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朗之下,杜鵑花之上

杜鵑花 喜馬拉雅山 寧靜 動物 雪域老兵吧 2018-12-08

本文系“雪域老兵吧”作者劉馨憶原創,未經同意,嚴禁轉載!


自從2017年6月,“洞朗”成為一個熱詞之後,幾乎無人不曉得亞東。順帶也知道了亞東炫爛至極的杜鵑花。我要說的亞東是還沒有熱起來之前的,要說的雲中的哨所也是洞朗還不被世人所知之前的。雲中的哨所與那個著名的洞朗在經度和緯度上都十分接近,走的是同一條道路,只是在某一個海拔點分了岔,像兩兄弟般稍有錯落,比鄰而居。

它們都在杜鵑花之上,在洞朗之下一點點,在一年四季唯一能看見的植物只有草的地方,在四周望出去都是靜靜的群山的地方,在灌滿風的山谷一隅,便是雲中的哨所所在地。

洞朗之下,杜鵑花之上

似曾相識燕歸來

在祖國的西南邊陲,喜馬拉雅南麓的大山皺摺中,有一個邊防小城叫亞東,奔騰的亞東河,在持續的落差中一路穿過亞東縣城,把寧靜的邊防小城激盪出些許生機。在縣城兩山相交的山谷之中,駐守著一支部隊。幾排營房依山而築,高低錯落,掩映在冷鬆、雲杉及杜鵑花樹所構成的密林之中。這樣的林子,疏朗處積著厚厚的金色松針,夏天,裡面冒出蘑菇;冬天則有覓食的動物來翻找松果。從海拔2000多米的河谷地帶一直到海拔近4000米的高山區域,長有樹與灌木的地方,差不多都有杜鵑花。品種繁多的各色高山杜鵑,順著山勢的走向,在春夏時節,次第開放。彷彿在寂靜中憋足了勁,時節一到,安靜的山谷,便突然怒放出橙黃的,淺紫的,火紅的杜鵑花,使靜謐的原始森林一下子變得氣息喧鬧,卻又生機自在。

一條山溪從帕裡高原豐饒肥美的草灘細流,細細密密地匯到一處,繞過帕裡重重疊疊的山脊線,順著山體的走勢,一路跌蕩下去,直到在亞東的峽谷深處摔成翻卷不息的潔白浪花,在小鎮喧譁成一片脆響……初來乍到的營院官兵,總是被水聲攪得無法入睡,而老兵們總是要在聽得見水聲的地方才能入眠。老兵還喜歡坐在溪邊,看墨綠色脊背的亞東魚在河石之間溯流而上。溪水是帕裡高原上的積雪化成的,冰冷徹骨,這樣的水匯成的激流中生長的魚,吃起來極其細膩可口。看夠了魚的翔底,他們也抓一兩條回去改善生活;有點閒情的亦或到山裡摘一把杜鵑花,插在屋子的瓶子裡。當亞東有了女兵之後,摘的花便更有了合適的去處,去妝扮那些女兵青春的寂寞。這也是他們工作之外不多的娛樂。

美麗倒是個美麗的地方,只是一天中,你漸漸地就會有這樣的錯覺:屬於你的時間多得彷彿用不完,你簡直不知道該怎樣來劃分和使用你的時間。慢慢地你就被無聲的空曠和寂靜包圍了,難耐的寂寞開始瓦解你的意志,讓你慢慢地對自己生出了失望,怎麼自己不像一個堅強的軍人。有些人因為受不了這樣失敗的感覺而離開了這裡,只有內心格外堅實的人留了下來,繼續接受時間的打磨。這裡差不多與世隔絕,唯一的一條黃土公路如遇連降大雪,部隊與外界的聯繫便斷了,吃不上新鮮蔬菜不說,連報紙也看不上了。

1987年,我被一輛大轎子車從拉薩運到了這裡。同車而來的還有十六個與我一樣的軍校畢業學員。一群從大城市畢業的學生一下子被缷在了這裡,產生的心理落差之大是可想而知的。當年同車到來的十七個人,落落續續地,大部分都離開了這個偏遠然而一但離開就格外想念的地方,包括我自己。我猜想那裡已沒有熟悉的面孔了,熟悉的應是那份深山峽谷、遠離人群的靜寂,和小鎮生活的閒適與多民族雜居攪動的有些異樣的空氣。我還熟悉那扇躺在床上就可看見月圓月缺的兩層玻璃的大窗戶,還有那些捧書夜讀聞得見杜鵑花語的夜晚------作為這裡的弱勢群體(整個亞東邊防就只有連我在內的四個女兵),我們在被保護的同時,卻又倍感孤獨,於是我習慣了用憂傷與浪漫來打扮在這裡工作的歲月。

