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飛虎”

陸軍 抗日戰爭 空軍 戰鬥機 武器 三聯生活週刊 2018-11-30

那批從千萬青年中選拔出的“飛虎隊”隊員,如今只剩下年過百歲的陳炳靖一人。

記者/黃子懿

最後的“飛虎”

1943年7月13日,昆明巫家壩機場,陳炳靖出任務前美國戰友為他拍攝的“遺照”

陳炳靖住在香港沙田區一棟普通民宅內。這位清瘦老人剛滿100歲,仍能每日早起走動,更衣用食。約70平方米的房間內,擠著老人夫婦和女兒三人,客廳裡擺放著數十件獎盃和照片,牆上掛了一幅巨大的水彩畫。畫中,一位英俊青年駕駛著戰鬥機在天空馳騁,遠處擊落了一架日本飛機。

“我的勳章去哪兒了?”最近,陳炳靖時常發出這樣的疑問。家中榮譽滿堂,唯獨少了他掛在牆上的13枚軍功勳章。他的記憶中,這些勳章被人拿到北京展覽去了,一年多了還未歸還。兒子則說,老人是一個月前將勳章衝動地送人了,之後又悔,不停地找尋。

陳炳靖1918年10月生於福建莆田,抗戰爆發後報考空軍,成為中國首批赴美受訓的飛行員,後進入陳納德(Claire Lee Chennault)統帥的、有“飛虎隊”稱號的美國第14航空隊服役參戰,是迄今為止中國唯一健在的“飛虎隊”老兵。那些勳章,記錄著他九死一生的人生。

關於“飛虎隊”的定義,過往有過小爭議。中國飛虎研究學會會長翟永華說,美軍第14航空隊下,還有1943年10月成立的中美空軍混合團。該聯隊是中國空軍,多為中國飛行員,但聽美軍指揮,美軍亦派飛行員支援。“有些美國人並不認為中美聯隊也是飛虎隊。”翟永華說,“但美國飛虎隊員都承認,陳炳靖是飛虎隊員之一。”

陳炳靖身材修長,一身西裝筆挺,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軍人的烙印深深刻在他身上,這是他留給記者的第一印象。熟悉他的人說,在公開場合,他總是這樣,正裝配皮鞋,嚴肅整潔,再拿個公文包,裝著老照片和回憶。

直到一年前,陳炳靖還思路清晰,能自行出門,搭乘公交車穿梭在香港的大街小巷。但近一年,他大病一場,身體和記憶都始有衰退。他隱約感到,身體不比從前,反覆對記者說:“活了100歲,夠了,夠了。”似乎,他已做好和同學們“團聚”的準備。當年首批赴美受訓的中國青年,有三分之二戰死,如今只剩他一人。他對家人說:“等我死了,你們不要哭,要笑。”

最後的“飛虎”

百歲時的陳炳靖(張雷 攝)

受訓

1937年8月,淞滬會戰爆發。陳炳靖當時19歲,正在上海法租界一條商船上見習。他從廈門集美航海學院畢業,原本打算以海為生。但那時,附近海域全是日軍,已無法出海。日軍從天而降的轟炸,也讓租界外的上海千瘡百孔。他看見滿大街的殘肢與屍體,義憤填膺。

“很多孩子的屍體堆在路邊,剛放學就被炸死。”往事歷歷在目。上海形勢危急,他和兩位同學決定不聽家人召喚,改道南京報考空軍,期待著上天打日軍。他們趕上了中央航校(注:後改名為空軍軍官學校)12期招生。近三千青年從全國各地奔赴報考,其中不乏醫生、教師者,最後只錄取293人。這僅是初篩,有多半人會在後來的訓練中被淘汰。

“當時,選拔的都是出身好、身體條件也好的。”中國臺灣退伍空軍飛行員、空軍抗戰史研究者林國裕說。陳炳靖記得,選拔條件中,一個重要標準是外貌,八字眉較受青睞,被認作是勇敢的標識。同期同學中,有臺灣作家齊邦媛在《巨流河》中追念的少年戀人張大飛。偽滿洲國時期,來自東北的他家破人亡,選擇從軍。

因日軍轟炸鐵路和長江運輸,12期學員只有搭乘由小電船託載的木船,沿小河自上海、南京到漢口報到,再經南昌、長沙徒步上千公里至成都,接受陸軍軍官培訓。沿途夜宿學校或寺廟,腳底起泡、蝨子惹身也毫無怨言。

