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賓王: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下)韋力撰

《討武曌檄》的第二個段落,則是講述了李敬業的家史以及他舉起義旗的壯舉,並且認定這場正義戰爭“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而第三個部分則為:

公等或家傳漢爵,或地協周親,或膺重寄於爪牙,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安在?儻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勳,無廢舊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這段話最有名的就是該文的結尾,我對於這句耳熟能詳,恰恰是“文革”期間電臺裡的不斷播送,似乎這句口號成為了那個時代攻擊對方最有力的武器。但武則天最為關注的卻是另一句。

駱賓王所寫的這篇檄文傳到了宮裡,武則天命大臣當堂宣讀,《新唐書》上有這樣一段話:“徐敬業亂,署賓王為府屬,為敬業傳檄天下,斥武后罪。後讀,但嘻笑。至‘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安在’,矍然曰:‘誰為之?’或以賓王對,後曰:‘宰相安得失此人!’”看來這位武則天果真有氣量,駱賓王在此文中把她痛罵一頓,用極其有氣勢的語句歷數她的惡行,然而她在聽聞後卻嬉笑不止,一直讀到“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安在”才讓她有所觸動,於是馬上問這篇文章是誰寫的,有人告訴她是駱賓王。武則天馬上責怪宰相,說他們沒有把這麼有才華的人攬入宮中為朝廷做事。

駱賓王: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下)韋力撰


《駱賓王集序言》,明萬曆十九年金繼震刻本

為什麼這句話對武則天最有刺激呢?因為此句所言是指先皇的墳土還沒有幹,也就是還沒有死多久,可是先皇所立的新君又到哪裡去了呢?這才點到了問題的實旨。從上文的描述,似乎武則天倒很大度,但其實沒人會被別人罵得狗血噴頭而還真心高興,因為接下來武則天就不顧當年李勣所做出的貢獻,派人將李勣墓削平,並且剝奪李勣及其後人的國姓,而讓他們恢復姓徐。接下來,她就派大軍進討,命李孝逸率軍三十萬進攻揚州,而後另外派兵圍堵,三個月後,徐敬業的叛亂被平息掉了,而徐敬業本人也被其部將王那相殺死,這場轟轟烈烈的義舉就此結束。

那麼,駱賓王的結局是怎樣的呢?歷史資料對此有著不同的幾種說法,《舊唐書》文苑本傳中稱:“文明中,與徐敬業於揚州作亂。敬業軍中書檄,皆賓王之詞也。敬業敗,伏誅,文多散失。”這裡說徐敬業失敗後,駱賓王也被殺了。《資治通鑑》卷二〇三:“(十一月)乙丑,敬業至海陵界,阻風,其將王那相斬敬業、敬猷及駱賓王首來降。餘黨唐子奇、魏思溫皆捕得,傳首神都。”這段話說王那相同時殺了徐敬業和駱賓王,然後砍下他們的頭,拿到洛陽獻給了朝廷。郗雲卿《駱賓王文集》原序:“文明中,與嗣業於廣陵共謀起義,兵事既不捷,因致逃遁。”此處說駱賓王看成功無望,於是潛逃了。《新唐書》文藝本傳:“敬業敗,賓王亡命,不知所之。”這裡卻說駱賓王潛逃後不知所蹤。張鷟《朝野僉載》卷一:“明堂主簿駱賓王《帝京篇》曰:‘倏忽搏風生羽翼,須臾失浪委泥沙。’賓王后與敬業興兵揚州,大敗,投江而死,此其讖也。”此處說駱賓王看到戰爭已經不可能取勝,於是他就投河自殺了。

究竟哪種說法是歷史的真情?我當然給不出正確的答案,但唐人孟棨的《本事詩》中有一段記載,談到了駱賓王的歸宿:

