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老怪|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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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老怪|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是一位普通的農民,已經去世兩年多了。兩年以來,悲痛時時困擾著我們兄妹幾人。每當念及父親,我們都淚流不已。父親一生雖然沒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也沒有說過什麼豪言壯語,但父親是我們兄妹幾人心中的一座豐碑。父親雖不識文理,貧困潦倒,父親卻能懂世間大理,知足常樂,這種樂觀的心態又是那一個平常人可以企及呢?

父親 出生於1936年,正是家鄉關中大地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年代。上有官府的橫徵暴斂,下有兵匪的肆意搶掠。父親在這樣的亂世能夠 存活實屬不易。聽村裡的老人說:我們家族的光景本來很殷實,曾有良田數百畝,喂有騾子耕牛,農忙季節還僱有短工。這樣的家境,在當時的關中大地是少有的,是讓人眼饞的土財東。可到父親出生時,家道已經衰落,良田所剩無幾,騾馬僱工全無,僅有幾間破舊的土房供家人棲息度日。因而父親就不能與同村的財東子弟去學堂上學唸書,只能和長輩們一樣,整天跟土地打交道,耕田、播種、鋤草、收割,父親樣樣都得學,樣樣都得幹。父親就是在忙碌與勞累中度過了他的童年。也正是童年令人酸辛的磨礪,才鑄就了父親終生勤勞儉樸、不怕吃苦的品行,滋生了父親對土地的深厚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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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網絡

為了生計,漸長的父親不得不外出闖蕩。父親曾去南街店鋪給一些店家當夥計,學著打理生意,但均因不善言談被店家辭退。無奈之下,父親只好東去咸陽學世人視為低賤的鐵匠手藝。謝天謝地,父親的苦力總算在鐵匠鋪裡找到了用武之地。父親起早貪黑,幹活又肯賣力,深受師傅們的喜愛,鐵匠的十八般武藝,父親很快運用自如,併成了鐵匠鋪裡的頂樑柱。可好景不長,飢餓籠罩了整個社會。在當時按勞分配的農村,作為家中唯一的男勞,父親又不得不西離咸陽,回到生他養他的家鄉,擔當起照顧家庭的重任。父親的勞作,換得微薄的收入,但對於家庭日漸加大的費用,無疑於杯水車薪。不久,人民公社食堂化又在全社會蔓延,大哥、二哥相繼出生,壓在父親肩上的生活擔子更重了。為了養家餬口,父親把從食堂領回來的飯食大部分餵給了孩子,自己吃野菜拌黑麵的窩頭。這樣的窩頭我小時候曾吃過。吃上一口還覺得香甜可口,但吃的多了便胃酸腹脹,四肢無力。而這樣的生活父親過了五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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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我記事時,家中的光景已有較大的改觀。父親再也不必為我們全家的吃穿發愁了。父親的鐵匠手藝排上了用場。父親一邊參加農業社的生產勞動,一邊利用農閒時間替農人修理破損的農具,收取低廉的費用,以滋補家裡的開支。父親手中的大鐵錘,似乎就成了我家的‘’鐵鋪子銀行'’。刺耳的鐵錘打擊聲,就是我們這個苦難家庭中最美妙、最和諧、最動聽的音樂。“叮噹”,我們的學費有了著落;“叮噹”,我們的鋼筆本子有了下家;“叮噹”,我們穿上了新衣服;“叮噹”,我家的土房添了幾間;“叮噹”,我們的笑語在生活的河流中飛揚……但這美妙和諧動聽的音樂又讓我們倍感不安:“叮噹”,父親手上的老繭加厚了;“叮噹”,父親額頭上的皺紋加深了;“叮噹”,父親的聲音嘶啞了;“叮噹”,父親的腰身佝僂了;“叮噹”,父親的體力衰竭了……父親就是在他最熟悉同時又是最鍾愛的音調中漸漸的蒼老了許多。我曾多次勸阻父親少乾點這樣的苦力活,注意保重身體。可倔強的父親總是笑著回絕了我們兄妹幾人的請求:”娃呀,別怕,我的身體硬朗得很。”