陳炳靖說,每到夜裡,就有東北同學哭著叫媽媽,同學中有7人的媽媽在鴨綠江被炸死。全班人每晚固定唱兩首歌,一首國歌,一首《松花江上》。每唱至“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只要一人哭,全班就統統跟著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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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名第14航空隊中美空軍混合團的成員在話筒前靦腆地笑起來。第二排最右是混合團的指揮官布蘭切上校

在成都,他們完成了近兩年的步兵訓練——這是入學新規。全面抗戰之初,羸弱的中國空軍不懂陸空協同,作戰中曾將中方坦克兵團誤傷。蔣介石憤而下令,從12期開始,所有空軍學員要接受陸軍訓練。陳炳靖因而成為抗戰中鮮有的、受過海陸空三域訓練的軍人。

1941年,12期學員從黃埔軍校步兵科15期畢業,獲少尉軍銜。陳炳靖被派到雲南繼續空軍訓練。空軍淘汰率高,12期共293人,能去雲南的僅約100人,其餘人轉為陸軍。而當這100人接受飛行訓練時,要全員學飛戰鬥機。

“到他們那一批人時,空軍基本都快戰死了。”林國裕說,12期學員從招募起就被寄予厚望。過往,中央航校培養的空軍,一半訓練轟炸機,一半訓練戰鬥機。到這批學員,被淘汰者才去飛轟炸機。剩餘100人中,最後僅約50人升至高級班,有資格飛戰鬥機。

戰鬥機飛行中,高空旋轉(Spin)是最基礎的動作。飛機升到一定高度,直接關掉髮動機,在下墜過程中翻跟斗、急轉彎、做編隊特技。這些都是主教官陳納德的要求。當時,中國從美蘇引進的飛機性能不如日本,天空中,若遇上靈活的日本戰機,“這些基礎能救你的命”。陳炳靖一邊說一邊用手打轉比畫著。一個轉彎他稍微快了,頭就會疼。著陸後,就會受到陳納德的嚴厲批評。

還差一個月畢業、同學都躍躍欲試想上天作戰時,陳納德突然宣佈,高級班將赴美國受訓,課程與國內幾近相同。“為什麼還要去美國再來一遍?”所有人怨聲載道,無奈軍令如山,他們只有乘船被祕密送至美國。

1941年10月,這批學員抵達美國。歷時一年有餘,輾轉美國多地,依然從陸軍訓練起步,再到初、中、高級班的飛行訓練。美方食宿條件更好,有更多的模擬實彈訓練。但讓他們觸動的是,一到美國,陳納德就讓記者來報道。這群在中國已有過訓練的年輕人,一上天,就表現出遠超新手的技巧,引得美國媒體連連稱讚。直到此時,學員們方才理解了陳納德的良苦用心。“他是想改變當時美國對中國人的偏見,非常偉大。”陳炳靖說。

林國裕說,空軍一般有三種情況會停飛:技停(技術不佳停飛)、體停(身體不好停飛)、品停(品德不良停飛)。“而他們當時居然還有‘貌停’,即因外表儀容不好停飛的。”林國裕說,那時能出去的,都是國家精英。

這些因素,都讓中國空軍在當地很受歡迎。好萊塢明星兩次到訪,每逢週日,當地女子大學的學生也會邀請他們參加舞會。但學員中幾乎沒人敢談戀愛,他們知道,自己的最終歸宿,是在生死未卜的天空。“要對得起良心,所有人都不敢談。”陳炳靖說。

最典型的,莫過於同期赴美的同學張大飛。他為人老實內向,在同學中人緣好。《巨流河》裡,張大飛最終沒和齊邦媛在一起。陳炳靖說:“張大飛太愛她了,所以不敢娶,怕自己死了齊邦媛痛苦一輩子。”1943年,張大飛同其他女孩結婚,於1945年5月在河南上空殉國。

1942年12月,太平洋戰爭激戰正酣,他們繞道南美、印度回到國內。作為首批赴美受訓回國者,一到國內,就面臨著慘烈戰事。

最後的“飛虎”

昆明巫家壩機場,飛行員們在聽到敵機來襲的警報後跑向自己的飛機,準備升空迎敵

生死

“飛虎隊”原是1941年成立的美國航空志願隊的暱稱。美日宣戰後,“飛虎隊”被編為正規軍。1943年3月10日,美國陸軍第14航空隊成立,陳納德晉升少將司令。在他的強烈要求下,羅斯福總統決定將飛機增加至500架。為紀念前志願隊的彪炳功績,他批准陳納德保留“飛虎隊”的名稱和隊徽。