宋考功以事累黜,後放還,至江南,遊靈隱寺。夜月極明,長廊吟行,且為詩曰:‘鷲嶺鬱岹嶢,龍宮隱寂寥。’第二聯搜奇思,終不如意。有老僧點長明燈,坐大禪床,問曰:“少年夜夕久不寐,而吟諷甚苦,何耶?”之問答曰:“弟子業詩,適偶欲題此寺,而興思不屬。”僧曰:“試吟上聯。”即吟與聽之,再三吟諷,因曰:“何不雲‘樓觀滄海日,門聽浙江潮’?”之問愕然,訝其遒麗。又續終篇曰:……僧所贈句,乃為一篇之警策。遲明更訪之,則不復見矣。寺僧有知者,曰:“此駱賓王也。”之問詰之,曰:“當徐敬業之敗,與賓王俱逃,捕之不獲。將帥慮失大魁,得不測罪,時死者數萬人,因求類二人者,函首以獻。後雖知不死,不敢捕送。”故敬業得為衡山僧,年九十餘乃卒。賓王亦落髮,遍遊名山,至靈隱,以週歲卒。當時雖敗,且以匡復為名,故人多護脫之。

這段話頗具故事性。當時的詩人宋之問遊覽靈隱寺時,吟了兩句詩,卻始終續不出後面的詞句,此時他在寺內遇到了一位老僧人,卻隨口誦出了名句,這讓宋極其吃驚,第二天他再去拜訪這位老僧時,其已經不見蹤跡,而後方知這位老僧就是駱賓王。而寺裡的僧人還告訴他為什麼駱賓王隱居到了這裡,並且說徐敬業也沒死,而是跑到衡山出家為僧了。這段故事的真偽,駱祥發在《初唐四傑研究》中有詳細的探討。駱賓王的詩集中收錄有贈送給宋之問的十三首,而始終稱宋為“故人”,所以他們二人應該相識,因此駱祥發的結論是:“關係若此,似不應邂逅靈隱,彼此睹面不識。”然而這段故事因為太過有名,宋晁公武的《郡齋讀書志》、宋尤袤的《唐詩紀事》以及元辛文房的《唐才子傳》等許多書中,都記錄有這一段故事。

關於駱賓王並沒有因為那場戰爭而死的記錄,吳景旭的《歷代詩話》中引用了《詩話類編》上的一段故事:

高適官兩浙觀察使,過杭之清風嶺,即詩家東山景也,題詩云:“絕嶺秋風已自涼,鶴翻鬆露溼衣裳。前村月落一江水,僧在翠微閒竹房。”闕後,高適閱稿,以月落時江水隨潮退,止半江矣,思改“一”為“半”。巡至台州,事竣。復登僧房,索筆改之。僧雲:“月前有一官過,稱此詩佳,但‘一’不如‘半’,已改易而去。”適驚問:“何人?”僧曰:“義烏駱賓王也。”

這段故事也寫得很傳神,是駱賓王替高氏改詩,而楊柳和駱祥發所著的《駱賓王評傳》中也同樣考證出這個故事牽強附會。不管怎麼說吧,歷史的骨感總是煞風景的一件事,至少因為駱賓王的那篇《討武曌檄》而讓天下人給予了無限的同情,總是希望他不會因此而死,能夠繼續活在人間,以此來發揮他那超乎尋常的詩才。

關於駱賓王的結局,張鷟在《朝野僉載》卷一中講到駱有《帝京篇》,此篇中的一句詩成為了駱賓王投水自殺的讖語,而這《帝京篇》也被後世視之為其代表作之一。這首詩的上半段為:

