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給兒子減負,患病夫妻竟跳河自殺

婚姻 淠河 新聞 周琦 法制 大河網 2018-12-13

“我們甚至都來不及盡孝。”張勝利說著,眼淚不自覺流了下來。

12月2日下午,其父母張大國、楊明珠的遺體在六安城郊的淠河被發現,這時距離兩個老人從六安市人民醫院出走已將近3天。經當地警方勘察,兩人死亡排除刑事案件可能。


為給兒子減負,患病夫妻竟跳河自殺


張大國夫妻就在壽春路大橋下的淠河裡被發現。澎湃新聞記者 周琦 攝

過去3個多月,這對五旬夫妻相繼檢查出患病,11月底雙雙住院。出事後,兩人手機均已丟失,也未留下隻言片語。

在旁人眼裡,張大國是個性情剛烈的人,他在村裡很受尊敬,自尊心強。近幾年目睹兩位兄長先後因病離世,或是導致其走上輕生道路的原因之一。

對於父母的選擇,張勝利告訴澎湃新聞,最近一段時間心情很複雜,自己可能會一輩子生活在對父母的愧疚中。他和哥哥都覺得,父母這樣做,“是為了給我們減輕負擔”。

淠河中發現夫妻遺體

12月的安徽六安,天已經有些陰冷。

淠河從六安城郊穿過,河面上,壽春路大橋正在施工。河岸靠近城區一側,是一條長長的親水綠道。5日早上,寥寥的幾個晨練人,並不清楚幾天前發生在橋下的慘劇。

不遠處的淠河村,一些村民圍觀了2日午後一對老夫婦被打撈上岸的情景。

一位大嬸說,夫婦倆中男的先被拉出水面,過了幾十分鐘後女的才被發現。

“幾個人哭得好慘。”大嬸說,這對夫婦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帶著兩個孩子,媳婦也在旁邊哭。小兒子的媳婦還挺著大肚子,估摸著快要生了。旁邊圍著一群親戚,也在那裡哭。

看眾人哭得傷心,圍觀群眾沒上去多問。大嬸說,從這些人的哭訴中得知,這對夫婦雙雙患病,之所以想不開,和為給兩個兒子減輕負擔有關。

沿著親水綠道往上游走上幾公里,新安大橋附近的路燈上貼著幾張尋人啟事,內容正是尋找這對已故夫婦。


為給兒子減負,患病夫妻竟跳河自殺


尋找張大國夫婦的尋人啟事貼在河岸邊。澎湃新聞記者 周琦 攝

尋人啟事上寫著:楊明珠53歲,身高1米65,身穿粉紅色睡衣,腳穿拖鞋,患有骨髓纖維化。張大國52歲,身高1米78,上身穿黑色羽絨服,下身穿黑色秋褲,患有急性腎臟綜合徵。兩人於11月29日晚從六安市人民醫院上出租車,在海心沙售樓部下車至今未歸。

尋人啟事上還留有夫妻倆的照片,丈夫張大國濃眉大眼,樣貌比實際年齡顯得年輕;妻子楊明珠身穿一件紅色馬甲,短髮,表情平靜。兩個兒子的聯繫方式附在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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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國夫婦就是在這裡下的出租車,距離他們被發現的地方有幾公里遠。澎湃新聞記者 周琦 攝

深夜支開兒子從醫院出走

海潮村距離六安城區30公里外。

冬雨中,通往農家小院的路邊,燃過的鞭炮紙屑已經被打溼,這個小院住著張大國一家三代。

兩層小樓一邊是哥哥張勝明家,另一邊是弟弟張勝利家,小樓正臉上貼著粉紅色的瓷磚,在附近灰面的房子中顯得洋氣。地上鋪著瓷磚,天花板龜裂的牆皮顯示,房子建了有些年月。

“他們倆支開我們,誰知道會走這條路。”弟弟張勝利說,今年9月份,母親總是容易頭昏,去醫院檢查後以為是貧血,輸了幾次血後不見好轉,後來六安市人民醫院將檢查報告送到合肥,查出來是患有骨髓纖維化。

11月底,父親感覺腹脹,檢查後發現是急性腎臟綜合症。之後父母雙雙住進六安市人民醫院,兄弟倆也聞訊從外地趕回。哥哥照顧母親,弟弟照顧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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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國夫妻倆出事前雙雙住進六安市人民醫院。澎湃新聞記者 周琦 攝

