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為什麼中國人喜歡“合群的自大”?

魯迅在《熱風》裡說:“中國人向來有點自大——只可惜沒有‘個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愛國的自大’。”中國人的精神劣根表現在嫉恨“個人的自大”而附和“合群的自大”,這種心理嚴重阻礙了我們在文化上的進步,非靠“科學”這劑良藥來醫治不可。

魯迅:為什麼中國人喜歡“合群的自大”?

“我說過這樣的話。”——《書信(1936致外國人士)》

什麼是“個人的自大”?

《周易》說:“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六十四卦中,只有《謙卦》從下到上六爻全是吉利。所以中國人很早就明白“滿招損,謙受益”的道理。但是魯迅認為,傳統文化中的謙虛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是對庸眾的妥協,最終會抹平自己的創造性。所以魯迅提倡“個人的自大”,並說:

“‘個人的自大’,就是獨異,是對庸眾宣戰。”

這種自大不是精神病學上的誇大狂,也不是跳樑小醜的自我陶醉,而是天才的自大。叔本華很早就說過,天才在他的有生之年總是難以得到庸眾的認可,“人類精神思想最高級的產物一般都不受歡迎,這種情況一直維持到具有更高思想水平的人出現。”每個人的品位都與他的氣質相關,呆板的人只能理解呆板的事物,庸俗的人才會欣賞庸俗的作品,頭腦不清者喜歡混亂的東西。天才是為整個人類而不是為庸眾進行寫作,他的目光從來不侷限在自己的時代,因而他從庸眾那裡得到的也只能是謾罵而不是讚許。

此外,嫉妒心理也會促使庸眾去扼殺天才。一個人由於獲得了名聲,就會高高在上,而庸眾也就因此受到了同等程度的貶低,所以他們會用流言和誹謗來進行還擊,能在生前獨善其身的天才實在寥寥無幾。只有當他們死去之後,庸眾的嫉妒心理才會逐漸消散,或者把他遺忘。或者隨著思想水平不斷髮展,得以受益於天才的偉大發現之後,才會報以讚譽。這也是為什麼盧梭、潘恩生前受人唾棄,死後卻備受膜拜的原因。

魯迅:為什麼中國人喜歡“合群的自大”?

天才在生前要抵禦住平庸之輩的攻擊,如果他們選擇投降,抹煞自己而迎合庸眾,也就會失去創造力。叔本華寧肯孤獨,也不庸俗;尼采則拒絕與流氓痞子同泉共飲;就連藏愚守拙的老子也說:“吾欲獨異於人,而貴食母。”只有“處眾人之所惡”才能接近於“道”。在庸眾的眼中,這種不與世俗同流合汙的人自然是“自大”了。然而魯迅說:

“一切新思想,多從他們出來,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從他們發端。所以多有這‘個人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多福氣!多幸運!”

然而我們中國古往今來就一直缺乏這種人生存的土壤,“合群的自大”不容許天才有一句異議,所以文化上也就長期停滯而無法革新。

什麼是“合群的自大”?

憤世嫉俗會被嘲諷,不合群就要受孤立,思想水平太高便是不接地氣,在庸眾合群的地方,哪裡還有天才的立足之地呢?對此,魯迅說:

“‘合群的自大’,‘愛國的自大’,是黨同伐異,是對少數的天才宣戰;——至於對別國文明的宣戰,卻尚在其次。”

因為自己無能,沒有什麼可誇示於人,便要拿另一個東西來做影子,當作炫耀的資本,這是人性的弱點。從一鄉、一城乃至於一國,到處都是這種“合群自大”的人。他們把自己所喜歡的東西抬得很高,讚美的不得了。一當這個影子或者影子中的某個人獲得了榮譽,他們也就幻想著畢竟自己也沾親帶故,能夠跟著沾光,從而產生出莫名其妙的自豪感。倘若遇到攻擊,他們也不必親自去應戰,只要蹲在影子的後面搖舌鼓脣、指點江山,便可克敵制勝。庸眾們自以為自己擁有著熱愛國家、熱愛集體的高尚情操,可是魯迅卻揭露了他們烏合之眾的心理:

“勝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勝了;若敗了時,一群中有許多人,未必我受虧:大凡聚眾滋事時,多具這種心理,也就是他們的心理。他們舉動,看似猛烈,其實卻很卑怯。至於所生結果,則復古,尊王,扶清滅洋等等,已領教多了。所以多有這‘合群的愛國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魯迅:為什麼中國人喜歡“合群的自大”?

