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理髮師和他們的街邊江湖

美髮 藝術 手工藝 社會 界面新聞 界面新聞 2017-10-08

最毒不過秋蚊子。個大、嘴尖、心狠,哪怕穿長衣褲的人也會被隔著布咬,而離草木近的地方就更嚴重了,比如北京西大望路上,靠近八王墳車站的天橋,雖常年通行著綠皮火車,鐵軌上卻依然是雜草叢生——這吸引了無數的蚊子,也殃及了橋下的人。

天橋下飛馳的車輛和奔走的行人倒不會受到影響,但有三個人的體會很不同,他們是“東北大姐”、“沉默大姐”和“害羞大叔”。這三人都是露天理髮師,各自支的攤兒都在橋下不到三米寬的馬路邊,為了遮陽,攤邊還會豎起一把大傘,傘下就是他們終日的活動範圍。

這種相對靜止的狀態,蚊子頗是喜歡。

也正是因此,防蚊防成了街邊一景:三個人的打扮高度相似,都是清一色的長衣長褲,外披一件白大褂。即使是夏天,帽子和口罩也絕不離身。從頭武裝到腳的三個人,每天從早八點到晚七點,靠一張椅子、一個招牌、一個工具箱,能接待近百顧客,像是謀生,也像是行為藝術。

過去,想見到這場景並不難。這些京城裡數量正在變少的街邊理髮師,曾常出沒在馬路邊、公園裡或小區門口。和醫生似的,白大褂是他們的制服,電動推子是他們的神器,還有件事不言而喻,就是服務價格的統一:“理髮一次都是5元。”

誰也不能破壞規矩。這個,是江湖道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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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推子背後的一群人

三個人中,“東北大姐”最晚到橋下開攤兒,但生意卻最好。傍晚臨近下班時分,半小時內就能招待三、四個客人。

“東北大姐“琢磨了一下,覺得是自己招牌的功勞。和其他人只簡單寫著“理髮、燙染”不同,“東北大姐”掛在馬路欄杆上的小木板上整整齊齊地寫著幾個大字——“東北理髮,可燙可染”。這個口號就像燒烤、火鍋一樣帶著遠方的氣息,但其實和東北Style無關。

“管他是東北還是別的,剪頭不都一樣嘛,只是我們在馬路邊,戴上帽子,分不出來誰是誰,我是為了給我的顧客一個區分。”這是“東北大姐”的差異化策略。

的確,剪頭技術在街邊理髮師這裡不存在太大的差別。他們有幾個共同的特徵:快、準、穩。手藝嘛,靠的是數十年的積累和磨練——這是四川小夥小李總結出來的,家住附近的他常在這裡理髮,已經算是半個老主顧了。

小李二十來歲,在媒介策劃行業工作,像他這樣的年輕人來街邊理髮可謂是鳳毛麟角。他的髮型挺潮,頭上頂了個辮子,兩邊刮光。剛來北京打工的時候,他也去過那些“正經”的理髮店,但慢慢就發現,年輕人頭髮長得快,15天就得來一次,但理髮店價格動輒一百多、手藝卻一般,“我媽就說,你就只用刮一刮,不需要那些花裡胡哨的。”就這樣,小李轉投了街頭理髮。

小李一開始懷疑,這群整齊劃一的人是不是在拍電影。來剪髮的多是老人,對髮型沒要求,頂多焗個油。但後來,阿姨們用手藝征服了他,她們不用梳子,只用手指,夾起一縷頭髮,咔嚓咔嚓,就能剪得異常平整。

因此,街頭理髮的好處是要慢慢品的,第一是實惠省時,下班回家路上就能順便理個髮,只用幾分鐘,不用再拖著疲乏的身體去找髮廊;第二是輕鬆省心,在這裡,誰也不用記得誰的英文名。

“這裡最大的好處就是沒有Tony老師!沒人推銷卡,多清淨!”小李興奮地說。

事實上,街邊理髮師不僅不和顧客聊天,彼此交流也極少。“沉默大姐”和“害羞大叔”都是河北人,河北人來北京有點“天經地義”,屬於最早來北京務工的一批。

緊挨著“東北大姐”的“沉默大姐”,家住在天橋旁火車會經過的平房裡,還有個從同村來的閨蜜作鄰居。每天下午,“沉默大姐”把推子放進黑色的Toni&Guy工具箱裡準備收攤時,鄰居都來幫忙搬東西。但兩人從不拉家常,更多時候,她們只是沉默地站著。

“害羞大叔”也是一樣,現在,他把攤位擺在遠離女理髮師的另一邊去了。

三個人並不是無事可分享,“沉默大姐”有個孫女,逢人就愛給人看照片,只是不給“東北大姐”看;而“害羞大叔”其實心繫天下,他說自己最近正在研讀“印度和中國的紛爭”,但這話卻不給“沉默大姐”講。他們的攤位彼此間只隔了幾米,卻猶如隔了一個銀河系。