成立時,第14航空隊缺少飛行員,便從中國空軍中遴選24人編入,戰鬥機、轟炸機各12人。12名戰鬥機飛行員,均為首批赴美受訓的12期學員。作為成績突出者,他們被均分至3箇中隊。陳炳靖等4人,成為第14航空隊23大隊75中隊的一員。中隊裡有很多美方隊員參加過志願隊,最早獲批繼承“飛虎隊”的名號。

隊裡的戰鬥機,都被漆上那個著名的鯊魚頭。P-40為主要機型,優點是速度快、火力大,而日軍零式戰機則勝在靈活性。陳納德規定,高度不夠絕不開火。常用戰術是,戰機飛到一定高度,一個向下俯衝、開火,然後就跑,“絕對不要纏鬥”(Dogfight)。這是最大限度地揚長避短,“所以陳納德非常聰明”,陳炳靖說。

自中隊成立以來,日軍就來頻繁挑釁,三次空投戰書,約在某時某地決戰。由於缺少經驗,幾次約戰,美方都未讓中方隊員上陣。陳炳靖說,最初實際作戰,他們的信心與經驗都不足,有時開火也沒打中日軍,效果不好。他們在默默等著機會,攢著經驗。

但慘烈的常規戰事並不等人,同學們漸漸離他而去了。1943年4月,蔣景福在湖南空戰中殉國。陳炳靖前往墜機地點處理,只見同學的兩隻手臂,不見屍身。8月,毛友桂陣亡於桂林兩江;9月,王德敏在昆明上空犧牲。半年內,第14航空隊中方飛行員損失近半——戰後,陳炳靖所在中隊的中國隊友,全部戰死。一同赴美的46名同學的集體畢業照上,有30人被標註上白色十字架,意為殉國。

1943年7月13日,陳炳靖在昆明巫家壩啟動“013”號戰機,準備起飛迎戰。一位美國機械長叫住了他,說要給他拍照。他對著鏡頭微笑,全然不知當天是13日、星期五,他又駕駛13號戰機,西方人所有的忌諱全中。“美國人以為我回不來了,就給我拍了遺照。”他指著那張“遺照”,笑著說。

待陳炳靖最後一次執行任務,中隊裡只剩下他和另一名中國飛行員。1943年10月,陳炳靖領命,將隨隊駕駛戰鬥機,為21架B-24轟炸機護航。他們將從昆明起飛,直抵越南海防港,轟炸日本軍艦和補給站。

17架P-40戰鬥機在機場蓄勢待發。出發前,長官特意對陳炳靖說:“你在美軍服役,要聽美軍指令。記住,千萬別做傻事!”陳一臉茫然,問隊友這話是什麼意思。隊友說,美軍聽說有中國空軍因不肯被俘虜而自殺,“長官是特意提醒你,別做傻事”。

此前,美軍第308重型轟炸機大隊,數次轟炸越南海防港,被擊落15架,所以才派戰鬥機護航。150名損失美軍中,約三分之一殉職,三分之二被俘。但美軍長官知道,中國空軍是不做俘虜的。

培養他們的中央航校,校訓上寫著:“我們的身體、飛機和炸彈,當與敵人兵艦陣地同歸於盡。”陳炳靖入校那一年,航校6期學長閻海文作戰跳傘後遭圍捕,他擊斃5名日軍,將最後一顆子彈留給自己。自戕殉國前,閻海文喊出的最後一句話是:“中國無被俘空軍!”

掛著副油箱,飛機編隊飛抵海防港。轟炸機投彈,日軍倉庫迅速成為火海。高射炮打不著,就在視野下爆炸如煙花。毫無疑問,這是一次成功的突襲。他們調頭,準備返回昆明。

飛到河內時,日軍有30餘架零式戰機攔截,空戰在即。陳炳靖按照陳納德的戰術,飛到一定高度,見左下方有敵機。他一個俯衝、射擊,命中,敵機冒出黑煙,搖搖欲墜。這是他擊中的第一架敵機。為確定擊落,他繼續追擊。回望左後方,並無敵機,他放心不少。

但他忘了致命的右後方,有兩架敵機對他開火。他座艙中彈,子彈碎片穿過座椅鋼板,擊中他的右肩、進入右臂。他當時全然無感,只知道飛機中彈、後有追機,要加速一路向北。那裡就是中國。

約20分鐘後,尾部白煙越來越大。散熱系統壞了,油溫急劇升高,再不跳傘,飛機就要爆炸了。陳炳靖俯瞰下方,全是崇山峻嶺和森林,綠色深淺交錯,他估算快到中越邊境。飛機接近雲端時,他一躍出艙。