張勝利說,11月29日晚上,母親說哥哥三四天都沒有睡好覺,讓哥哥騎車回家好好休息。當晚10點多,胃口幾天來一直不好的父親說想吃東西,他連忙下樓去買。

想到醫生囑咐不能喝水不能吃硬東西,張勝利想著給父親買碗豆花。誰知回來後,他發現父親不在病房,晚上的藥也沒有吃。

張勝利以為父親去母親的病房了,找過去一看母親也不在。同房間的病友說,其母接了一個電話便出去了。張勝利通知了哥哥,同時反覆給父母打電話,發現兩人都已關機,心裡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當晚,張勝利在醫院和周邊一帶遍尋不到父母,跑去查看醫院的監控錄像。監控錄像顯示,父親從自己病房所在的大樓走到母親病房樓下,兩人碰面後沒有多說話,一併走出大樓。


為給兒子減負,患病夫妻竟跳河自殺


監控視頻裡,兩位老人依偎著在河邊馬路上走著。澎湃新聞記者 周琦 攝

第二天,兄弟倆又前往當地公安部門調看監控。監控顯示,11月29日晚,父母乘坐一輛出租車,在距離醫院大約3公里多的淠河邊下了車。

張勝明說,親戚們聞訊也趕到六安,大家連續多天沿河尋找。直至12月2日中午,有親戚在淠河邊發現異常,下河一看果然是張大國,岸邊也有楊明珠的拖鞋,“我們就懷疑是爸媽一起輕生了。”隨後大家通知警方,兩人遺體被打撈上岸。

“出租車司機當時已經發現有些異常了。”張勝明說,後來他們通過監控找到了當時載父母到河邊的出租車司機。

據出租車司機回憶,張勝明父母上車後說去淠河邊,之後一言不發。司機見夫婦倆穿著秋褲、拖鞋,就問他們是不是有啥事。兩人表示馬上會有人來接他們,司機才沒有多想。

夫妻先後患病、雙雙住院

“想刪掉。”張勝明又有些捨不得。他的的手機裡,保存著新安大橋路邊監控探頭拍下的一段視頻——事發當晚10點50分左右,燈光下,父母依偎在一起,在路邊慢慢走著。

張勝利說,他反覆看了這段視頻,母親好像拉了父親一把,“我媽肯定猶豫了一下,但我爸看起來很堅決”。兄弟兩人說,父親的性格比較“剛”,做出輕生決定的很可能是父親。平時家裡有啥事,母親都隨父親,都聽他的。

出事後這幾天,兄弟倆一遍遍回憶父母住院前後的細節。

“9月份我們就準備回來陪我媽看病,被我爸吼了,他說他照顧我媽,讓我們好好工作。”張勝明和妻子都在浙江打工,妻子剛剛出門打工一年,兩個人都是生產線上的工人,每月各有三、四千元收入,平日還要租房子。

弟弟張勝利去無錫打工五、六年,收入也差不多,弟媳婦年底就要生產,所以回家待產。

張勝明說,以前母親得過蛇膽瘡,後來父親帶她治好了。9月份母親突然感覺頭暈比較嚴重,10月底住了一次院,做了骨穿化驗,11月初報告送到合肥才查出是骨髓纖維化,已經是中期了。

楊明珠曾於10月30日住院,11月10日出院。入院記錄顯示,最近兩年,楊明珠頭暈乏力,10月30日醫生的初步診斷上打著問號,寫著:再生性障礙貧血?骨髓增生異常綜合症?

張勝利說,父親從醫生那裡知道,老伴兒這個病基本無法治癒,心理上有些接受不了。

張勝利妻子也表示,公公當時還不敢相信婆婆的病難以醫治,特地找到在上海某醫院工作的親戚諮詢,最終確認了這個消息。

然而,就在陪同妻子治療期間,張大國發現自己的身體也出現異樣。開始他並不在意,去鄉醫院買了點胃藥吃,後來有些嚴重,醫生建議他做一個檢查,發現是急性腎臟綜合症。

“我們一定要回來陪他們住院,這次父親沒有反對。”11月下旬,張勝明和弟弟返回六安陪護雙雙住院的父母。哥哥在血液科陪媽媽,弟弟在腎臟內科陪爸爸。

關於父親的病情,張勝利說,醫生曾與之交流過,說這個病並非絕症,但治療會持續一兩年,可能會產生慢性糖尿病、血栓等併發症。雖然也有所擔心,他和哥哥還是勸父母安心養病,別想太多。

“我媽身體難受,我看著心酸,她也不怎麼說話。”張勝明說,母親表面看起來很正常,跟病友還有說有笑的,一想到自己的病情又掉眼淚,一直唸叨兩個兒子都回來了,各自的家庭怎麼辦,家裡沒收入了怎麼辦。但從她的話語裡,並未聽出有輕生的想法。