街邊理髮師之間有一些不成文的默契,既不聊私事,也不大聲吆喝生意。如果有路人走過,轉過頭問一句:“理髮嗎?”,就是全部了。三個人一天下來,默默做事,甚少言語。

所以小李說:“現在不是老說工匠精神嗎,他們就是啊,少說多做,幹了幾十年能幹不好嘛。”

但恐怕,街邊理髮師們很少想什麼匠人精神。他們要麼是陰差陽錯,要麼是生活所迫,才選擇了這個行當。

“東北大姐”以前不幹這個,五六年前,她才從別的地方搬到了天橋下。她不知道從哪裡聽來,這片的理髮事業已經做出了氣候,顧客眾多。傳聞裡,天橋下有位剪了20多年頭髮的奠基人,正是他開創了天橋美髮事業的局面。可惜搬來後,奠基人卻離開了。

起初天橋下還有不少同行,人人都是白大褂加電動推子的裝備,不知道的還以為真是個統一著裝的正經理髮店。但忘了從什麼時候起,這窄窄的隧道口就只剩下了他們仨。

三個人之間存在沉默式競爭,有點像二戰期間的“樹林靜坐站”,看著挺激烈,卻不曉得槍子飛在哪兒。“害羞大叔”作為唯一的男性,性子內向,招攬不了什麼生意,因而暗暗對兩位女性頗為不滿,他覺得是自從她們來了以後,他的生意才被搶走了。

“技術再好也沒用,有的男的來了專門往女的那兒跑,有一句話叫同性相斥,反正我的熟客比較多都是正人君子。”言下之意,是他的技術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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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營理髮店的衰落和街頭理髮的興起

這點自信來源於“科班背景”。數年前,“害羞大叔”放下做了幾十年的各種雜活營生,去東直門的196中學學習理髮。但畢業後,只要二十幾歲年輕人的理髮店是去不了的,“害羞大叔”決定加入街邊理髮隊伍。他在家附近的路邊掛起一塊大招牌,學著理髮店的樣子打出了“專業美髮“的廣告語,很快吸引來了顧客,後來礙於影響交通,牌子被城管摘了。

2000年的街邊理髮欣欣向榮,偌大的一個北京城,不怕找不到有旺盛需求的社區,想要學習理髮的人因而也變多。理髮攤兒的優勢是靈活,這地方不行就換一個,堪比如今的快閃店。而這幅景象的成因,是源於國營理髮店的沒落和非典的來襲。

1990年代,隨著改革開放起來的個體戶們,完成了基本的財富積累,房地產生意也開始爆發,第一批人湧入城市,租下店面搞起了私營專業理髮店。但理髮業在中國有點複雜,甚至有時候也不只是理髮,還要和色情混在一起。

最早是發達的江浙滬一代有了以咖啡店、旅館做掩護的色情產業,據說是從海南掘金回來的商人帶來了這種習氣。又過了幾年,“有內涵”的理髮店也加入了掩護隊伍,從郊區滲透進城市,市面上出現了“洗頭妹”的說法。

國家鼓勵私營企業的發展,資本和色情也加速了私營理髮業的蓬勃,國營理髮店被慢慢擠得沒有了活路。2000年左右,北京四聯理髮店等國營企業已經出讓了大部分業務,最早一批進入國營理髮店的員工們面臨下崗。

17歲就開始學習理髮的“小美姨”記得,下崗那年她正好45歲。同一批失業的多為女性,因為往前推,1970年代的理髮師傅招收徒弟,還是收女孩居多。自古以來,中國人雖對臉面和頭顱看得重要,但美容美髮行當卻一直算不上體面,除非迫不得已,男人都很少入行。

理論上,剃頭匠比理髮匠高一檔。學校裡要先學更難的剃頭和磨刀子打基礎,這是皇城舊歲傳下的傳統,然後再學理髮。但在經濟飛速發展的市場上,理髮或美髮才更受歡迎,“小美姨”作為理髮師,在下崗後進入了中關村附近一傢俬營老闆的店,卻因為上了年紀備受冷落,但作為單身母親,她不得不為了孩子和生活忍耐下去。

每次說起這段往事,“小美姨”都容易哽咽。好在生活充滿了戲劇性,2003年非典爆發,北京的理髮店有許多都不讓開了,被老闆辭退的“小美姨”被困在小區裡。

“一個親戚說,正好不用受氣,自己幹。”“小美姨”聽了,決定上馬路邊幹活。考慮到要照顧孩子,她選擇了離家近的菜市場。她弄了個電瓶車,買了個推子,準備好理髮的白大褂,學徒時期師傅就說了,理髮一定要穿白大褂,乾淨、醒目、一目瞭然,理髮環境再簡陋,人還是要乾淨。這是儀式感。

一開始,“小美姨”放不開,“都是中老年了,後來我爸爸鼓勵我,陪著我去,我一看,馬路上幹活的都是45歲以上,都是下崗的,慢慢地就放開了。”

