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大師梅蘭芳談繪畫與戲曲藝術的關聯

美術 梅蘭芳 藝術 戲曲 藝術品 戲聞樂見 2018-12-18

我記得王夢白先生第一次到我家裡來,我正在書房裡畫畫。王先生落座之後,我向他請教,他就指著我那張沒有畫完的畫稿,一邊看一邊說:「你出筆不俗,對於繪畫一道是接近的。拿這張花卉來說,只是有些地方還差一點。」

說到這裡,他就在畫稿上比劃起來說:「這個出枝的姿勢不夠生動,還得補點東西;這裡的葉子,你畫反了,同那一面的葉子不相陪襯;這朵花,應當這樣擺,同那朵花才配合得好看。」我正在凝神體會,他提起筆來,照著他說的,把那些不合適的地方,矯正了過來,然後又補了一對蝴蝶。我看他連勾帶抹,一會兒工夫,已經畫完了。我再一看,這幅花卉果然是花葉相襯,濃淡合宜,同原先比較起來,已經迥然不同了。

京劇大師梅蘭芳談繪畫與戲曲藝術的關聯

1924年,幾位畫家合作贈我三十歲生日的那張畫,白石先生最後雖然只是畫了一隻蜜蜂,可是佈局變了,整幅畫的意境也隨著變了。那幾位畫家畫的繁複的花鳥和他畫的小蜜蜂,構成了強烈的對稱,這種大和小、簡和繁的對稱,與戲曲舞臺上講究對稱的表現手法也是有相通之處的。

畫是靜止的,戲是活動的;畫有章法、佈局,戲有部位、結構;畫家對山水人物、翎毛花卉的觀察,在一張平面的白紙上展才能,演員則是在戲劇的規定情境裡,在那有空間的舞臺上立體地顯本領。藝術形式雖不同,但都有一個佈局、構圖的問題。

中國畫裡那種虛與實、簡與繁、疏與密的關係,和戲曲舞臺的構圖是有密切聯繫的,這是我們民族對美的一種藝術趣味和欣賞習慣。正因為這樣,我們從事戲曲工作的人,鑽研繪畫,可以提高自己的藝術修養,提升氣質,從畫中去吸取養料,將其運用到戲曲舞臺藝術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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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神

戲曲演員,當扎扮好了,走到舞臺上的時候,他已經不是普通的人,而變成一件「藝術品」了,和畫家收入筆端的形象是有同等價值的。畫家和演員表現一個同類題材,雖然手段不同,卻能給人一種「異曲同工」的效果。

當年,楊小樓先生在『青石山』裡扮演關平,他扎著一身金光燦爛的白靠,盔頭上一個神火焰,兩條紅綵綢壓著兩道下垂的黑水紗,鼻樑上勾一點金。他那一副天神氣概,配合著【四邊靜】牌子的身段,借用一句讚美繪畫的成語,真有「破壁飛去」的意境。

我舉這個例子,並不是說楊先生這個扮相是從繪畫裡搬過來的,每個演關平的演員也都是這種扮相,但是他卻把天神的神態、氣度體現得很成功,我們看了就會聯想到唐宋名畫裡面的天王像、八部天龍像。這個人物扮相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從神態氣度中給人一種對神的幻想,否則就只有「形似」而沒有「神似」了。

京劇大師梅蘭芳談繪畫與戲曲藝術的關聯

凡是名家作品,他總是能夠從一個人千變萬化的神情姿態中,在頃刻間抓住那最鮮明的一剎那,收入筆端。畫人最講「傳神」,畫法以「氣韻生動」為第一。所謂「傳神」「氣韻生動」,都指的是像真。因為古典戲曲裡出現的人物,所有服飾、用具都和現在大不相同。我們從古畫裡去揣摩古人的生活是能夠得到好處的。

宋人洪邁的『容齋隨筆』裡有這麼幾句話:「江山登臨之美,泉石賞玩之勝,世間佳境也,觀者必曰如畫,故有江山如畫,天開圖畫……之語。至於丹青之妙,好事君子嗟嘆之不足者,則又以逼真目之,如老杜人間又見真乘黃……之句是也。」最美麗的山水風景,明明是真的,但卻說是像畫;畫上的馬當然是假馬,可又說它像真的,由此可見,凡是最好的東西都和藝術有關係。

白石老人說:「太似則媚俗,不似則欺世」,正好說明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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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師其意

我們從繪畫中可以學到不少東西,但是不可以依樣畫葫蘆地生搬硬套,因為畫家能表現的,有許多是演員在舞臺上演不出來的;我們能演出來的,有的也是畫家畫不出來的。我們只能略師其意,不能舎己之長。

