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為妙玉想象出的茶具,難倒了新舊兩版《紅樓夢》

每一位《紅樓夢》愛好者,對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想必都印象深刻。尤其是賈寶玉說妙玉日常吃茶的綠玉斗俗氣時,妙玉回敬的那句:“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裡未必找的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真真是如雷貫耳,激起了劉心武等紅學研究者的無限遐想——原來連賈府的尼姑,也是有背景、有故事的尼姑!

可惜人生有恨,《紅樓夢》竟然未完,我們不知道妙玉將來的結局,但給她的判詞是“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可見將來會遭逢大難。

當觀看87版和新版《紅樓夢》電視劇時,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這兩個版本中(分瓜)瓟斝、點犀䀉、綠玉斗和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大海的差距可是不小。這大約說明了《紅樓夢》研究者對這四種茶具的態度。我們可以逐項分析一下。

曹雪芹為妙玉想象出的茶具,難倒了新舊兩版《紅樓夢》

(一)(分瓜)瓟斝

首先要注意的是,這個斝上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祕府”一行小字,元豐五年蘇軾並不在京,被貶出到黃州吃豬肉去了,當然也就不可能在祕府見到這個斝。即使見到,也沒有資格在皇帝的器物上刻這麼一行字。這個斝很顯然是曹雪芹虛構出來的。但我們可以猜測一下,曹雪芹腦海中的(分瓜)瓟斝大約是什麼樣子。

我們看看87版《紅樓夢》和新版《紅樓夢》中出現的(分瓜)瓟斝有什麼不同。下圖中上半部分為87版《紅樓夢》中寶釵所用的斝,可以看到其形如一隻帶柄小杯,表面光潔如玉,又有些像是上了釉的瓷器。

曹雪芹為妙玉想象出的茶具,難倒了新舊兩版《紅樓夢》

而新版《紅樓夢》裡,是個有三隻矮足的比較“潮”的酒杯,材質似為瓷,喇叭形圓口,口沿有兩柱,比較有意思的是這兩柱竟然還不對稱,可能是製作道具的時候損壞了……寶釵拿起斝時,可以看到有一個用以手持的鋬。與87版紅樓夢不同,新版紅樓夢的斝在表面即刻有大大的三個字:(分瓜)瓟斝。

在紅學家的討論中,有人認為(分瓜)瓟斝是明清時期的葫蘆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紅樓夢》中有註釋,說是用一斝形模子套在小瓟上,使之按模子的形狀成長,成型後去子風乾做飲器。張俊、沈治鈞評批本也註釋為用(分瓜)瓟製成之斝形飲器。

不說斝足修長,能不能用葫蘆製成逼肖的飲器,單看乾隆《詠壺蘆器》詩序曰: “壺蘆器者出於康熙年間”,學界一般認為,造型精美的葫蘆器至早要到明代才出現,明代的一隻葫蘆,能被賈寶玉稱為“古玩奇珍”嗎?

(分瓜)瓟斝,顧名思義,是一種斝。斝是三足圓口、有兩立柱、有鋬的酒器,商代時期的斝如下圖所示。

曹雪芹為妙玉想象出的茶具,難倒了新舊兩版《紅樓夢》

湖北省博物館青銅斝

在中國古代歷史上,斝主要為兩種材質,一種為陶,一種為青銅。陶斝比較粗糙,公子小姐們肯定沒有興趣拿這樣的“古董”來喝茶。而(分瓜)瓟斝上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魏晉時期瓷器尚不發達,如果是早期的青釉瓷器,蘇軾也不會在釉瓷上刻字,否則會破壞釉面。因此這個(分瓜)瓟斝材質應當是青銅,造型應是商周時期青銅斝的造型。清代文人們對古器物極感興趣,金石研究蔚然成風,曹雪芹受此風影響,安排妙玉以古斝為茶具也是可以理解的。脂批中有一句“古鼎新烹鳳髓香,那堪翠斝貯瓊漿”, 將古鼎與翠斝相聯繫,斝為青銅斝無疑了。

其實,考古發現的青銅斝往往並非飲器。有的斝下有煙炱,可能用於溫酒。它的體型比較大,動輒好幾斤,重的青銅斝有三四十斤。這種較大的青銅器絕不適合用來飲茶。《紅樓夢》中妙玉給寶釵的茶具是(分瓜)瓟斝,通常被紅學家們稱為暗示寶釵為人虛偽。至於曹公之本意是否如此,就難說了。

(二)點犀䀉

87版和新版《紅樓夢》的點犀䀉道具造型頗相似,這是因為曹雪芹給出了線索:“那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在電視劇中,兩個版本所用的點犀䀉顏色相近,在口部形狀上有一些差別。另外,新版《紅樓夢》還給它配上了一個白色底座。

曹雪芹為妙玉想象出的茶具,難倒了新舊兩版《紅樓夢》

《漢語大辭典》中說,䀉是碗、盂一類器皿。《方言》第十三,“椀謂之䀉”,《廣雅·釋器》也稱䀉“椀,盂也”,恰恰符合曹雪芹所說的“形似缽”。目前學界的主流觀點認為,點犀䀉是用犀角作成的茶杯,犀角顏色為黃色半透明,因此兩部電視劇中的點犀䀉顏色差異不大。周汝昌認為,點犀䀉暗指黛玉的脾性古怪蹊蹺,可存一說。