父親是個熱心腸的人,對前來修理農具的人,從來都是有求必應。東頭木匠大叔的斧頭沒鋼水了,來對 父親說:“鐵匠哥,給我把斧頭扎鋼一下。”父親滿口應承。西頭瓦匠大哥的瓦刀磨禿了,又對父親說:“鐵匠叔,給我打一把瓦刀吧。”父親笑著說:“沒問題。”鄰家剛過門的媳婦也對父親說:“鐵匠爺,我想要一把菜刀,能成嗎?”父親樂呵呵地應道:“包在我身上。”更讓人哭笑不得的是,一些乳臭未乾的小孩,也學會了“湊熱鬧”:“爺爺,爺爺,我想要一把小鏟鏟,給豬鍬草呀。”父親摸了摸小傢伙的光腦殼:“一會兒來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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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在綿綿的秋雨中,我家的茅屋下坐滿了前來修理農具的農人。他們圍坐在父親的鐵匠爐旁,抽菸、喝茶、閒諞、打牌,顯得是那樣的悠閒自在,只有父親是最忙碌的人。父親坐在自己的陣地上,拉風箱、夾鐵器、掄鐵錘、折巧口、鏨鋼水、剔亮度,忙得不亦樂乎,似乎忘記了疲憊。汗水浸滿了額頭,顧不得擦上一把;火星濺在了身上,來不及躲閃;手上震得流血了,沒功夫了包紮。父親只是專心致志地製作自己的“藝術品”。钁頭,鋤頭,釘耙,刨耙,一個個農具,在人們的贊聲中脫爐而出。當皎潔的月光照亮我們這個偏僻而寂靜的山村,多情的繁星掛滿西天時,父親才送走了最後一位心滿意足的農人,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土炕,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農人奔走相告:”張鐵匠打的農具:結實、價廉、耐用、順手。父親的鐵匠鋪,在盛行“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代得以倖存,恐怕與父親精湛的手藝,良好的聲譽,低廉的價格及善良的本性不無關係吧。這在當時的關中大地恐怕是一個奇蹟吧。

父親一生非常儉樸。父親的穿著幾乎與時尚無緣。父親穿的都是親戚朋友接濟我們家的舊衣服,而且綴滿了補丁,與和尚的百納衣沒有什麼兩樣。可父親對我們兄妹幾人的學習卻非常的關心,我們需要啥,父親就買啥。我上高中時,想買一本《現代漢語詞典》,但九元三角的價格讓我瞠目結舌,望而止步。父親咬了咬牙,硬是給我買了這本天價詞典。父親淡淡地對我說:“娃呀,家中的光景擠擠就能過去,可你的學習不能耽誤呀。”我深知父親的良苦用心,就是想讓我跳出農門,為家增光。但我更深知,只有刻苦學習,積極進取,才能慰藉父親那淳樸而奢侈的心願。蒼天不負有心人,父親的付出終於得到了回報,1984年秋天,我考上了寶雞師範學院。父親一下子年輕了許多,顯得出奇的大方,見人既是陪笑,又是遞煙,就像變了個人。更讓我想不到的是:一向儉樸的父親,騎車把我帶到縣城,給我買了一件黃色軍上衣,一條藍色褲子,一雙白運動鞋。把我這個鄉下土娃子打扮得“洋氣”十足。我臨走前的晚上,父親不厭其煩地叮嚀我說:”娃呀,到了大學想吃啥穿啥就買啥用啥,千萬別苦了自己。“我點了點頭,父親又補充道,”要好好唸書,不要給我丟臉。“我幾乎是流著淚答應的。我懂得父親這幾句話的分量與輕重:父親雖然沒有過人的本事,但父親的腰板是剛直的,父親的個性卻是最堅強的。父親一生雖然悽苦貧寒,但父親從未怨天,也沒有求人,更沒有憎恨社會,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勤勞與貧窮抗爭,用自己的厚道換回了人們的信任,用自己的善良贏得了世人的尊重。父親把自己的臉面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寶貴。他認為我上學後如果不好好讀書,將來就會誤人子弟,就有損他的臉面,有辱門風。這大概是父親對我最簡單同時又是最意味深長的教導與訓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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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工作崗位後,我一直牢記父親的話語,平靜地對待生活中的挫折,工作中的得失,樂觀地應對人生的各種磨難。我雖然跳出了農門,但我的命運與父親又何其相似:工作單位屢屢更遷,職稱又遲遲不能晉升,以至於周圍的一些好心人都為我鳴屈叫冤。更讓人們出奇的是:我的個性又與父親驚人的相似,我沒有灰心喪氣,也沒有詛咒這個貌似公平的社會,更沒有像世俗之人那樣溜鬚拍馬,曲意逢迎,而是淡靜地接受了世間的一切變化。因為我知道: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我已經完成了父親最大的心願,我還有什麼奢望呢?我只要盡我所能把我的份內工作做好就問心無愧。我如果走什麼邪門歪道來獲取自己的私利,這有違揹我的為人處事的準則,更是對父親諄諄教誨的大不敬。