不幸在哪呢?不幸在這些人對外只會停留於口舌之爭、發洩情緒對同胞卻是付諸行動的殘害,他們恨不同意見者比外敵還甚。例如李自成破滅明朝時,江南士大夫整日罵賊卻未曾向北發一矢;當滿清已經開始南下,弘光政權內部還互相傾軋,左良玉坐擁八十萬大軍,卻不抗滿清而欲滅南明。他們對外敵是那麼的陌生與無知,對內敵卻是刻骨銘心的仇恨。當文明走向衰落的時,人多勢眾的原則就會成為歷史的唯一法則。群體缺乏理性,想要展示力量,渴望破壞,所以總是會把對立推向極端,鼓吹鬥爭。他們的“合群自大”最終會綁架國家,使其偏離正軌,實乃不幸。

此外,“合群的自大”向來是敵視個人的,他們擅長黨同伐異,喜歡對少數天才宣戰。天才的傑出扯去了庸眾的遮羞布,讓他們看到了自己平庸與無能的現實,所以他們必定要極力否定天才。他們從思想上給天才定罪,勒令他恢復平庸,不然輕則以沉默來孤立,重則以行動來扼殺。

“合群的自大”都有哪些種類?

謙虛是中國人的美德,但這種謙虛僅停留在個人獨處的時候。古代,從華夏歧視蠻夷起,直到滿清的天朝上國夢被打破為止,“合群的自大”從未真正受過挑戰。現在還有人認為“中國地大物博,開化最早,經歷了五千年,什麼風浪都見過,真是天下第一”,魯迅稱這種“合群的自大”為“完全自負”,它喪失了最起碼的實事求是精神,依然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阿Q每每與人發生口角時,都是自負的說:

“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什麼東西!”

魯迅:為什麼中國人喜歡“合群的自大”?

第二種“群體自大”是抓住自己的一點長處來自我安慰,說“外國物質文明雖高,中國精神文明更好”。這種自大心理便是不思進取、不謀發展,沒有見賢思齊,反而是隱過匿愆、抱殘守缺。它的進一步延伸就是自認為是全世界的老祖宗,凡是世界上有什麼科技發明、理論創新,都說比我們晚,在多少年前我們就已經發現了,只是不夠完善罷了,彷彿地球離開了我們就不能旋轉。

第三種更為可悲,這種自大不是建立在對強者的勝利之上,卻是通過比慘而得來。說什麼“外國也有叫化子——也有草舍,——娼妓,——臭蟲。”因為全世界都存在落後與愚昧,所以我們也就無可厚非。退一步講,咱們至少比某某地方好吧?這便是消極的反抗,不僅不思進取,反而還要找理由來搪塞——假如我們的孩子老是想向倒數第一名看齊,那麼恐怕得讓他領教一下戒尺了。

最後一種自大心理最為讓人寒心,它的出現反而使人覺得前面的觀點還情有可原,至少它們知道什麼是進步、什麼是落後。這種心理頗似無賴,它說:“中國便是野蠻的好”,野蠻、愚昧乃至昏亂都是自古以來的,你們能把我們滅絕麼?我們就是流氓,我們以流氓為榮,你們又能拿我們怎麼樣?——這真是一副患了“祖傳老病”卻反對吃藥的模樣。這種病卻也沒法治,只能盼著他們早日離去,好騰出病床來對前面三種人進行搶救一下。

為何謙虛的個人也會有“合群的自大”?

我們中國人少有人能夠保持個人的謙虛又遠離“合群的自大”,故而少有人獲得吉利。

謙遜告訴我們,要“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個人的謙虛品質只能依靠自己去修行而獲得,“合群的自大”卻是民族的遺傳病。在它的作用下,我們不是“見賢思齊”而是“見賢生嫉”;不是“見不賢而內自省”,反是“見不賢而相群聚”。我們見到別人獲得殊榮,不是反躬自省,向他學習。卻去幻想自己跟他是同鄉人、同城人乃至同國人,便可以沾親帶故,引以為榮,不必去相形見絀,反思自己。然而這只是一種虛榮,除了精神上獲得虛假的滿足之外,毫無意義。

個體需要群體,因為群體能夠賦予他們虛幻的力量。他們進入群體之中後就迷惑於這種力量,最終喪失了謙遜的品格,在群體的影子裡滿足虛榮心。離開群體後他們又會變得謙虛甚至自卑。每次群體獲得榮譽,或者出現宿敵,都會將分散的個人結成群體,從而產生這種短暫而反覆的群體心理——或者說“烏合之眾心理”。這種心理作為精神病根,隱藏在我們的內心深處,不易去除。所以魯迅說:

“民族根性造成之後,無論好壞,改變都不容易的。”

他開出的藥方就是“科學”,希望像勒龐(G.Le Bon)主張的那樣,擺脫先代死鬼的牽制,不要諱疾忌醫、打著“祖傳老病”的旗號來反對吃藥,這樣至少終有一天或許會痊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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