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閱讀”:緣何從求知轉向娛樂

從閱讀心理學的角度看,讀者的聯想往往也和作者的思路一樣錯綜複雜,千迴百轉。讀屏者通過相應的視頻、圖像和聲音以及可以任意跳轉的網絡超鏈接,將線性閱讀變成了一種“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式的“悅讀”。網絡文本對經典作品的通俗化、快餐化、圖像化、影視化、視頻化等,為滿足不同層次的讀者需要,提供了多種渠道和途徑。“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形形色色的移動終端,把閱讀從書齋、教室引向了無限廣闊的任意空間,風生水起的可穿戴設備,也正在將隨身閱讀變得更加精巧,更加有趣,更加有效,更加人性化。讀者在一種審美化的環境中不知不覺地被改造成了一位“悅讀者”。

“微閱讀”:緣何從求知轉向娛樂

對於文學閱讀來說,網絡作品顯然是比傳統作品更近似於熱力學中的“耗散結構”。作者藉助於符號載體所傳遞的信息,以比特流的形式進行著文本存儲、複製、修訂、續寫,新生文本與既有文本之間有如溝壑縱橫的水流,彼此融匯到一起。網絡閱讀作為一種虛擬空間的超時空的“對話”行為,無論其閱讀對象是否有喬納森·卡勒所謂的“邏輯預設”“文學預設”“修辭預設”或“語用預設”,它所具有的超文本查詢和超時空跳轉等多媒體特徵,是傳統單向性接受所無法望其項背的。當下流行的“微閱讀”更是使網文用戶體驗獲得了千變萬化的可能性,在這種無休止的變形改造過程中,再簡單的作品也會在萬花筒式的變幻過程中豐富起來。讀者在一種遊戲化的氛圍中不知不覺地被作品改變著,同時也有意無意地在改變著作品。

眾所周知,傳統閱讀,以求知為目的,以苦讀為美德,歷史上有很多婦孺皆知的動人故事,如懸樑刺股,雪案螢窗,燃荻夜讀,聞雞而起……苦讀的核心是一個“勤”字,所謂“天道酬勤”“業精於勤”都可以說是“苦讀”觀念中的應有之義,極而言之,“一勤天下無難事”。一般說來,苦讀者往往是為情勢所逼或為名利所惑,有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緊迫感,因而讀書的目的性十分明確。或為顏如玉、黃金屋,或為金榜題名、光耀門楣,抑或是為高職高薪、豪車豪宅,甚至為救亡圖存、民族崛起,但無論動機如何,在目的明確的苦讀者看來,讀書只是一種手段。

網絡閱讀往往是以一種遊戲心態介入的,因此,閱讀本身就是一種享受,“悅讀”本身就是一種目的。當然,傳統的苦讀者也會修煉出“以苦為樂”的境界:“富貴於我如浮雲,詩書不知老將至”。“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但對於大多數普通讀者來說,要修煉到這種“至樂莫如讀書”的境界,絕非易事。

隨著讀屏環境的不斷優化,網絡閱讀穿越了圖像與文字的屏障,彌合了寫作與閱讀的鴻溝,而且還在文學、藝術和文化的諸種要素之間,建立了一種交響樂式的話語狂歡和文本互動機制,它將千百年來眾生與萬物之間既有的和可能的呼應關係,以及所有相關的動人景象都一一濃縮到賽博空間中,將作者夢想的審美精神家園,變成更為具體可感的數字化聲像,變成比真實世界更為清晰逼真的“虛擬現實”。套用麥克盧漢的說法,數字化對閱讀的影響“不是發生在意見和觀念的層面上,而是要堅定不移、不可抗拒地改變人的感覺比率和感知模式。”如今,電腦延伸了人的中樞神經系統,意識被遷移到網絡世界。“大腦移植”以及“人腦複製”已不再只是科幻小說,“用腦電圖掃描的方法,把莎士比亞和伊拉斯謨的感知和博學植入自己的大腦。”若此項技術普及開來,書籍則如同飛機上的機翼圖案一樣只具有裝飾意義,而閱讀也從求知徹底轉向了娛樂。

事實上,已有許多網絡作品完全撇開了書籍,而只能存活於網上。如邁克爾·喬伊斯的《下午》、麥馬特的《奢華》等就是如此。著名的“泥巴游戲”(MUD)其實就是一部永遠開放、永未完成、多角互動性的集體創作的小說。多媒體是網絡文學可以利用的重要資源,它使我們不僅沉浸在純文字的想象之中,還讓我們直接感覺到與之相關的真實聲音、人物的容貌身姿以及他生存的環境等,甚至我們還可以與人物一起“生活”,真正體驗人物的內在情感和心理過程。如網絡小說《火星之戀》在講故事的過程中,不斷有音樂、圖片、視頻相伴。在這裡,體裁、主題、主角、線索、視角、開端、結局、邊界這些傳統文學的概念已統統失效。讀者只需把鼠標輕輕一點,文本、圖像、音樂、視頻等數字化軍團便呼嘯而來,偶有感想,還可以率爾操觚,放開手腳風雅一回、互動一把。