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

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

皇居帝裡崤函谷,鶉野龍山侯甸服。

五緯連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橫地軸。

秦塞重關一百二,漢家離宮三十六。

桂殿嶔岑對玉樓,椒房窈窕連金屋。

三條九陌麗城隈,萬戶千門平旦開。

他的這篇大作被後世評來,各有各的看法,比如沈德潛就對此詩不以為然:“作《帝京篇》,自應冠冕堂皇,敷陳主德。此因己之不遇而言,故始盛而以衰颯終也。首敘形勢之雄,次述王侯貴戚之奢侈無度。至古來以下,慨世道變遷。‘已矣哉’以下,傷一己之湮滯,此非詩之正聲也。”但是同樣有人不贊同沈德潛的這個評價,陳熙晉稱:“竊謂不然,夫陳思王京洛之篇,每涉鬥雞走馬;謝朓金陵之曲,不離綠水朱樓,未聞例效班、張,同其研鑠。此詩為上吏部而作,借漢家之故事,喻身世於本朝,本在攄情,非關應制。……篇末自述邅回,毫無所請之意,露於言表。顯以賈生自負,想見卓犖不可一世之概,非天下才不能作是論也。沈說非是。”到了現代,聞一多先生則對此事極其誇讚:“洋洋灑灑的宏篇鉅作,為宮體詩的一個鉅變。僅僅篇幅大沒有什麼,要緊的是背面有厚積的力量撐持著,這力量是前人謂之‘氣勢’,其實就是感情,所以盧、駱的來到能使人麻痺了百餘年的心靈復活。有感情,所以盧、駱的作品正如杜甫所預言的:‘不廢江河萬古流’。”

那場戰爭之後,無論駱賓王是自殺、被殺還是隱遁,他終究都要離世。關於他的葬地,而後史料記載,一是在他的老家義烏,而第二則是在江蘇的南通。明代朱國楨的《湧幢小品》中有《駱賓王冢記》一文:“正德九年,曹某者,鑿靛池於海門城東黃泥口。忽得古冢,題石曰:‘駱賓王之墓’。啟棺,見一人衣冠如新,少頃即滅。曹驚訝,隨封以土,取其石而歸。籍籍聞諸人,有欲覺之者,曹懼,乃碎其石。嘗考賓王本傳,文明中與李敬業共謀,起兵於廣陵,不捷而遁。通近廣陵,而且僻,此豈其證歟?然世所傳,謂其落髮,遍遊名山,今章服儼然,何也?豈嗣聖物革後,宥而勿罪,復逃於釋耶?抑人憐其才,故厚其葬而然耶?”此文稱正德年間,有位姓曹的人在挖池塘時,挖出了駱賓王的墓。但是為什麼駱賓王被葬在了南通?朱國楨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然而在南通挖出駱賓王墓的這件事,卻在社會上引起了轟動。到了明末,有位叫邵乾的人寫了一組《駱賓王遺墓詩》,而後他把這個詩投寄給不同的朋友,請他們唱和,此後有四十四人唱和了兩百首詠歎駱賓王墓之詩。再後來,有位叫李于濤的人說自己是李勣的第三十七世孫,他家的族譜上記載,駱賓王就是客死南通而埋骨於黃泥口。他的這個說法讓後世人認定駱賓王就是死在南通者,但後來南通的黃泥口被海水淹沒了。到了乾隆十三年,有位福建人名叫劉名芳,他在冬天水位低時,前往尋找駱賓王墓址,而後找到了殘碑和一些骨頭,於是他把這些遺物埋葬在了南通的狼山,如今此墓仍然存在,於是就有了我的南通之行。

駱賓王墓位於江蘇省南通市狼山鎮狼山風景區。這一程的尋訪,我先是到了南京,而後轉赴揚州。在揚州時,包下了一輛出租車,那位司機有著頗為罕見的人文素養,因為聊得愉快,索性就包下他的車一路輾轉幾地,最後讓他把我送到了南通。到達酒店給其結賬時,按照打表的價格,我多付他兩百元,讓他走高速快速返回,然而他堅決拒收,稱談妥的付款方式不能變。遇到這樣的司機,我也只能用“感動”二字來形容。當天晚上,我用這兩百元其中的一部分,喝了盅老鴨湯,讓我一路的乾咳得以緩解,而那一晚的睡眠,似乎也踏實了許多。

早起打車前往狼山,前去尋找駱賓王墓。從地圖上看,整個南通市的地形是南北向長長的一個豎條,我住的賓館在北邊,而狼山卻在市的另一端,乘車前往等於橫穿整個南通市區。市區處在一片平原地帶,而狼山卻是平地上拔地而起的一座孤山,在平原的反襯下顯得高大而挺拔,遠遠地就看到了它偉岸的身影。

駱賓王: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下)韋力撰


“入山之門”不知道是不是山門的全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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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坊前的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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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票上寫著狼山為“江南第一山”

