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崧:梅蘭芳的急智

梅老闆不但具有藝術天才,有別出心裁創造改進的精神,並且還有過人的急智,有幾次他在臺上發生的意外事件,都憑他的急智,處理得適當而得體,化險為夷。這絕非—般人在臺上死唱毫無應變功夫之輩所可比擬,以下的幾樁事可以引為例證。

(甲)

記得有一次是在張勳張大帥府上聽堂會戲。那次是張大帥的生日,做大壽時在六月,正是溽暑燻蒸燠熱天氣。所以大廳和臺上都有電扇在猛吹,那時還沒有什麼中央系統或冷氣設備,只有電扇已經是講究得了不起了。各大名伶會集一堂,詳細的戲目已經不能記憶,只記得壓臺的好戲是梅老闆的《紅線盜盒》。

齊崧:梅蘭芳的急智

梅蘭芳之《紅線盜盒》

劇情是薛大人帳下有位隱俠紅線,充當侍女。因田承嗣興兵臨境,薛大人甚為焦慮。紅線遂夙夜飛渡江河,到田帳中盜來寶盒而未傷其性命。田承嗣獲知薛之帳下有此奇才異能,所以化干戈為玉帛引兵而退。此劇最顯功夫的一場是“星夜飛渡江河”一場。且歌且舞,其身上之繁重,較之《林沖夜奔》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盜盒”的一場已經是雞鳴破曉的時候,客人到這時已經人困馬乏,但梅老闆上場精神又為之一振。田承嗣醉臥帳中,紅線由桌上躍下,將寶盒盜至手中留柬而去,然後再跳上兩張桌子,在下場時,唸白之後有一個亮相。

誰知就在這下場亮相時,將手中的雲帚向上一揚正被柱子上的電扇攪在一起,雖然電扇停了,但是雲帚拿不下來,紅線無法下場。說時遲那時快,如果梅老闆站在桌上下不了場,臺下一定大譁。若是硬拉硬扯那還成什麼有輕功的女俠。

我在臺下為他捏了一把汗,不知他將如何是好?但梅老闆不慌不忙立刻將無名指上的圈套一鬆,留下雲帚就讓它掛在電扇上,而自己輕身一躍以極美的姿態下場而去,有的人根本不知道已經出了毛病呢!您說這種急智又有幾人能如此應付裕如呢!

齊崧:梅蘭芳的急智

梅蘭芳之《紅線盜盒》

事後與梅老闆提起這段有驚無險的一幕,他說:“臨時我並未加思索,下意識地自動脫去了圈套,大概在舞臺上經驗多了,一切都是照章行事水到渠成,我想任何人都可以做得到。”他認為是理所當然並未自我宣傳或大事誇張,梅老闆的可敬與可貴也就在此了。

(乙)

另一次是在天津安徽會館聽的一場堂會戲,梅老闆那一天唱的是雙出,第一齣好像是和王鳳卿唱的《汾河灣》,當然也是甚為突出的。大軸是和天津名票王四爺(即王君直先生》合唱的《探母》,那時的王四爺是炙手可熱的大名票,在北方甚享盛名,時與譚鑫培相過從,唱起來頗有譚味,為譚派名票中之首屈一指的人物,以後餘叔巖都有些地方向他請教。

那時梅蘭芳與他配戲多少還有些高攀的意味。論世交我還應稱他一聲老伯,但以後等我會唱戲的時候到他府上去玩,他已經物化,只能和他的少君和孫少爺相過從了。在臺上曾聽過他的《武家坡》、《失空斬》、《探母回令》等戲,因為沒有聽過譚老闆的戲無從比擬。當時只覺得他比餘叔巖則有過之無不及。

齊崧:梅蘭芳的急智

梅蘭芳之《四郎探母》

他與梅老闆唱“坐宮”一場時,演到公主要叫板起誓以前有一段白口,本來的詞句應該是“皇天在上,番邦女子在下,駙馬爺對我說了真情實話,我若走漏他的消息半點兒,到後來天把我怎麼長,地把我怎麼短”,當時也不知道梅老闆是大意了,還是和王四爺合唱多少有些緊張,一時說走了口。

因為這齣戲是難得一觀的佳劇,並且臺下的觀眾熟人太多,他們兩位人緣之佳無與倫比,所以臺下亂作一團,多少有些起鬨的性質,梅老闆順口說出“駙馬爺在上……”的詞,以後的一段當然不能再接下去念白,如要接下去那就更不像話了。

梅老闆的反應力非常之快,立時知道自己說錯了,當時停住,王四爺是一位忠厚長者,在臺上從不陰人,當時也怔住了。這劇本是家喻戶曉的一出熱門戲,觀眾對於詞句自然熟悉,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誰知梅老闆又臨時來了急智,以輕妙的姿態隨手將四郎一推,接著就叫起板來說:“讓你都把我給攪糊塗了。”

武場跟著起小鑼,文場拉起[流水]的過門,於是這場驚險鏡頭也就如此的平安度過,戲後還聽王四爺在後臺讚歎:“蘭芳真是不得了,臺上這種火什麼人救得了啊!”