我演『生死恨』韓玉娘『夜訴』一場,只用了幾件簡單的道具,一架紡車、兩把椅子、一張桌子(椅帔、桌圍用深藍色的素緞)、油燈一盞。悽清的電光打到韓玉娘身上的「富貴衣」上(富貴衣是劇中貧苦人所穿的襤褸衣服。它是各色零碎綢子貼在青褶上做成的。當初只有窮生用它,旦角向來是不用的),顯出她身世淒涼的環境。這堂景,是我從一張舊畫『寒燈課子圖』的意境中琢磨出來的。

又如『天女散花』裡有許多亮相,是我從畫中和塑像中模擬出來的。但畫中的飛天有很多是雙足向上,身體斜飛著,試問這個身段能直接模仿嗎?我們只能從飛天的舞姿上吸取她飛翔凌空的神態,而無法直接照摹,因為當做亮相的架子,一定要選擇能夠靜止的或暫時停頓的姿態,才能站得住。

畫的特點是能夠把進行著的動作停留在紙面上,使你看著很生動。戲曲的特點,是從開幕到閉幕,只見川流不息的人物活動,所以必須要有優美的亮相來調節觀眾的視覺。有些火熾熱鬧的場子,最後的亮相是非常重要的,往往在一剎那的靜止狀態中,來結束這一場的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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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頭造型

凡是一個藝術工作者,都有提高自己水平的願望,這就要去接觸那最好的藝術品。年輕的時候,我要通過許多朋友關係,才看到一些私人收藏的珍貴藏品。今天人民掌握了政權,有了組織完備的國家博物館和出版社,我們能很方便地看到許多最著名的藝術作品和複製品。由於交通便利,我們還能親自到雲岡、龍門、敦煌去觀摩千年以上的繪畫雕窟雕像。

1957年冬,我到洛陽就看到了著名的龍門石刻,從它的造型、敷彩、刀法、部位、線條、比例……可以看到時代的變遷,像北魏初期造像的衣紋、蓮臺的式樣,可以看出這些製作工匠從遙遠的西域來到中原的痕跡,因為衣紋線條的稜角比較厚重,有氈呢質料的感覺。接著又去奉仙寺(武則天時修建的),就感到衣紋線條比北魏時有了發展,服飾色彩方面,也給我們一種絲綢綾緞的感覺,已經是中原文化的代表作了。

京劇大師梅蘭芳談繪畫與戲曲藝術的關聯

關於服裝的樣式和色彩,從繪畫中也只得到一些參考啟發,不能生搬硬套,正如前面所說,戲曲與繪畫各有自己的特點,在運用時必須考慮如何加工,才能收到實際的藝術效果。

當年我設計古裝頭,就是根據這種原則來設計的。過去旦角的髮髻——舊的大頭,在尺寸和樣式上已經為觀眾所熟悉,為了適應舞臺的需要,所以在畫上看到古裝頭以後,我首先想到舞臺上需要的是什麼:貼片子是要保留的,頭頂上的髻也應當保持與大頭相等的高度,後面披著的長髮就代替了「線尾子」。這樣才會讓觀眾看了順眼。

京劇大師梅蘭芳談繪畫與戲曲藝術的關聯

戲曲行頭的圖案色彩是由戲衣莊在製作時,根據傳統的規格搭配繡制。當年我感到圖案的變化不多,因此在和畫家們交往後,就常出些題目,請他們把花鳥草蟲畫成圖案;有時我自己也琢磨出一些花樣,預備繡在行頭上。

於是,大家經常根據新設計的圖案研究:什麼戲?哪個角色的服裝?應該用哪種圖案?什麼花或什麼鳥?顏色應當怎樣搭配?什麼身份用濃豔?什麼身份要淡雅?遠看怎樣,近看如何?從這裡又想到用什麼顏色的臺帳才能把服裝烘托出來。經過這樣的研究,做出來的服裝比行頭鋪裡的花樣自然是美得多了。

傳統戲裡的人物,什麼身份,穿什麼服裝,用哪種顏色,都要安排得很調和,像『白蛇傳』的『斷橋』中的白蛇穿白,青蛇穿藍,許仙穿紫,而且都是素的。『二進宮』裡面,李豔妃穿黃帔,徐延昭穿紫蟒,楊波穿白蟒,都是平金的(李豔妃是繡鳳的),配得很好。

所以,我們雖然在圖案和顏色上有所變更,但是還是根據這種基本原則來發展的。違反了這種原則,脫離了傳統的規範,就顯得不諧和,就會產生風格不統一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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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繪畫對於我的化妝術的進步,也有關係。因為繪畫時,首先要注意敷色深淺濃淡,眉樣、眼角的是否傳神,久而久之,就提高了美的欣賞觀念。一直到現在,我在化妝上還在不斷改進,就是從這些方面得到啟發的。

本文原載於《舞臺生活四十年》,作者:梅蘭芳

圖片擷自網絡,感謝作者創作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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