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這件貼身的事兒

前幾天,在家裡給兩個小朋友講故事,說到了死亡的概念。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最近,姐姐老是纏著我念叨,“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一旁的妹妹聽得有點煩,“不想死就不死唄!”姐姐:“可是人老了都會死!”妹妹:“那你就不死!”姐姐:“人都會自動死,我不要自動死!”妹妹無語,轉身朝我翻翻白眼。

面對兩隻菜鳥的初級版“十萬個為什麼”,我一直自信解疑答惑的能力,可死亡這個話題讓我立馬跳了閘: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怎麼解釋,才能讓她們明白並坦然。

我記得大學有段時間曾經認真思考過死亡這個問題,每每一深究就毛骨悚然,根本無法接受那種“一切皆空”的宿命,甚至懷疑人生的意義。

死亡這件貼身的事兒

《第六感》劇照

或許是越恐懼越好奇,一度很迷餘華的小說。這個有著醫學背景的作家,無論是早期的先鋒創作,還是轉型後的寫實創作,作品裡不乏複雜而多義的死亡意象。一以貫之的對死亡意象的精心構建,體現出他對生的思考和對死的認知。每每看完一部作品,深陷其中久久不能釋懷。

早期作品《死亡敘述》裡,一個開車途中犯下命案的卡車司機,最終遭到眾人虐殺;《一九八六年》裡,一個被逼瘋的歷史教師,以臆想和自虐的方式對他人和自己施以中國古代刑罰;《現實一種》裡,親人間喪失人性的連環報復、輪迴殺戮更令人脊背發寒……轉型後的作品《活著》裡,更是籠罩著濃郁的死亡氣息,鮮活的死亡情節翻頁可見。在餘華的創作生涯中,死亡似乎如影隨形,正如他自己說過,就像所有人最終都無法迴避死亡,他無法迴避對死亡的描述。

最近又偶然回顧了一期關於他的《朗讀者》節目,他回憶小時候夏季午睡常常熱得後背溼透,有天突發奇想睡進了父母工作的醫院的太平間,居然異常涼爽。這一經歷,讓他對後來讀到的海涅的詩句格外共鳴:“死亡是涼爽的夜晚。”

人生在世,去若朝露。無論是餘華精準狠的描述,海涅詩意的詮釋,還是金庸灑脫的“大鬧一場,悄然離去”,對於大學時的我而言,都有一種無法承受之重。那時的我如此畏懼死亡,就如同小朋友畏懼在黑暗中前行,前行得愈久、摸索得愈久,內心的恐懼愈重。

死亡這件貼身的事兒

《活著》劇照

我至今對爺爺彌留之際的場景歷歷在目:偌大的門廳內,他安靜、孤獨、孱弱地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卻又似乎一直在努力微張開嘴,彷彿有難盡的千言萬語,又彷彿最後竭力而又乏力的掙扎。周圍人來人往,都在表情凝重地忙著準備後事。一切都像部冷色調的默片,情節因爺爺而展開,卻又似乎都不再與他有關。

我帶著複雜的情緒想靠近他,想去感同身受些什麼,但很快被親屬攔住——當地有“人死如燈滅,人亡殃氣生”的說法,燈滅後會升起最後一抹煙,如同人死前吐出最後一口氣,謂之“殃氣”,人一旦靠近沾上,不死也病。我於是遠遠地觀察著爺爺,好奇他最後的時刻究竟在想些什麼,最後的意識是悲涼、絕望,還是從容、解脫?

死亡是個不請自來的駭客,不知什麼時候就盯上了你,進而黑了你的系統。在他面前,人人都是被動的,又都是平等的。一回生兩回熟,我終究要被盯上,親歷爺爺的彌留軌跡,因此才會異想天開地打算藉助對爺爺的觀察,熟悉一遍套路、預習被黑的感受。

然而,死亡是無法預習的。哲學把死亡定義為“生命(或者事物件)系統所有的本來的維持其存在(存活)屬性的喪失,且不可逆轉的永久性的終止”。也許正是這種“不可逆轉”與“永久性”,飽含著上訴被駁回、無力而回天的蓋棺定論的意味,更讓人對死亡唯恐避之而不及。

我們習慣了歡天喜地迎接一個新生命的到來,卻對一箇舊生命的消逝充滿負面情緒,夾雜著對未知的惶恐,以及對離別的無措。德國社會學家諾伯特·伊萊亞斯在《臨終者的孤寂》一書中寫道,他對死亡最大的擔心並非身體所受的折磨,而是臨終之人會慢慢淡出人們的視野,被社會遺忘。他害怕的是被隔絕在醫院高牆內、在無數醫療設備的包圍中、在沒有人情味的醫院規定下孤獨地死去。他恐懼的是孤獨。

這是人類脆弱與限制的本質。在幾乎所有的文化體系中,我們都還沒能學會坦然直面死亡,沒能積攢出足夠的勇氣思考死亡、談論死亡。相反,我們的傳統文化往往選擇了深死亡的恐懼意味,比如墓地的陰森,殯儀館的不吉,太平間的恐怖……大體說來,我們對死亡的恐懼並非與生俱來,而是不斷受到文化創造並傳承的很多恐怖意象的影響,並將之統統歸因於死亡。

死亡這件貼身的事兒

其實,我國古代哲學體系中也有“人固有一死”的豁達。老子感嘆:“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人類的生死都是很自然的,完全沒有必要為生命的終結大驚小怪。莊子更是在妻子逝去時鼓盆而歌,“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國外也有學者對死亡秉持樂觀態度。心理學家斯金納在去世前大笑,“我一點都不擔心、不焦慮,沒有任何不安。我一直知道我會死的。”精神病專家蒂莫·利裡臨終前寫道,“我在等待自己畢業。”

無論避諱、恐懼還是豁達,當人們真正開始思死亡這個問題,說明他對生命予以了更多的關注,對人生的意義進行了更多的思考。死亡並不會因為我們的避諱、恐懼而消失,我們如此對待死亡,恰恰是因為心智尚未成熟到可以坦然面對。正如著名心理治療大師歐文·亞隆所說,“死亡是焦慮的原始來源,因此也是心理病理的根本源頭。”

莊子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與死如影隨形、同樣貼身。從兒童成長為青年,童年悄然死亡;從青年步入中年,青春悄然死亡……成長就意味著死亡。我們思考或談論死亡,恰是為了提醒自己更認真、積極地活著。我們都羨慕神仙們長生不老、逍遙快活,然而如果真的永生,生命會不會變得無聊與遲鈍?我堅信,對死亡的認真思考,能幫助我們從分心、麻木、無聊、常常為瑣事焦慮的生活模式,轉變成一種更真誠的模式。

心理學上有個所謂的“峰終定律”:在一段體驗中,人的記憶幾乎把全部的判斷權重放在兩個地方,一個是最好或最糟的時刻,另一個是尾聲。人生的體驗大抵如此。對於我們來說,人生是否精彩圓滿,取決於我們是否能擁有記憶深刻的美好片段,外加一個不留遺憾的結尾。如果有幸兩者兼得,也許就會像馬克·奧勒在《沉思錄》中所寫的那樣,“滿意地結束你的旅行,就像一顆橄欖成熟時掉落一樣,感激產生它的自然,謝謝它生於其上的樹木。”

所以,我想告訴家裡的兩個小朋友,只要你們現在玩得開心,長大學得努力,將來活得認真……死亡這件貼身的事兒,不過就是看完了一本故事書,最後輕輕地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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