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黛玉用一個問題,指出寶玉的雙重身份

黛玉一旦毒舌起來,毫不留情,寶玉絲毫無招架之力。寶玉參禪,受“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啟發,寫出一偈和一支《寄生草》,卻被黛玉定評為“痴心邪話”,並領著寶釵湘雲以圍攻的方式對寶玉進行了審問。

黛玉的審問,不可謂不尖銳,直接把寶玉問得啞口無言:“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讀者可曾用心想過這個問題?

紅樓一書,作者取名頗為講究,於“寶玉”之名,意指什麼呢?

順著黛玉所問,我們來看下“寶玉”二字的內涵是什麼。

我們知道,漢字是象形和會意兩種形式構成字,“寶”即為會意字,這個字在甲骨文中由“宀”、“貝”、“王”三字構成,“宀”是房子的意思,“貝”是錢幣,“王”通“玉”,代表珍貴的東西,整個字的構成,表示把值錢的珍貴之物收藏起來

《紅樓夢》 |  黛玉用一個問題,指出寶玉的雙重身份

到了金文,多了一個瓦罐,意即瓦罐裡裝滿了財寶,有把財寶進一步深藏之意。篆文直接把瓦罐變成了代表瓦罐的“缶”字。

到今天,這個字簡化成了“寶”,保留了代表房子的寶蓋頭,用“玉”代表珍貴之物。

那麼,為什麼“玉”能用來代表珍貴之物?黛玉又為何說“至堅者玉”?

“玉”是石頭的一種,美石為玉,質細而堅硬。在甲骨文裡是一根繩子串著一塊玉石,在那時已是佩戴之物。

後來,因其美而質堅,被賦予人格化的特點,即五德,《說文解字》中說:“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鰓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專以遠聞,智之方也;不橈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忮,潔之方也。”五德即為“仁、義、智、勇、潔”,此為君子之風,所以玉即代表君子,所謂翩翩君子,溫潤如玉,指的就是君子像玉一樣,即有溫潤的外表,又有五德之品行。

綜上,“寶玉”二字即為有著美麗外形五德內涵的珍貴之物,頂著“寶玉”之名,寶玉是否達到了這個標準?很明顯,寶玉只佔了外形美這一個特點,其貴和堅都無從體現。因此,寶玉面對黛玉尖銳的問題“竟不能答”。

《紅樓夢》 |  黛玉用一個問題,指出寶玉的雙重身份

有寶玉之名,卻無寶玉之質,作者這樣的安排有何深意?這就涉及到一個很多用心讀原著的讀者提出的疑問:寶玉的前世,到底是神瑛侍者還是青埂峰下那塊頑石?神瑛侍者下凡化身為寶玉,原文中有明示:“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因此絳珠尾隨而來,化身黛玉還報灌溉之恩。

但是,脂硯齋在點評之時,多次對寶玉稱為“石兄”,如.庚寅本第九回,寶玉欲和秦種去學堂,襲人“坐在床沿上發悶”,寶玉問她:“你怎麼又不自在了?難道怪我上學去丟的你們冷清了不成?襲人笑道:這是那裡話。讀書是極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輩子,終久怎麼樣呢。” 脂批:二字恰合石兄經歷。另,還是在這一回,賈政問李貴寶玉最近讀什麼書,李貴“回說:哥兒已經唸到第三本《詩經》,什麼‘呦呦鹿嗚,荷葉浮萍’,小的不敢撒謊。說的滿座鬨然大笑起來。賈政也掌不住笑了。”脂批:活畫下人不解宦途世情和政老欲石兄所學者

而且,從寶玉的性格來看,其頑劣之狀確實不像溫潤之玉,更像頑石。作者曹先生是混亂了嗎?為何會出現這種情況?這也正是我多年讀紅的疑惑。

這次精讀,從黛玉的這句審問裡,我找到了答案。

這要從作者的主要寫作技巧說起。

在第十二回“賈天祥正照風月鑑”中,跛足道人交給賈瑞一面“兩面皆可照人”的鏡子,並特別交代“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反面”。脂批點明:“觀者記之,不要看這書正面,方是會看。”這正是作者以假寫真、在正寫反的的寫作技巧:表面是假,內裡是真;正面是假,反面是真。我在《跛足道人的風月寶鑑,為何不能看正面?》一文中已有過剖析,但遺漏了一點:寶玉這個人,也存在正反兩面——正面也就是外表是玉,即神瑛,反面也就是內在是石,即頑石

《紅樓夢》 |  黛玉用一個問題,指出寶玉的雙重身份

寶玉的前世為神瑛,瑛的字義為玉的光彩,《說文解字》:瑛,玉光也。玉的光彩,即玉的外表,與內核無關。所以,下世為人的神瑛,只賦予了寶玉玉的外形,沒辦法給寶玉貴而堅的品質。這也合了批寶玉的《西江月》:“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寶玉只是有玉之皮囊,腹內空空,性情頑劣。

回想青埂峰下那塊頑石,是當年女媧補天所煉之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並被女媧“棄在此山青埂峰下”。

作者用詞向來考究,細讀之下,對於這塊頑石,作者分別用了“單單剩了”、“”,並不是多了一塊,而是這一塊實在無用,無用的原因,即為“愚頑怕讀文章”,女媧給了極好的平臺和機會,但它自甘墮落,不肯上進,女媧也只能棄置不用了。脂批對此作了補充:“妙。自謂落墮情根,故無補天之用。

外玉內石,組成寶玉完整的人物形象,這更是作者在寶玉身上體現的正面和反面、假與真:賈寶玉者,假寶玉也,賈府上下當寶玉一樣捧著,他其實只是一塊鍍了一層玉的石頭

這便解釋了寶玉與黛玉的奇特關係:寶玉在表面上與黛玉糾纏不捨,但他從未走心地為黛玉設想過。還淚的絳珠,也只看到了寶玉神瑛的外表,沒能看到寶玉其實只是一塊頑石。

還淚,還真是還錯了人。

這也解釋了寶玉對襲人的依戀以及他的平等思想:玉本為高貴之物,底層無緣接觸,玉也不可能融入底層的生活。石頭卻是屬於底層的,每天都與底層打交道。

同為底層人,與樸實的襲人相處,最為舒適,因為襲人也是“粗粗笨笨”的人;與黛玉這樣的真玉相處,石頭倍感壓力,就像平民偶然混進了上流社會,難以融入。

《紅樓夢》 |  黛玉用一個問題,指出寶玉的雙重身份

也因此,寶玉每天都必須佩戴著由頑石變成的玉,被魔魘也只有那塊頑石能解,因為頑石才是寶玉的靈魂,沒了頑石,他就只是一個美麗的軀殼。

整個賈府都被寶玉給騙了,不用心讀原著的讀者也容易被寶玉所騙,像黛玉一樣,沉湎於他美玉般的外表,卻不知道他有著雙重身份:既是神瑛,又是頑石。

玉本來源於石,且玉藏於石中,即外表為石,內核為玉,才是真玉,且能用石之外表騙過那些只懂得看外表之人。

寶玉正好反過來了,外表為玉,內核為石,使得那些以他為玉之人趨之若鶩,落得命喪黃泉的下場。

作者的這種設置不可謂不深刻,世之浮躁膚淺之人,又怎能透過光彩奪目的外表,去認識質蠢的內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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