傘包一打開,命運就給了大自然。劇烈而持續的碰撞後,陳炳靖在枝葉的折斷和拉扯聲中靜止下來。他被大樹勾住,頭部朝下,離地10米。為保護救生品,他拔刀割斷繩索,身軀直墜,一頭栽到地上,當場昏了過去。

地面30釐米厚的枯枝敗葉救了他的命。醒來後,陳炳靖檢查救生品,只有消毒液、巧克力、和漁具,沒有醫療用品。他在不見光的叢林裡走了整整6天,一天吃一口巧克力。枝葉與石壁夾擊下,右肩傷口破裂,鮮血浸滲了飛行夾克。“很煎熬,非常痛苦。”今日回望,陳炳靖仍搖搖頭說,當時覺得,生命已到盡頭。那6天,他做了整整50年噩夢。

所幸最後,當地人和在越法軍發現了他並施行救護。但因行蹤暴露,法軍無法隱瞞,一週後將他引渡給日軍。陳炳靖感到巨大的惶恐:“中國無被俘空軍,難道要在我身上破例?”多年以後,有學長說他:“你被俘後怎麼不自殺?”他非常難受,堅稱是被引渡,而非被俘。採訪中,老人反覆強調。

兩次審訊中,日軍態度惡劣,認定他是美軍,但陳炳靖堅稱是中國空軍。日軍為他的右肩包紮傷口,陳炳靖一度納悶,為何日軍對他這麼好?但數日後,肩部劇痛,發出惡臭,他的身體越來越弱。

日軍將他押至上海江灣美軍集中營。那裡有美軍戰俘800餘人,由美軍自管。美軍軍醫為他療傷,切開傷口,夾出一片花生大小的彈片。軍醫搖頭嘆息:原來,日軍為規避國際引渡公約,只為其開刀,不取彈片不敷藥,想讓他因傷病亡。

數日後,陳炳靖陷入深度昏迷。隱約中,他感到有人問他血型。他無力說話,用手指示意“O型”。當天起,美軍為他連輸兩次血。醒後護士告訴他,當時他的血量只有28%,“一般人低於32%就死了,你真命大”。集中營人人骨瘦如柴,但當護士說有中國空軍急需O型血時,有五六個人舉手,護士最後選了在廚房工作的兩人。

最後的“飛虎”

陳炳靖的九枚軍章功標和赴美受訓畢業證書。由於記憶衰退,他已將自己的13枚勳章誤送了他人

美軍戰俘營條件相對較好,有海牙代表巡視,有面包和咖啡,還有政府讓國際紅十字會轉交的藥品。有人告誡陳炳靖,日後審問,一定要說自己是美軍,“日本人不把中國軍人當戰俘的”。

三週後,陳炳靖好轉,日軍再次提審。開口就直入主題:“你到底是什麼作戰單位?”“中國空軍。”陳炳靖回答。“哪有中國空軍飛河內的?你是美軍第14航空隊的。”審訊官不太相信。

“你是不是美國華僑?”審訊官繼續追問。越南的飛行任務、飛虎隊夾克和一口流利英文,都讓他們感覺,這應該是一個華僑回國參戰。

“不,我是中國空軍。”陳炳靖說。

“再說一次?!”

“我是中國空軍。”

最後的“飛虎”

2015年9月8日,陳炳靖回到家鄉福建莆田祭祖懇親

一生之憾

日軍其後將陳炳靖押到南京老虎橋,一個專門關押中國戰俘的集中營。老虎橋如同堡壘,有上千人被囚於此。外牆約有3米高,有護城河一般的溝壑。大門口一條泥路,進出只能步行。他說:“其實就是一座監獄。”

老虎橋沒有醫藥,日軍日供少量劣米、腐菜和大蔥。戰俘每日需外出勞作,很多都只有十五六歲。監舍內,他們睡稻草通鋪,陰冷潮溼,臭蟲與傷腐味熏天。每年死於飢餓、惡疾與感染者,有上百人。巡邏時,日軍只在外部看看,不敢入內。

獄內設中方總代表一人,由日軍指定,其餘副官由總代表自選。總代表知道陳炳靖是負傷在身的空軍,為他特設書記長一職,免除勞役。又讓他搬至書記室,為他安排一個13歲少年做勤務兵。書記長分配的伙食多,但陳炳靖體弱,吃得不多,其餘就讓飯量更大的少年吃。為此,他的勤務兵半年一換,以挽救更多的少年。