(丙)

有一次是在天津某宅唱堂會戲,某人點戲請梅老闆唱《晴雯撕扇》。說不清是由於檢場的人弄不清,或由於一時的疏忽,將場上的椅子與陳設物品都放錯了位置,因為這齣戲是冷門戲,觀眾聽的機會不多,所以觀眾也弄不清。

這齣戲晴雯出場時是要先唱一段[慢板]的,這一天梅老闆一上場唱完第一句[慢板]之後,就發現場上的佈置滿不對勁兒。作者當時看他的眼神有異於平常,一定有什麼原因,所以也就格外注意了,他當時用目光掃射,好像是在搜尋檢場的,偏偏這時這位檢場的大爺不知跑到何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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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芳之《千金一笑》

梅老闆一看情形不對,於是乎計上心頭,一也不慌二也不忙,邊唱邊作,姿態之美水袖之漂亮真是自然大方無與倫比。等到一大段[慢板]唱完,所有佈置都已放到理想的位置,合情合理。睛雯在寶玉未到房內之前是應該將房間收拾一下,是應有的動作,以前未看過《千金一笑》的人是不會發現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臺上又發生了火警,經梅老闆於人不知鬼不覺的狀態下將火救熄。

而那次的《撕扇》作得是特別出色,與襲人(姚玉芙飾)對白時你來言我去語,那種爭風吃醋、針鋒相對、一語雙關、暗中鬥法的神情刻畫入微,真把這段紅樓表演得活化了。她說襲人:“怎麼倒稱起我們來了?好不害羞喲!”襲人當時忸怩難以為情的樣子,兩人演得不瘟不火恰到好處。至今思之宛在目前,也是作者生平難忘的一幕,任何人如有這樣的兩位侍兒也將左右為難,不知如何自處?更何況是多情的寶二爺呢。

齊崧:梅蘭芳的急智

梅蘭芳、姚玉芙、姜妙香之《千金一笑》

(丁)

有一次是在北平東安市場內的吉祥園聽梅老闆和王鳳卿二人的《武家坡》,拉琴的是徐蘭沅和王二片(王二片即王鳳卿的二公子王少卿,是位不可多得的名琴師,以後即傍梅老闆拉京胡了),那一次鳳二爺還是特別的卯上,唱“八月-十五月光明”一句時兩隻手都使上了勁兒,兩隻大眼睛也在閃閃發光,精氣神足得很。

一聲歌來響徹雲霄,觀眾報以滿堂彩,完全是與梅老闆對啃上了(在舞臺上兩個人都賣力氣誰也不相讓,所謂當場不讓父,舉手不留情,這術語便叫作對啃)。在鳳二爺晚年的時候,他的兒子王少卿給他操琴,那時他老人家已經氣力不佳,而二片正在壯年,時常主角還未得掌聲而琴師在大抖其過門兒拼命要好。氣得老爺子在臺上吹鬍子瞪眼,並且用靴子跺腳(在臺上罵人不能出聲就以跺腳來表示)。但是儘管他跺他的腳,而二片則是聾子玩鳥沒有聽啼,依然照抖不誤。

齊崧:梅蘭芳的急智

梅蘭芳之《武家坡》

走筆至此便中及之,現在還是書歸正傳吧。接著鳳二爺與梅老闆一唱一答也句句有好,也許是落好過多了,一時出神,在唱到“本利算來二十兩”的時候,胡琴過門到了,而鳳二爺卻一時想它不起,眼看要出毛病,此時梅老闆一看情形不對,同時胡琴也有感覺了,說時遲那時快,坐在二排的人更是心明眼亮瞞不過去的,但看梅老闆已經在暗中提詞兒,胡琴也順風轉舵接著轉了一個花過門兒,鳳二爺猶如大夢初醒,就憑梅老闆嘴脣的指示早已想起了戲詞兒,於是順流而下,胡琴還落了個好,我敢說臺下知道出了婁子的人還真不多呢!這場危難也就如此輕而易舉的平安度過,能不說是梅老闆的急智使之然歟?

本文摘自《齊崧先生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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