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祥子》是一則滿族寓言?

滿族 寓言 清朝 文化 文學 新京報 2019-04-06

家喻戶曉的《駱駝祥子》,圍繞著年輕主人公祥子個人奮鬥終至落敗並且身心俱疲的經歷,譜演了他肉體與靈魂的雙重悲劇。這個北平民國年間的貧民故事,卻又有著少為人知、相當隱祕的民族寓言背景。

《駱駝祥子》是一則滿族寓言?

老舍

祥子真的是一個地道的農民嗎?《駱駝祥子》是一則滿族寓言嗎?1月13日,老舍研究專家、滿族文學與文化研究專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教授關紀新,在首都博物館多功能廳中,發表了“《駱駝祥子》:北平老年間的貧民故事”的演講,探究了祥子隱祕的民族背景,以及老舍書寫這則寓言的普世意義。

《駱駝祥子》是曲筆書寫民族題材中的一部

“祥子初來城裡已有18歲,如果他以前真的是在小農意識佔支配地位的農民中間長大,就該對都市社會不良的精神現象,有較強的心理承受力,但是,當時的祥子,缺乏起碼的承受力,他單純得叫人揪心,假使祥子剛到北平城裡來的時候,就能世故些油滑些,也許隨後的許多故事都不易發生。這就讓讀者想到一個問題:祥子原來真的是個地道的農民嗎?”關紀新說。

老舍是滿族人,他在十一歲的時候,趕上了對滿族來說一個很關鍵的辛亥革命。這雖對歷史來說是一場進步,可對老舍身處的滿族來講,卻是一件不美好的事情。辛亥革命後的滿族醜化,使得民國年間推行著一種歧視滿人的大漢族主義。

少年老舍親眼看到了他眾多的民族同胞在清朝垮臺之後,被迫湧入城市赤貧階層的行列,過著完全失去溫飽掙扎於死亡邊緣的生活。老舍自己也有一個悽苦的童年,但是他遇到了善人,資助他讀書。老舍知道,很多貧民並沒有像他一樣幸運,所以他對這類城市貧民充滿著同情和關懷。

《駱駝祥子》是一則滿族寓言?

駱駝祥子

關紀新認為,老舍沒有忘卻他苦難的民族同胞,在不允許文學作品明文書寫“滿族”字樣的歲月裡,他採用多種變通方式,頑強地描繪著與自己民族骨肉相依的那些人,在赤貧階層的生存和命運。《駱駝祥子》只是這類曲筆書寫民族社會題材小說當中的一部。

祥子是滿族人嗎?

那麼,《駱駝祥子》的主人公祥子是否也是一個滿人呢?關紀新認為,這個答案是肯定的。他舉了幾個例子來證明這一點。

首先,是祥子的名字。在作品裡,祥子出現時,“他就是‘祥子’,彷彿根本就沒有個姓”,而且,“有姓無姓,他自己也並不在乎。”這種情況在漢族人中間很少會遇到。有姓無姓都不在乎,在漢族人眼裡其實很不可思議。但是,這種現象在清代中後期直到民國早期,在陸續改用漢字姓的北平滿人中間,卻是司空見慣的。

因為滿人的滿語姓氏不會輕易示人,只有家族內部才知道。滿姓改漢字姓後,他們保持著這種對外“稱名不舉姓”的習性。所以,在清末民初的北平市井風俗裡,對滿人男性的稱謂,常以這人倆字名字的前一個字來作為代稱。在他年輕時稱他“x(即兩字名的前一個字)子”,而這人年長或者身份較高時,便被稱為“x爺”。“祥子“到底姓什麼,外人並不關心,他究竟叫“祥什麼”別人也不會去打聽。在那時,北平滿人還佔著很高人口比例,人們都明白這種人必是滿人無疑。

其次,是祥子的語言。雖然說祥子是個不太喜歡說話的人,但他每一開口,卻總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而不是外埠或者京郊農人的語調。這證實了他在語言文化的歸屬上,跟故都內的老住戶們,就是一回事。清代的北京內城,長期被闢為專門居住八旗軍人和家屬的地方。滿人們經過一兩百年的錘鍊,把明代之前的北京方言來了一番徹底的改造。京腔京韻便是改造後的產物,京城滿人都以能說一口“京片子”為能事。

老舍寫《駱駝祥子》的時候,正是保持對人物語言地方性高度敏感的階段。他甚至能讓不同原籍的人物操不同方言。比如,天津人楊太太嘴裡的“怎嗎札(怎麼著)?”這可見祥子在進到北平城之前的語言文化歸屬上,他早就是一個北平人。

《駱駝祥子》是一則滿族寓言?

駱駝祥子

再次,是祥子喜潔、好義、講禮貌、好面子的性格。從前祥子極好乾淨,不管是在車廠子裡還是到宅門兒,他總是主動打掃各處。“而忘了車伕並不兼管打雜”,這種“潔癖”式的窮人,在各地的農民中很少見,但在京城滿族中間卻多得很。而且,祥子起先又具備待人處世熱心俠腸的一面,肯於自己掏錢,給快凍死的老車伕祖孫買包子吃;摔壞了曹先生的車,立即想到該賠人家。

初到城裡,他甚至於“最忌諱隨便罵街”,這也跟一般農民不像。據京城老年人講,只有舊式的滿人,才不習慣張口就罵人,彼此產生齟齬,有的竟只能當面說一句“我實在地恨您”來發洩。祥子身上凡此種種,知曉滿族人文特徵的讀者,都能讀出他們的內在聯繫。

還有,是祥子煢煢孑立的處境。祥子從開頭到結尾,一直“就沒有知己朋友,所以才有苦無處去訴”。民國初年的北平生活中,恐怕只有滿人更可能有這般世間冷遇了。

可是祥子生長在鄉間,他怎麼可能是一個滿人?

