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越來越渺小的身影下，倒影著一份厚重的父愛。
凌晨四點鐘，我剛處理完一些病人準備暫時休息。
然而，我還沒有來得及喝上一口熱水，就又有病人推開了急診室的大門。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對夫妻，五十多歲，臉頰上帶著一些滄桑，衣著上沾染著風霜。
患者是穿著一件略破舊而又沾有泥土的褐色羽絨服的丈夫，妻子則挎著軍綠色帆布包、手端著保溫杯站在丈夫的身後。
“怎麼了？”我喝了一口水後又帶上口罩，示意他座下。
患者雙手摟在一起有些瑟瑟發抖的回答道：“總覺得全身的肉都痠痛，冷的要死，咳嗽的一整夜睡不著！”。
“發燒了吧？”
事實上，很多人在發熱之前都會有類似肌肉痠痛、畏寒寒顫的症狀，更何況最近流感肆虐。
患者沒有回答，他的妻子埋怨著說：“早讓他來看，一直不願意來。晚上還喝了酒，結果更嚴重了！”
“我不也是想扛一扛嘛，誰能知道這一次這麼嚴重！”
我一邊書寫著急診病歷，一邊聽著這對夫妻的爭吵或拌嘴。
我無意參與他們之間的對話，甚至沒有興趣聽這些每一對夫妻之間都會發生的瑣事。
因為我的工作只是替病人看病，因為這樣的場景幾乎每一天都會在我的眼前發生。
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因為流感的原因，急診堆積了大量的流感患者，而他們的症狀絕大多數都伴隨著：高熱和肌肉痠痛。
有很多病人在發病之初並不會來到醫院，他們根據自己以往的經驗，選擇了硬扛。
但，最終有很大一部分人因為抵擋不住流感症狀的侵襲，而又不得不來到醫院。
事實上，流感同感冒有著天壤之別。
簡單的說：流感就是流行性感冒，它的主要病原體是甲型流感病毒、乙型流感病毒、丙型流感病毒，而普通感冒的病原體主要是腺病毒、鼻病毒、冠狀病毒等等。流感給人帶來的症狀，除了普通感冒的症狀之外，還可能會有更加嚴重、甚至致死的併發症。
“已經燒了三天，應該早一點過來。”我一邊為患者進行體格檢查一邊忍不住的嘮叨。
當然，患者也有著自己的原因，除了想扛一扛之外，還有著更重要的原因。
患者沒有回話，她的妻子也沒有開口。
“轉過身去，我聽聽肺部？”
就在患者轉過身去之後，眼前的一幕又讓我的內心對患者充滿了好奇。
患者身上穿著的這件褐色羽絨服已經綻開了好幾處口子，在後背處甚至還能看見絲絲裸露在外的絨毛。
除了那些事發突然，無暇顧及者，有誰會在外出時，還穿著一件破舊的衣服？
除了那些昏倒街頭，無人照料者，有誰在就醫時，不將自己整理乾淨利索？
我一低頭便看見那雙同樣破舊的運動鞋，我一抬頭又看見被深深印在他黝黑臉頰上的滄桑。
這哪裡是一個病人那麼簡單，這分明便是我的父輩。
這哪裡只是一家醫院的急診室，更是人世間的修煉場。
在這位反覆發熱、咳嗽伴肌肉痠痛三天，此刻體溫38.6℃，經皮指脈氧飽和度91%的男性患者的肺內，一場預謀已久的病痛正在發生著。
在聽診器的另一頭，非常明顯的溼羅音傳了過來。
在聽診器的這一頭，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在我的心間。
“聽著不怎麼好，要做一個胸部CT檢查，還要抽血！”結合患者的病史、症狀、體徵，初步考慮患者存在肺部感染，甚至存在呼吸衰竭。
如果導致患者不適的根源是病毒性肺炎，或者已經存在呼吸衰竭，那麼對患者來說便意味著一場巨大考驗。
聽完我的解釋後，患者並沒有答應。
他首先問我的並不是為什麼要做這些檢查，而是：“這些檢查要多少錢？”。
“大概650塊錢左右”我粗略的估摸著。
“我們都是打工的，沒有這麼多錢，能便宜點嗎？”患者咧著嘴問我。
他的問題初聽起來很奇葩或搞笑，因為醫生決定不了收費項目的價格，更加不可能替任何人“打折”。
我一直有一個夢想：有朝一日，我能夠安心看病，除了疾病之外，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問題都與我無關，都不會打擾我，包括：金錢和人性。
然而，這個夢想在我有生之年卻幾乎不可能實現了。
事實上，這個問題我常常遇見。