張勝利說,父親剛辦住院時,由於病房滿了,只能住在醫院走廊的病床上。因為腹腔積水呼吸困難,他吃不下飯也不太願意說話。住院第一天晚上難受得一夜沒睡,後來找了一個臨時病房給他輸氧,又吊了兩瓶“白蛋白”才慢慢緩過勁來。

一對恩愛的普通夫妻

張勝利告訴澎湃新聞,住院後,身體本已十分虛弱的母親走路都需要人攙扶,看到父親被病痛折磨的一幕,當時就淚崩了,孩子們只好將母親從父親病房帶離。

兩個兒子之後回想,父親住院的三四天時間裡,一直睜著眼睛不說話,也不知在想什麼,“他是個很深沉的人,不會在我們面前表現得沮喪。”

直到父母出事,張勝利才意識到,也許父母住院時就在想輕生的事情,“怪自己心不夠細。”他坦言,當時心想的都是怎麼給父母治病,是不是轉到合肥治療會好一些,還想過找中醫試試看能否對母親的病有點效果。

“我們重心都放在治病上面,沒有從患者本身角度去思考。”張勝利說。

張勝明說,因為住院時間不長,父母治療費用只用了一、兩萬元,暫時沒有涉及到新農合報銷,他們還安慰父母別擔心錢的事。

兄弟倆猜測,父親不用微信,父母不住在一棟樓也沒時間聊天,可能是趁他們不在病房的時候,打電話和母親商量好這件事,不然他們不會直接下樓打車去了河邊。

然而,兩個兒子再也無法知道其中的細節。父母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事發後,連平時使用的手機也一直沒有找到。

“他們為我們做了這麼多,我們都還來不及孝順他們。”弟弟張勝利記得,小時候,自己身上曾長過一個瘤子,父親抱著他一邊往醫院跑一邊哭,“這應該是他(父親)感情最外露的一次。”

張勝明、張勝利兄弟倆和父母真正相處的日子並不多。

他們只知道,母親是隔壁村的,父親、母親從小青梅竹馬。1987年、1989年,兩個孩子相繼出生。張大國先是在村裡搞了個飼料加工點,後來生意不好做,又於1998年帶著妻子去江浙一帶打工,兩個兒子寄養在伯父家中,夫妻倆只有過年才會回來。

“到我出去打工時,才體會到父母的辛勞。”張勝明說,自己17歲進入一家加工廠,那時工作強度很大,才真正知曉父母在外打工有多辛苦。2006年,家裡借了十幾萬元修了棟兩層樓房,“那時他們就在給我們結婚娶媳婦做打算。”


為給兒子減負,患病夫妻竟跳河自殺


楊明珠的臥室裡,旁邊是孫子的床,牆上貼著兒子的結婚照。澎湃新聞記者 周琦 攝

在外漂泊十幾年後,2012年,張大國和妻子回到六安老家。之後,張大國進入當地一家羽絨服廠,靠洗羽絨賺些錢。楊明珠在家帶孫子,如今大孫子已經10歲、小的3歲,小兒子的媳婦年底就要生了。

這個農家小院養著十幾只雞,豬圈裡本來養了一窩小豬,是兒子看母親身體不好,硬勸她賣掉的,楊明珠還打理著屋旁不到一畝地。

“他們那種恩愛,就是普通農村老夫妻的愛,沒有過多的話,都體現在行動上。”在張勝利記憶中,父母從來沒有爭吵過。

張勝利的妻子說,自己在家待產這段時間,公公婆婆的恩愛都看在眼裡。婆婆生病後,公公雖然工作很忙,但只要輪休,大晚上也騎著摩托車從六安市區趕幾十公里夜路回家,回來時候還帶些吃的。家裡一些農活,公公也搶著幹,讓婆婆多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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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國給兩個兒子修的婚房,院子裡養著不少雞,一側豬圈裡的豬已經被賣掉。澎湃新聞記者 周琦 攝

兄長患病離世對其打擊巨大

“夫妻倆可恩愛了,兩個兒子也孝順,大兒子在醫院後樓服侍他爸,小兒子在醫院前樓服侍他媽。”海潮村村支書陳華麗說,自己在村裡幹了35年,網上說孩子不孝那些話不能聽。

在海潮村許多人眼裡,張大國是個能人,為人正直,口碑也不錯。他的家庭情況在村裡算中上等,房子在這一帶也算修得不錯,村民們都挺服他。並且,張大國50多歲還在外面打工,一個月能賺四五千塊。