說祥子出身於滿族,其中一個障礙在於,祥子18歲以前不是城裡人。他“生長在鄉間”。關紀新認為,其實這依舊不能排除他是滿人的可能性,而且恰恰還能證明祥子原本淳樸的品性。清代的京城滿人,不都駐紮在京城圈內,在城外鄉間,駐紮的還有成建制的三個八旗軍事部隊及其家眷,即所謂“外三營”——火器營、健銳營和圓明園營。他們分別駐紮在京西的藍靛廠、香山腳下和圓明園園林裡。

“外三營”的滿族官兵世居郊外,與京師城內的市井習氣阻斷,直至清末民初,仍較少受到荒嬉怠惰之風的侵蝕,保持了純樸、倔強和勇武的傳統。在清廷垮臺之後,“外三營”的滿人只好就地改事農耕,他們缺少耕種的技術,還有軍閥混戰給他們帶來了掠奪和摧殘。不少人在田地間謀不出生路,就只好丟掉土地,投奔城裡。

祥子“失去了父母(他們可能死於戰亂)與幾畝薄田,十八歲的時候便跑到城裡來”,與這一歷史現象正好吻合。關紀新認為,假若這種分析有道理,能順利成章地獲得相互證實的,還有以下兩點:一是,祥子因為自小在京西地區八旗居住地長大,才對該方向的若干地理方位異常熟悉,因此,他為了從被亂兵擄去的地方跑回城裡,“一閉眼,他就有了個地圖”。

《駱駝祥子》是一則滿族寓言?

老舍

二是,祥子雖自幼生長在京外鄉間,但他對在那裡長期居留並從事農業勞動,卻沒有興趣,他把北平當成“他的唯一朋友”。進城後,他一度被抓到遠郊去,他仍然“渴望”著這座“沒有父母兄弟,沒有本家親戚”的城,認定“整個城都是他的家”,每逢在城裡困苦到了極點,他總是告訴自己:“能在北平,還是在北平!”以至“他不能走,他願死在這兒。”可見,祥子從心理到文化(雖然他並沒有太高的文化)上講,是絕對從屬這座古城的。他若不是滿人,難以想象會有這份堅定的歸屬感。

底層滿人的市俗“墮落”

關紀新認為,我們再次得到了老舍以滿人作為作品主角兒,又不願明說的創作底細的結論,但這不是我們的最終願望。作家如果只是想寫北平下層的滿族洋車伕,自不必繞這麼一大彎子,非讓小說主人公從鄉間走來不可。老舍的用意還包括下面一層:他要借祥子的心理變異,思考在這一歷史過程中,滿族下層人的精神與心理演變規律。

關紀新先撇下祥子,對作品中“劉四-虎妞”和“二強子-小福子”兩家,做了些族屬觀察。劉四,據小說裡介紹,“年輕的時候他當過庫兵”。那時該是清末,管錢糧倉庫的庫兵,必定都是內務府滿人;虎妞是劉四女兒,也出不了滿族圈子,她那豪橫、爽利的性情,也是滿人女性常有的樣子。

“二強子”,從名字上看,又是個男性滿人。他也很有滿人特徵,“在他醉了的時候,他一點情理不講。在他清醒的時候,他頂受體面、因為愛體面,他往往擺起臭架子,事事都有個譜兒”;他的女兒小福子被軍人騙婚而後拋棄的經歷,在民國初年的北平城,是生活無著落的滿族年輕女子最典型的遭遇。

於是,關紀新找到了祥子和劉四、虎妞、二強子們在精神上的對應關係。剛到北平的祥子,代表著最原初本色的滿人精神——重倫理、尚淳樸,還葆有創造性;而劉四、虎妞、二強子們則代表著徹底市俗化了的滿人精神——基本特點是輕道德、賤創造,是沒落的消費型心態,構建著扭曲的人生價值觀。

祥子當初跟他們格格不入,後來,祥子卻亦步亦趨地被他們的價值觀念俘獲。終於,他心靈的潔淨變骯髒了,淳厚的品格變“精明”了。祥子短暫幾年間完成的心靈蛻化,濃縮了滿族精神文化長久以來,從本元類型向市俗類型演進的趨勢。

儘管18歲之前的祥子身心健康,一旦遇到汪洋般湧來的市俗文化的夾擊,他也只能一籌莫展地敗下陣來。由此可見,老舍對瀰漫於都市底層的蠻悍的市俗精神力量的憂慮。

當然,關紀新認為,小說提供的思考,不僅停留在潛在滿族的精神文化層面,它已經具備了普遍的社會文化意義。現存的民族都經歷過精神上的純真童年,也都難免要面對隨後的心靈走失的階段。老舍的非凡之處,在於他洞察了本民族的文化變異,將它清晰地投影於中國多民族的精神文化之屏,讓來自不同方位的民族,都能從中找到自我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作家從歷史的特殊性出發,穿越文學描述,觸及了歷史的深層規律,從而極大地擴充了作品的現實主義價值。

作者 新京報記者 徐悅東

編輯 安也

校對 翟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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