甚至，有時候我的好脾氣也要被自己忘記，因為我總是在想：“同疾病相比，錢又算作什麼呢？更何況這些都是必須要做的檢查，更何況醫生並不能決定它們的價格”。
當然，冷靜下來之後，我們才會明白一條早已存在卻被我們忽略的現實：在有些病人的現實生活中，錢確實比健康更重要！
在面臨疾病時，我們首先想到的並不是需要做什麼檢查，用什麼藥，而是需要多少費用！
富者才能兼濟天下，貧者唯有安身續命。
“這些都是基本的檢查，也是必須的。如果醫院是我家開的話，我一定會給你優惠，但醫院是公家的，就連我自己看病也是省不了的。”我知道患者病情較重，所以盡力勸說患者去完善這些基本檢查。
他的妻子也不解的感慨：“我的天，原本只想來開點藥！一個感冒就要花掉這麼多錢......”。
“您這肯定不是普通感冒，普通感冒哪裡會有持續發熱三天並且越來越重的？最近流感很嚴重，而且您的肺裡有明確的異樣。我需要做這些檢查來明確病情。”我不得不再次反覆的糾正這對夫妻根深蒂固的錯誤認識：“我只是感冒來開點藥！”。
“醫生，你看看能不能便宜點，我沒有這麼多錢。”患者打斷了妻子的話，再次認真的問我。
說實話，如果放在平日裡，我可能早已不會如此和顏悅色的反覆解釋了，甚至要擺起臭架子教訓起人了。
但是，這一次，我真的做不到。
因為我深知，這位硬扛了三天的患者並非故弄玄虛，更加不是市儈吝嗇。
因為我深知，我的祖輩、父輩也曾有過如此這般的窘迫境遇。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不想保持著健康的體魄，沒有人不想在患病時得到最優質的治療。
但是，這一切都要建立在一個殘酷的現實基礎之上：錢！
只有“人窮”，才可能“志短”。
只有“馬瘦”，才顯得“毛長”。
“您要是現在帶的錢不夠，我可以暫時借給你。但，從你的病情考慮，這些檢查都是應該做的，而且要根據這些結果考慮是否進一步檢查治療。”
我認真的拒絕了他，內心有一絲不安。
見我如此回答後，他笑了笑：“好，來了醫院，就聽醫生的！”。
在等待檢查結果的空隙，他又同我攀談起來。
他問我：“我打聽個事，斜視能治好嗎？”。
說實話，這個問題我根本不瞭解：“你可以正常上班時間問問眼科醫生，應該要看具體情況吧？”。
“二十多歲了，是我兒子，我擔心以後會影響找對象。”他依舊同我說道。
“你確定是斜視？為什麼小時候沒有治？”我並不怎麼相信患者的表述，很明顯他如同我的父輩一樣根本沒有任何醫學常識。
“就是看人會翻白眼，露出好大一塊白色，和鬥雞眼挺像的。以前都窮，看不起，也沒有重視。”患者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
“你還是正常上班時間帶他過來看看再說吧？”疲憊的我不想在繼續同他探討這個與工作無關的話題，一是因為我對眼科的疾病並不瞭解，二是我害怕他的遭遇會讓我更加的傷懷，三是因為我想充分利用時間休息一會。
但是，他卻又在自言自語的說了起來：“我也不敢對他說，不敢讓他來醫院，擔心傷了他的自尊心，年輕人都要面子。”
這句話讓我忍不住正視了他，或許我可以拒絕一個病人，但我無論如何做不到拒絕一個父親。
我想了想，用最直接最通俗的話回答他：“如果真的像你說的那樣嚴重，不管他能不能接受，不論能不能治好，都要帶到醫院來看一看。萬一要是真的影響找對象呢？”。
半個小時後，檢查結果便擺在了我的面前：兩肺炎症。
排除了病毒性肺炎，簡單的溝通後，這對夫妻決定天明後趕回老家治療，不僅是因為我們醫院沒有床位，更是因為在家鄉治療會省下一大筆費用。
天尚未明，夜依舊黑。
患者雙手摟在胸前，有些岣嶁著脊背離開了急診，只留給我一個在冰冷地板上倒影著的背影，還有那在衣服破綻處裸露出來的絨毛。
他的妻子左手領著軍綠色帆布包，右手拿著保溫杯，跟在他的身後，一言不發的滿滿走著。
轉過急診中心的鐵門，他們的背影慢慢被黑色的黑夜吞噬掉。
在他越來越渺小的身影下，倒影著一份厚重的父愛。
但我知道，他們的夜路還很長，就像無數次起早貪黑的父輩們一樣。
但我知道，他們的腳下還很坎坷，就像父輩們幾十年來耕過的黃土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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