網絡“微閱讀”最大的優點之一就是搜索引擎的應用,它能變“大海撈針”為“探囊取物”。因此,網絡為知識獲取提供了無窮的便利。在參閱資料方面,網絡的優越性是無可限量的。這裡有一個有趣的對比——季羨林的“想自殺”和何道寬的“幸福死了”——足以說明許多問題。博學多聞的季羨林教授,家藏萬卷書,自稱“坐擁書城,睥睨天下,頗有王者氣象”。但藏書太多,也常常給他帶來煩惱,平時像老朋友一樣熟悉的書籍,急用時偏偏玩起了“躲貓貓”,千呼萬喚不出來,逼得季老“簡直想自殺!”他仿詩以自嘲說:“只在此室中,書深不知處。”與此完全相反的另一個例子是翻譯《理解媒介》的何道寬先生,他在退休後的十年間,翻譯了2000萬字的學術著作,記者問其高產祕訣時,他毫不猶豫地說,有了網絡,如虎添翼!何先生感嘆說,現在做學問的人“真是幸福死了!”過去要查點資料,東奔西突,南征北戰,而且還往往會勞而無功。現在完全不同了,無論想要什麼資料,天文地理,古今中外,一鍵可得!

更為值得欣喜的是,“微閱讀”並不像書籍那樣被動地等候讀者查閱,許多網站還專為讀者量身定製了“末頁推薦”之類的“私塾先生”,它們以智能化的形式,為讀者推薦最符合其喜好的同類書籍。例如,“安卓讀書”的“末頁推薦”,通過對讀者閱讀書籍記錄、平均閱讀時長等客觀條件的綜合分析,系統可以有效地推算出讀者的閱讀喜好,並從服務器的反饋中,測算出讀者最有可能喜歡的書籍目錄——而後,這些書目便會出現在“末頁推薦”欄位。假如你平時甚好反烏托邦風格的小說,那麼在看完《美麗新世界》之後,“末頁推薦”欄位就可能會向你推薦《一九八四》《動物莊園》等;如果喜歡的是西方奇幻類小說,在你看完《魔戒》之後,系統就會推薦《龍槍》和《冰與火之歌》等。

“微閱讀”:緣何從求知轉向娛樂

“微閱讀”還可通過各種“17K”“追書神器”“安卓讀書”“書旗小說”等APP使閱讀變得“有聲有色,傳神傳情”。何為“有聲有色,傳神傳情”?我們只要想象一下手機視頻上的方明朗誦《岳陽樓記》或喬榛演繹《蜀道難》,就能輕易找到美讀的完美範本了;網絡對“聲”與“色”的開掘是多方面的,它甚至可以使閱讀由“看書”變為“聽書”。如“懶人聽書”軟件,可以使他人隨時為我美讀。這與晚年視力不濟的李贄、毛澤東等人的“借目閱讀”還要方便許多;至於視頻等詩、畫、樂融為一體的藝術化呈現會給閱讀帶來什麼樣的享受就更不用說了。凡是看過電視散文《江南》或《荷塘月色》的人,一定會對“美讀”之美有更深刻的理解。

“微閱讀”:緣何從求知轉向娛樂

閱讀類APP舉例

至於“微閱讀”中即時互動也是傳統閱讀望塵莫及的。讀者可以“點贊”“跟帖”“圍觀”“吐槽”“板磚”,甚至直接參與寫作!在線互動的種種景象大多是書面閱讀無法想象的;與網絡閱讀相比,傳統閱讀幾乎可以說是一個無聲無影的寂靜的世界。讀者成為集閱讀與寫作於一身的“作者—讀者”。為此,羅森伯格杜撰了一個新單詞“寫讀者”(wreader),用以描述網絡閱讀過程中“讀寫界限消弭一空”的新角色。顯然,這個新單詞是將作者(writer) 與讀者(reader)兩詞斬頭去尾後拼合而成的。總之,網絡上的寫讀所體現的那種天馬行空、無拘無束的自由精神和互動意識,是傳統寫讀過程中“描紅”式練筆難以比擬的,傳統寫讀或多或少地會夾雜著一些對經典文本學舌式的模仿。網絡寫讀則更多地是讀者與作者之間的平等對話和相互砥礪。眼下的移動“微閱讀”,把讀者從固定屏幕前解放了出來,使歐陽修式的孤獨“三上”變成了熱熱鬧鬧的“群聊”,碎片化閱讀過程中的思想火花和瞬間感悟,隨時隨地都可與相識和不相識的“信友”們分享,事實上,即便是傳統書籍,也正在日益變成超越時空的開放性“遊戲”。儘管有不少人擔憂網絡時代的碎片化淺閱讀會帶來這樣或那樣的危機,但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作為“一機在手,乾坤在握”的“悅讀者”,在網絡大數據的海洋裡,我們無法阻止潮起潮落,但我們可以選擇乘風破浪。

作者陳定家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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