(三)綠玉斗

這個器物,兩部電視劇中所用的道具亦很相似,都是綠玉所製成的方形玉杯。

曹雪芹為妙玉想象出的茶具,難倒了新舊兩版《紅樓夢》

鬥本為挹酒器,商周時期通常以青銅製作。《詩經·大雅》“酌以大斗”,後來指容量,《史記·滑稽列傳》“飲可八斗而醉二參”。在《史記·項羽本紀》中又說“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大約這時玉斗已經成為某種盛酒器了。

出土文物中也有被命名為“西漢玉斗”的,和電視劇中所演有一些差別,是這個樣子:

曹雪芹為妙玉想象出的茶具,難倒了新舊兩版《紅樓夢》

妙玉所用,大約並非這種西漢玉斗。否則賈寶玉也不會嫌棄說是個“俗器”了。因此兩版電視劇中的選擇還是頗有道理的。另外,電視劇中《乾隆祕史》中,桌面上也出現了兩個方形綠玉斗,可見道具師們還挺喜歡這種造型的:

曹雪芹為妙玉想象出的茶具,難倒了新舊兩版《紅樓夢》

(四)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大海

從名字上看,就知道這個“大海”是虛構的。太複雜了,非人力所能至。一百二十節的整雕竹根,什麼竹根能長一百二十節呢?就算真的有,又豈能雕成個茶杯?

所謂“大海”,指容量極大的飲器。87版和新版《紅樓夢》中,對這個“大海”的理解頗為不同:

曹雪芹為妙玉想象出的茶具,難倒了新舊兩版《紅樓夢》

87版《紅樓夢》中,對於這種無法實現的“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大海”,其處理方式是化繁就簡,選用了一個普通的較大的竹節杯。因此我們看到妙玉手上的“大海”,其實並不算多麼“大海”,也幾乎看不出什麼曲、環、節。

而新版《紅樓夢》則比較有趣,它選用了一個看起來很繁複、令人眼花繚亂的杯子。杯子形如牛角,給人的第一感覺,類似於“槎杯“。

曹雪芹為妙玉想象出的茶具,難倒了新舊兩版《紅樓夢》

元,碧山銀槎杯,故宮博物院藏

曹雪芹為妙玉想象出的茶具,難倒了新舊兩版《紅樓夢》

明晚期,犀角雕花人物槎杯,故宮博物院藏

槎杯是元代末年浙江嘉興人朱碧山創新的形制槎是用竹木編成的筏,西晉人張華在《博物志·卷十·雜說下》記錄了“仙人乘槎來往於凡間和天界”的傳說,南朝梁人宗懍所著《荊楚歲時記》中則把乘槎仙人附會為張騫,說他乘槎昇天界:

“漢武帝令張騫使大夏,尋河源,乘槎經月,而至一處,見城郭知州府,室內有一女織,又見一丈夫牽牛飲河,騫問曰:此是何處?答曰:可問嚴君平。織女取榰機石與騫而還。後至蜀問君平,君平曰:某年某月客星犯牛女。榰機石為東方朔所識。”

但劇中所用之杯也僅僅是類似。一則槎杯上必有仙人雕像,新版《紅樓夢》中不大看得出來,二則槎杯形如角狀,從角末的小口飲酒,而新版《紅樓夢》中是這樣喝的:

曹雪芹為妙玉想象出的茶具,難倒了新舊兩版《紅樓夢》

這樣喝倒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只是看它的形狀,似乎不大方便。尤其是它作為“大海”,本身容量就應該比較大,這樣喝很容易溢灑出來。

總結一下:

87版和新版《紅樓夢》,在設計“品茶櫳翠庵”這個場景時都煞費苦心。相比之下,87版《紅樓夢》比較務實一些,並沒有完全按照曹雪芹所給的千奇百怪的茶具名來走,從它的(分瓜)瓟斝和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大海來看,它直接忽視了茶具名中所體現出的複雜意味,而以造型比較簡單的道具來代替——這兩件器物都是曹雪芹虛構的,在生活中沒有藍本,很難在現實中復現出來。

而新版《紅樓夢》則儘量做得複雜,就算是器型比較簡單的綠玉斗和點犀䀉亦不忘配上底座、底託,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大海更是造型奇特。但是奇特並不意味著就能更加接近曹雪芹原意,也可能意味著混亂。(分瓜)瓟斝是新版《紅樓夢》劇組自己設計出的造型,斝不像斝,喝茶也不便——劇中寶釵喝茶時,兩個立柱都快碰到臉上了。在商周時期,青銅斝為祭祀用具,本就不是日常飲酒之用。而竹根大海亦槎杯不像槎杯、角杯不像角杯、竹杯不像竹杯,甚至根本不像喝茶該用的杯。

“品茶櫳翠庵”是展現妙玉茶具的環節,但表現茶具實際上也是表現妙玉這個人。新版《紅樓夢》中的妙玉,身為尼姑頭上居然戴花就不說了,語速過快,神態飛動,顯得極活潑,看不出什麼“欲潔”、“雲空”的金玉質,倒有股伶牙俐齒的丫鬟氣。再加上扮相頗為“幼齒”的寶釵、黛玉和寶玉,原本“品茶”中應有的情調,竟是稀薄了許多。

最後,我再提一個在電視劇中未曾提到的、與飲茶有關的器物——鬼臉青罈子。妙玉盛雪的鬼臉青罈子是個什麼罈子?有的人或許以為,是印著、塑著鬼臉的青色罈子,不過沈從文提出,鬼臉青是一種釉色,即“霽藍釉”,可備一說。

曹雪芹為妙玉想象出的茶具,難倒了新舊兩版《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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