狼山是當地著名的遊覽區,門口排滿了一隊隊的旅行團,司機說開不到門口,於是請他遠遠地停在路邊,徒步走到售票處。門票70元,進園內向服務人員打聽駱賓王墓所在,基本均能告知,看來此墓在狼山比較有名。沿左路遊覽線前行,穿過山門,山門的形式像座小廟,上懸“五山拱北”,裡面是幾個賣紀念品的攤位,由此前行100餘米,即看到了駱賓王墓的石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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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等到了沒人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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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墓並排

石牌坊下幾個旅行團都爭相講解著駱賓王墓,我只好遠遠地站著,希望等到沒人的時候能拍一張清晰的照片,這還真需要點耐性。等了近20分鐘,才搶拍到幾張沒有人的照片。石牌坊的正中牌匾寫著“唐駱賓王墓”,右邊為宋金將軍墓,左邊則是閩處士劉南廬墓,原來是三人合葬之墓。沿牌坊前行20米,拾階而上,即是三人合葬墓,整個墓體嵌入山崖中,右邊的石牆上嵌著駱賓王墓的簡介,石牌坊馬路對面的花牆上嵌著江蘇省文保單位的銘牌,上書“駱賓王·金應·劉南廬墓”,我方知與駱賓王同葬者乃金應與劉南廬,然此二人事蹟我卻不瞭解,待回去詳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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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了平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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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賓王墓簡介

出園回車上,原定讓司機送我到常熟,然此時其卻稱只去過一回,不清楚路如何走,而幫我換另一車,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一會兒又改變了主意,但不想去肯定有不想去的道理,於是同意了他的提議。他把車停在了另一個熟人的出租車旁,此人直言不打表,並報出了一個價格,我說可以接受,他馬上又說需要再加往返的過橋費,這讓我有些不悅。打的付過路、過橋費均是單程,其如此要求有些過分。昨晚我給揚州司機回程高速費200元,他卻說幾十元就夠,我直言這二百元是對他的酬謝,因為他一路幫我打聽具體地址,這區區200元不足以酬謝他的熱心。而今日這種必須要我支付的姿態我卻不能接受,直稱自己覺得太貴,請他將我送到長途車站。我在此站僅等了一刻鐘就乘上了到常熟的中巴,票價30元,這個價格還不足出租司機所要的十分之一。

駱賓王: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下)韋力撰


文保牌在墓對面的牆上

駱賓王: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下)韋力撰


平地而起的狼山

駱賓王因為跟著徐敬業造反,而後史書對他的記載均有貶抑之詞,再後來,他又成了未恢復唐王朝正統地位而犧牲的英雄之一,被誇了一千多年後,隨著一場政治運動,他又變成了反面人物。郭沫若編了部歷史劇,名字叫《武則天》,因為武則天被吹捧成了法家人物,按照兩分法,這個世界除了好人就是壞蛋,既然武則天成了好人,那麼凡與之作對的都成了壞人。駱賓王跟著徐敬業造反,到這個時代也就成為了反面角色,而郭沫若曾專門寫過一篇《我怎樣寫〈武則天〉》,其在文中稱:“駱賓王,作為反面人物來處理,我並沒有冤枉他。他的確是文人無行。《舊唐書》本傳說他‘落魄無行,好與博徒遊’。他做長安主簿時,又因為受賄遭到謫貶,並且還坐過牢。他終生淪落在下僚,因而有懷才不遇之感,而總想飛黃騰達。”

看來蓋棺也不能定論,總要隨著時代的變化,讓古人也時而為正角,時而為反派。而那著名的《討武曌檄》,郭沫若也只認為文采漂亮,而內容沒什麼價值:“駱賓王的五言詩做得很好。討武后的檄文更是膾炙人口。檄文的筆調很鏗鏘,但不是站在人民的立場說話,而是赤裸裸的爭奪政權,對於武后的責罵多無根據,實在沒有思想內容。這也就是徒有才藝而無器識的一個物證了。”

同樣一個人,不同的時代可以隨意地做出不同的解讀,而我面對的出租車司機,也同樣是一樣的行業,卻因為駕駛者的不同,而讓我也變換著不同的態度與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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