一天,日軍的軍馬死亡,交給獄友掩埋。他們偷切下一塊死馬肉藏身,回來用火烤熟拿給陳炳靖。另有十餘次,獄友深夜造訪,拿出勞作時冒生命危險偷抓的獸肉,讓他一定吃下。陳炳靖不肯,他們就說:“你是空軍,倘若哪天能出去,你對國家更重要。”吃著吃著,陳炳靖就掉下淚來。

老虎橋裡的屍體,多被運至雨花臺集體掩埋。在此之前,需在總代表室登記。陳炳靖看到,很多屍體下身都是裸的。這裡冬天太冷,他們死了,獄友就把其衣褲脫下,以度寒冬。看過數百具遺體後,陳炳靖只剩親切和同情。他想,遲早有一天,自己也會葬身雨花臺。

1944年底,陳炳靖患病高燒,久久不退。日軍說,可給他治病,條件是幫汪偽政府訓練空軍。他斷然拒絕,心念大限將至,也甚感寬慰。但一日深夜,一名國軍護士忽到床邊,悄聲說要為他打針治病。他很詫異,問,哪來的針藥?護士說,是日軍中一位臺灣兵為他偷的,要千萬保密,不然臺灣兵會被槍決。連續四日注射後,他漸漸好轉。

1945年8月22日,總代表通知他:明晨8點,日軍將放他出獄。他心想,這天終於到來了——過去早晨8點被釋放的戰俘,多被押至雨花臺槍決。翌日,他在棉襖內藏了一塊玻璃片,準備隨時割腕自盡。這塊玻璃,他藏了一年多。

直至車開進南京六福飯店,陳炳靖看見歡呼來迎的人群,方才明白:抗戰勝利了!熱淚盈眶中,陳炳靖表達了想立即歸隊的願望,也惦記仍在老虎橋的獄友和恩人。

而當他回到老虎橋,那位救命的臺灣兵,已被慶祝的人們當作漢奸打死,屍身與日軍獄卒擺在一起。那些給他偷帶野味的恩人,也不見蹤影。他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每個人都不敢講真名。採訪中,老人反覆說:“這是他一生最大的遺憾。”

被關21個月後,他的體重只有80磅,瘦骨嶙峋,夏天還穿個髒破棉襖。去機場歸隊報到時,美軍當他是乞丐,對他吼:“滾開!”他反覆爭辯自己屬第14航空隊,沒人信。機長拉他到駕駛室,測試他使用飛機儀表,終於核實了他的身份,立馬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歸隊後,由於營養不良,陳炳靖的頭腦常常一片空白。他見到了往日12期的同學,卻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他知道自己在老家有媽媽,但無法想起媽媽的名字。而此時,老家親人早為他辦了喪事。

他被送至醫院住了5個月,取出另一塊彈片。這次手術讓他徹底告別藍天,直到今日右手也無法舉高。此後,他轉任空軍行政職務,後擔任駐加拿大、菲律賓的武官。1959年,他提前退役,後攜家人從臺灣地區移居香港。

感念往事,陳炳靖覺得自己足夠幸運,與同學和戰友比,他的晚年平淡幸福,身體上佳。林國裕說,陳炳靖95歲還能自己出遊,和小孩捉迷藏,嚇得賓館服務員要給他準備輪椅。而曾經,他連活到40歲都不敢想。他見過屍體無數,早已不怕死亡。每次出席同學的葬禮,他都會緊緊抱抱他們的遺體。他說:“我遲早也要和他們去團聚。”

最後的“飛虎”

在某空軍基地,陳納德少將(左一)在和負責守衛這一地區的指揮官阿德萊·吉爾克森准將交談

“我不怕死,我只怕媽媽難受。”他思念最多的,還是媽媽。未能盡孝,也是心裡一大憾事。參戰後,他和母親總共相處時間只有6天。戰後40年,母親去世,陳炳靖才終回家鄉。他抱著母親的遺體達30分鐘,良久不鬆。到晚年,他一聽見小孩喊媽媽,就忍不住抹淚。

夜裡,他曾對著林國裕,說了幾個小時“要孝順媽媽”。有母校學生採訪他,他也問這些年輕人:“你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是誰?是媽媽。”2015年,97歲的陳炳靖受邀回鄉,在母親墓前再次痛哭垂淚。

今日這位百歲老兵,也變得愈發感性。2012年,他將浸血的飛行夾克捐贈給昆明博物館,在陳納德塑像前,他也淚如雨下。他說,每次回昆明,在飛機上看到滇池和曾飛過的山峰,他都會流淚。太太問他,你一個軍人老流什麼淚?陳炳靖沉默著,無言以對。

或許,這是一種我們都無法理解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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