父親是他們這一輩排行最小的,身體也是最結實的。幾位伯伯都活過了八旬,我天真地想,我敬愛的父親無論如何都能活到九十,可誰想父親的身體老的真快,不知不覺無情的病魔就纏住了父親,剛過七旬的父親就拄上了柺杖。但父親卻對我們兄妹幾人隱瞞了病情。父親最愛吃紅燒肉,那年我特意帶父親去逛廟會。會上人山人海,小吃攤擺滿了巷道。我問父親想吃點啥,父親搖了搖頭,只是用手指了指戲臺。就這樣我陪父親看完了他人生的最後一場戲。那天天氣格外晴朗,青龍山的松柏欲外青翠,而那場戲演得出奇的好,戲臺下人們的掌聲震耳欲聾,但不詳的預感始終縈繞在我的腦海。回家後,我勸父親去縣醫院檢查一下,父親卻笑著對我說:“沒什麼大病,不必花那冤枉錢。”並拄著柺杖把我送出了他住了一輩子的低矮的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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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的一天,我正在學校,妻子打來電話,說父親身體不好,叫我趕快回家。我騎車趕回,父親已經人事不省。同族的大伯,大哥們站滿了土院,行醫的大哥讓我們兄妹幾人快點準備後事。我怎麼也不相信這是真的。我的父親是鐵錘都打不倒的一個人,怎麼會這麼快離我們而去呢?我哭,我喊,我叫,但父親還是慢慢地閉上了他的雙眼,臉色仍是那樣的安詳。我怨蒼天,我恨大地,我咒神靈,霎時間人世間的公道,天理,正義在我的腦海全部失衡:我的敬愛的父親他吃了一輩子苦,還沒有享一天清福,就這樣匆忙地離我們而去,怎不叫人肝腸寸斷,傷心欲裂?父親的好日子才剛起頭, 就這樣沒有任何悔恨地離我們 而去,到底是命運的淺薄,還是社會的不公,我不明白,我們兄妹幾人都不明白。我們捶胸跺腳地嚎著,我們撕心裂肺地哭著,我們歇斯底里地喊著,但父親此時只是靜靜地躺在土炕上,再也不能動彈了。我覺得我們兄妹幾人的悲情感動了天地:天空佈滿了烏雲,樹葉簌簌落下,門前的小河也停止往日的歡笑,熟悉的青龍山也低矮了許多……這樣感天動地的哀情,就是喚不回父親的魂靈。父親就這樣無怨無憾地走完了自己普通而光榮的一生,就這樣了無牽無掛地步完了自己執著而輝煌的生命旅程,嘴角仍留有我們兄妹幾人再熟悉不過的笑容。

父親走了,我們遵照父親的遺囑,從簡安葬了父親;父親走了,我們遵照父親的遺囑,將微薄的家產留給了母親;父親走了,小弟遵照父親的遺囑,把母親接到了家裡。父親走了,我們兄妹幾人的關係更和睦了。這讓村裡的人都刮目相看。父親雖然沒有給我們留下豐厚的資產,但父親的言傳身教勝過金山銀山。我們堅信;父親的身影就是我們人生旅途中最堅實的靠山。有了父親的相伴,一切美好的生活都會用勤勞的雙手創造的。

願父親在遙遠的天國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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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恩明,網名:扶風老怪。陝西人,中學教師。現為陝西扶風作家協會會員。教學之餘,奮力筆耕,其作品語言樸實,感情充沛。作品曾在《秦嶺天地》《三秦文學》《扶風微傳媒》《同州芳草地》《扶風作家》等多家平臺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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