,創建於明初,盛行於明清和民國時期,一種地緣或業緣性的傳統社會組織,是同鄉人或同業人在京城或都市裡創建的“聚會寄居場所”。舊時的學子、商人或進城闖蕩的漂泊者,都可憑同鄉或同業的關係免費或少費寄居在這裡,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會館文化”。

創建中國第一家會館的人名叫俞謨,蕪湖人,但他祖籍徽州休寧,明永樂元年以選貢的身份任南京戶部主事,遷都北京後轉任工部主事。蕪湖會館成為京城徽商俱樂部,續蕪湖會館之後各地紛紛效仿,一時間京城會館林立,成為京城一大景觀。

徽商跟隨帝王的腳步入京了,在此之前,徽商的事業版圖主要聚焦在安慶以東的長江流域。“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七山二水一分田的現實困境驅使著徽州人走出深山,走向外面的世界,而商業成了他們謀生的本領。

近來,徽杭古道聲名鵲起,世人爭先恐後要來走一走這條胡雪巖曾走過的崎嶇山徑,但對另外兩條徽州通往外部世界的古道知之甚少。這兩條古道一條名為徽池古道,是陸路,通往省城安慶;另一條名為徽揚古道,是水路,“徽商故里績溪、歙縣或經徽水河北上到涇縣,轉青弋江順流而下到蕪湖,或經陸路至寧國河瀝溪經水陽江而至蕪湖,而匯入長江,沿江而下至鎮江,溯京杭大運河而上至揚州”,朱棣將帝國都城遷至北京“天子戍邊”之後,徽州人的足跡也進一步跨過山河,來到了北京。


皖南的這條江邊,走出了任教哈佛敢懟胡適的大師


蕪湖便成了徽揚古道上的重要驛站,而徽州人便是沿著青弋江北上到達蕪湖的。在通往蕪湖的沿途水路上,徽商也打造了數個貿易繁盛的商埠碼頭,涇縣的章渡、赤灘,南陵縣的弋江,蕪湖縣的西河,都因這條水路而盛。

我的家鄉弋江鎮如今衰落得厲害,早已沒了當年舟船縱橫,商鋪林立的繁華。但從殘留的一條老街上,依稀能見當年榮景。青石板路兩旁都是兩層徽式建築的商鋪,有著特有的馬頭牆,商鋪的門是一塊塊木板拼成的,早起營業將門板卸下,晚上歇業再一塊塊拼上去。上面一層一般是商家居住的地方,有好看的雕花木窗,年月久了,雨水浸泡,顏色泛黑。

當年的弋江鎮是青弋江上重要的竹木交易碼頭,上下游的商人聚集於此,很多木匠竹匠也來此營生,至今弋江鎮通往宣城的老橋橋頭,還有不少木器竹器店,篾匠在店裡編著木器,各種巧手編織的器物堆在店裡,任君挑選。

我還去過赤灘、西河,這裡也早就不在是水路碼頭,只是相較於弋江鎮,舊時建築保存較好,紛紛做起旅遊來,用古鎮名號吸引遠近遊客,但無外來資本投資,單靠當地政府經營,無論基礎設施、服務水平還是品牌宣傳,都處於起步階段,任重道遠。

沿江古鎮是伴隨著徽商一起衰落的,從“無徽不成商”“無徽不成鎮”的盛況,到如今的安徽省內GDP排名墊底,徽州的衰落令人唏噓,如今的青弋江上沒有了徽商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到處可見的盜砂船。

長江巨埠

青弋江從徽州的涓涓細流趟近三百公里後,在蕪湖注入長江,交匯處,一座始建於明萬曆四十六年的中江塔已在江邊矗立了四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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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江交匯,便是繁華。長江上下,到處是例證。重慶、武漢、蕪湖、上海,莫不如此。一直以來,世人都用八個字來形容蕪湖:長江巨埠,皖之中堅,說這是孫文說的,但翻遍孫文著述,也沒有找到這八個字,不過孫文確實是到過蕪湖的。

1912年10月30日,民國肇始不過十個月,彼時已卸下大總統身份的孫中山乘坐“聯鯨”號軍艦由九江來到蕪湖,就在上個月,孫中山接受了袁世凱特授全國鐵路總辦的任命,集中精力籌劃在中國修築鐵路,併到各地進行考察。


皖南的這條江邊,走出了任教哈佛敢懟胡適的大師


孫文在蕪湖發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講,可能是多年的會黨身份薰陶,孫文的演講詞會黨色彩濃厚,開頭便是“兄弟此番過蕪,諸君特開會歡迎,極為感激”。孫文演講的地方現在叫中山路步行街,是蕪湖最繁華的地段,此地距離青弋江不過數百米遠。蕪湖人民特別懷念這位革命先行者,將他當年走過的橋命名為中山橋,走過的路命名為中山路,還在赭山公園建造了中山紀念堂,還有孫文的雕像面向鏡湖傲然挺立,雕像碑文中也有那句“兄弟此番過蕪”。

孫文對於蕪湖的評價也是頗高的,他的《建國方略》裡對蕪湖的運河、鐵礦等建設提出了具體設想,還最早提出要建造蕪湖長江大橋,但孫文肯定沒說過蕪湖是“長江巨埠,皖之中堅”,而且他的設想也只停留在設想層面,並未付諸實踐。蕪湖真正應該感謝的,除了歷代徽商,還應感謝孫文一生之敵,李鴻章。

1875年,英國駐華公使的一位翻譯馬嘉理在雲南被鄉民打死,次年,大清重臣李鴻章與英國公使因為這起事件簽訂了《煙臺條約》,蕪湖怎麼也想不到,數千裡外死了一個老外會改寫這座城市的歷史。《煙臺條約》中,將宜昌、蕪湖、溫州、北海四處增開為通商口岸,蕪湖自此開埠,大批外國洋行、企業湧入蕪湖。

《煙臺條約》簽訂次年,李鴻章便奏請清廷,“將糧食市場由鎮江七浩口移到蕪湖”。據文史作者張家康的《蕪湖米市的百年滄桑》一文記述,李“授意皖南兵備道兼蕪湖關監督、廣東人張蔭桓利用同鄉關係,前往鎮江遊說粵幫客商,如若先行遷蕪,將享有各種優惠條件。粵潮兩幫早已認識到江淮稻米長途水運,既擔風險,又有諸多不便,從長計議蕪湖確比鎮江更加有利可圖。於是便順水推舟,率先遷來蕪湖。清光緒八年(1882),蕪湖米市正式形成。”


皖南的這條江邊,走出了任教哈佛敢懟胡適的大師


蕪湖自此取代鎮江,成為晚清四大米市之首。“粵潮兩幫相繼遷蕪後,煙(臺)、寧(波)兩幫也緊步後塵,接踵而至。自此,蕪湖米市蔚為大觀。粵、潮、煙、寧四幫米號的糧源,多來自大江南北產米各縣,如江北的合肥、巢縣、舒城、廬江、無為,江南的宣城、南陵、繁昌等縣。”

江南諸縣的稻米便是通過青弋江等水系運往蕪湖,促成蕪湖一時繁華。如今蕪湖中江塔旁有個小公園,便是米市的舊址,青弋江自東向西注入長江,稍北處是希爾頓酒店,再遠處是法國在1887年修建的天主堂。蕪湖晚清以降的一百多年曆史風雲都濃縮在這方圓不過數裡的範圍內。

江水依舊悠悠,只是換了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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