“他性子挺剛烈的。”陳華麗說,有村民得知張大國生病了前去探望,他挺不高興的,“在農村得了病是很沒面子的事,夫妻倆都得了病,他自尊心挺強的。”

陳華麗還分析,張大國本來有兄弟5個,他是老么,這幾年他的三哥、四哥相繼病逝,對其心理也造成很大影響。

出事後,張大國的四嫂聊起去醫院看望夫婦倆的情景。

她說,11月29日白天,她和張大國的小兒媳婦前往醫院。“他(張大國)跟我說沒事,讓我把小兒媳婦帶回去,說完就把頭扭到一邊不睬我了,我在門口看著他,他也不理就讓我們走。”回想這一幕,她覺得,張大國當時就有點不對勁了。

“他選擇自殺,兩個哥哥先後走了肯定對他有很大影響。”張大國的四嫂告訴澎湃新聞,張大國的三哥患有胃癌,發現時候已是晚期,無法治療,回家一兩個月後就走了。張大國四哥常年患有肝病,後轉為肝癌,三哥剛走了兩年,四哥也在去年病情加重去世。

她還稱,十多來年,自己丈夫治病全靠兩個兒子在外打工往家裡寄錢,雖然有新農合醫保,但家裡還是欠下快20萬元外債。張大國選擇這條路,想必是擔心自己和妻子治病時間太久,拖累了兩個兒子。

“我兒子也會問我,你現在在家行不行?現在小叔、小媽也都不在了,你行不行啊?我都是硬說行,其實心裡的苦都不敢和小孩們說。”四嫂對澎湃新聞表示。

“四伯去世的時候,我父親受了很大打擊。”張勝利證實,父親兄弟五人都住在附近,感情很好。尤其四叔,因為和父親年紀相仿,一起讀書、一起長大,平時父親和他聊得最多,有什麼事也都和四叔商量。四叔多年被病痛折磨,走的時候父親深受打擊,好久沒能緩過來。

張勝利還說,父親“挺好面子”,甚至會覺得自己病倒了是件很不光彩的事。為了他和哥哥,父母花16萬修了這棟房子,為兩個兒子操辦婚禮,平時還要辛勞工作補貼家用,直到今年上半年才還完外債。

雖然張勝利和哥哥也經常問父親有沒有錢用,時不時往家裡寄錢,但父親總是讓他們不要掛念家裡、好好工作。“查了一下他的工資卡里面只剩5000元了,我們都感覺很心酸。”張勝利說。

生活還得繼續

張大國夫妻倆離世,讓海潮村許多村民唏噓。大家都感慨,這對夫妻太為子女考慮。

陳華麗記得,夫妻倆下葬那天,村幹部和鄉幹部都去了,分別送了2000元慰問金。村裡出於人道主義和同情,1萬多元喪葬費也準備給張家報賬。

淠東鄉黨政辦公室主任姚路說,淠東鄉有12個村,其中4個為貧困村,海潮村情況稍好,是重點非貧困村。除了新農合,金安區還出臺了補充醫療保障政策“2579”政策,個人年度住院累計自付費用達到2萬元以上的,2萬元以上部分實行分段報銷。其中,0-2萬元部分報銷50%;2-5萬元部分報銷70%;5萬元以上部分報銷90%,年度累計報銷封頂為20萬元。

陳華麗介紹,海潮村人口4000多人,人均只有幾分地,收入主要靠外出打工,全村有一半的人在外面打工。張大國可能還是怕自己和妻子的病拖累兩個兒子,如果孩子無法出去打工,家裡沒有收入。

12月6日,親戚朋友們都趕到了張大國家,下葬三日後親人上門是當地風俗。

在楊明珠屋裡,牆上貼滿兒子、媳婦的照片,屋裡氣氛凝重。特別是接連失去三個兄弟的大伯,聲音低沉。

張大國的小兒媳挺著肚子在院子裡忙活,這個孩子月底就會出生,夫妻倆再也看不到這個尚未出世的孫子。

張勝利說,網上的評論他不在意,但自己可能會一輩子生活在對父母的愧疚之中。父母選擇這樣離開,“我又氣又恨心情複雜,但他們選擇這條路都是為了我們。”

張勝利孩子出生後,兩兄弟的三個孩子由誰來照看,兄弟倆還沒打算好。他心裡也在擔憂,如果自己和哥哥不出門打工,家裡沒有收入,孩子們怎麼辦?

張勝明3歲的小兒子還沒懂事,在院子裡和幾個稍大的孩子玩耍。張勝明說,10歲的大兒子已經知道爺爺奶奶離去,“那天晚上他問我,爺爺奶奶走了,我跟誰過?”

(文中張大國一家均為化名)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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