街邊理髮成本低,成了下崗工人們最容易做起來的營生。一把推子、一把傘、一個車,“小美姨”算了算,100-300塊就能開張。菜市場是個好地方,在家帶孩子的街坊領居老人有許多都會起早逛逛,人來人往,街邊理髮的需求不小,生意好時,一上午就能理上20個客人。

街邊理髮師慢慢多了起來,蔓延到了北京的各個角落,也許天橋下的奠基人也出自此時。從業的人裡有“小美姨”這樣的本地人,也有外地人。總體來說,本地的不如外地的膽子大,也不如外地的年輕,所以外地人的生意更好。

不過,這理髮江湖裡不講個人品牌,講的是區域優勢。

都說同行是冤家,理髮行當說來依然是門手藝,和如今的相聲差不多,要講究門派和沿襲。東城的、西城的、海淀的、朝陽的,互相鄙視、互相看不慣,師兄得罩著自家兄弟,以前的理髮大賽也是如此,海淀的評委就向著海淀的,“我師父就是海淀的。”“小美姨”說。

競爭挺激烈,有人還開發了新服務——允許燙染。但街邊沒有水,燙染得去家裡。而正因為這個轉變,做了街邊理髮七八年本來還挺開心的“小美姨”在2014年被迫再次轉了行。

父親去世了、孩子去國外唸了書,三年前的一天夜裡10點,“小美姨”一個人在家,聽見有人敲門。她一想,怕是有熟人來理髮,就去開門,沒想到看見外頭站了幾個年輕小夥,其中一個是光頭,一個有一點頭髮,並不是屋前屋後的鄰居。幾個人言語輕佻,問店裡還有沒有其他服務。

“小美姨”立馬反映過來,她想關門,卻被外面堵住了,只能一邊硬頂著,一邊說:“你看,我比你媽都大,我這裡就是給街坊鄰居剪髮的,你想要找三陪,找錯了,我知道哪裡有。”外面人不聽,一度想要硬闖,幾番解釋安撫後,才走了。

自從這件事後,“小美姨”覺得不能在家裡理髮了,有個老主顧託人替她找了個老年公寓乾乾活兒,省得以後擔心害怕。說到這裡,“小美姨”似乎又要哭了,這讓人又愛又恨的理髮生涯終於還是宣告結束。

事實上,2014年和過往比起來,已經有不少街邊理髮師消失了。隨著大城市治理政策的改變,房價租金的上漲,一些外地人口離開了這裡,城市裡的公共空間也在整頓,隨意擺攤兒只能越來越往外環移。雖然不像燒烤攤那樣容易髒亂差,但已經被城管們溫和對待的理髮攤們,也依然不再如往昔般常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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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邊理髮會消失嗎

“好多人走了。”“害羞大叔”若有所思,他家住在十八里店,每天要騎40多分鐘車來到八王墳汽車站旁邊的這個天橋下工作。因此,他格外愛惜這個“辦公室”。

天橋下的水泥瓷磚裡早已塞滿了短髮,一看就知道是每日清掃的結果。除了這個證據,被理髮師們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地面和別的馬路沒什麼不同。“小美姨”說過,理髮其實是個賠本買賣,想靠他賺大錢是不可能的,所以堅持做這行的人多少有點喜歡。“沉默大姐”和“害羞大叔”都同意這一點,掙點小錢、做點小生意,日子也挺好。

街頭理髮隨著歲月逝去已經成為普通人生活的一部分,男理髮師也多了起來。這個行當似乎已經被平等對待,自清朝開始,京城的經商者將商業活動劃分為上下八行頭,上八行為鹽行、茶行、藥材行、雜貨行、油行、糧食行、棉花行、牛皮行八個資本導向的行業,下八行主要是些手藝作坊,理髮也曾勉強被算在其中。“小美姨”曾問女兒,是否有對讀研究生的男朋友坦露過自己母親的職業,好在女兒的話讓她欣慰多了:“我就說給人理髮的呀,這又不是什麼丟人的工作。

“沉默大姐”的老公也支持她做這行,她去年剛當上奶奶,本來可以在家裡享享福,但一件事做久了就變成了習慣。另外,10年下來,許多人坐上街邊椅子的動作之熟練,就像坐在自家的飯桌前,她怕自己走了,老顧客找不到剪頭的地方。

這些年,許多人都以為天橋無意中所形成的熟人社會終會瓦解。但“小美姨”並不擔心街邊理髮會就此消失,“變少,但也不會太少,這個事兒政府也很難管,街邊理髮會傳下去的,一代一代。畢竟人的生活習慣是很難改變的事,就像自由市場沒了,人們還是會努力去找,便宜又方便還是挺符合人們的需要的。”

街邊理髮師們相信,中國人的精神頭最反映在頭上,這是一種尊重。理髮是中國文化的民俗,到了龍抬頭的日子,不管你是大店還是路邊攤,都得從頭忙到晚,那些外來務工的孩子,無論需不需要理髮都會來剪兩刀,以圖個新年的好彩頭。

那一天也是街邊理髮師們全年生意最好的日子。

注:文中小李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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