1987年奔赴亞東時,乘坐的是大巴車,路還是土路。半夜4點起床集合,初到高原,頭痛欲裂,心跳加速,難以入眠。起床時眼痛得睜不開,差不多是摸黑打的揹包,無力再去管它的形狀是否方正,揹包帶是否橫平豎直。一盞營區昏暗的路燈,伸拉著我們雜亂的長長身影。簡單的整隊集合之後,身上掛滿行李的四個女生回頭望了一眼熟睡中的軍營,默默地跟著隊伍依次登車,在路燈的目送裡離去。因為路況車況不好,精神不佳,一路顛抖,車裡車外塵灰撲騰,濺得每個人一身灰撲撲的一層土,又與高原的冷氣相遇,溼溚溚地糊在頭上,臉上,本是青春的面孔卻個個面色如土。到達亞東營地已是深夜,耗時近20個小時。

2001年,我因編導拍攝專題片而再次去亞東。雖然路況較以前平整了一些,但仍有不少仍然是土石路,所以到達亞東的時候還是在夜晚。連續的俯衝開始變得平緩,前方出現星星點點的燈火,持續的顛簸也開始平息下來,我發現汽車駛入平滑的水泥道。這是我在這裡時不曾有的感覺,不熟悉的氣息開始迎面撲來。接著,我看見了更多的水泥道,搖動的車燈照出許多翻修一新的藏式小樓和一些高大的水泥圍牆。車終於在營院停了下來,燈光中我辯出了營院以前大概的模樣,它依然依山而建,卻新建了幾棟樓房。

出乎我意料的是:別人向我介紹的營院軍事主官竟是多年前與我同車到來的老戰友——黎文輝時,我怎麼也抑制不了驚訝欣喜後留在我內心的震動。十多年裡他一直堅守在這裡!握著他的手,看著他真誠的笑,我真有點喜出望外又有點百感交集,我深知十四年如一日地堅守在這裡,是怎樣的一種負重。十四年中,他面對一片靜謐,忍耐著難言的孤寂,把一種無語言說的痛苦埋藏在心的深處,以一種無法推諉的責任感和敬業精神鵰刻著部隊的事業,以至耽誤了青春,錯過了愛情,直到成一個大齡青年才解決了個人問題。在他簡陋整潔的辦公室裡,他苦笑著告訴我,在他快三十歲的時候,他開始真正的急了,他有時甚至想,實在不行,就在亞東找一位結婚算了,可又一想,將來有了小孩,不是把孩子的前程也耽誤了?那樣不是一輩子也走不出亞東了。不僅他急,親朋好友也急。有一年休假,七姑八姨都為他忙開了,三個月中,他見了十一個姑娘,聽說他在那麼遠的、聽都沒有聽說過的地方當兵,而且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向後轉,都一撇小嘴走了。

十多年的高原歲月在他的臉上寫下了風霜,也損壞了他的身體,在他這樣的年紀,許多人已開始心寬體胖的時候,他看起來還如十四年前那樣瘦弱。我們到的前幾天,他剛帶領工作小組上前沿執行了一次修檢任務,我知道野外檢修是一項艱鉅的工作,因要揹負機器設備攀爬海拔近5000米的大山,夏天下雨後路滑,冬天山頭上覆蓋的厚厚的積雪,陽光下則容易灼傷眼睛和裸露的皮膚,稍有不慎便會發生意外。所以每次外出檢修,黎隊長總是要親身躬行。他沒有顧得上休息,為我們的拍攝任務前後忙碌,令我們感動而又深感不安。

洞朗之下,杜鵑花之上


總有青春上陡山

臨近“七、一”,黎隊長和我們一起上了一次山。這次不是檢修,而是去看望在雲中的哨所值勤的兩位同志。行前,黎隊長把一筐蔬菜、一筐罐頭搬上了車,又到小鎮上買了兩打啤酒,兩隻雞。值勤點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上,在洞朗之下,在杜鵑花之上。因為超過4000米,氣溫太低,連灌木都難以存活了,更不見樹的影子,只長耐寒的草。上山的路陡而九曲迴腸,不比羊腸寬多少,還極易大雪封山,一封山給養就成問題,所以過冬前總要儲備上足夠的食物。一切用品都是從山下帶上去。上下一躺山要走近40公里的路程,所以他們總是一個月給一次給養。

上山了,車子在盤山公路上艱難地爬行,坡度的陡峭總讓我覺得車子在向後翻去,心裡不免緊張。幸好有遍山的杜鵑花不時地在密林中露出它的紅豔,分解了我們的緊張心情。蛇行的路在密林中順著山坡蜿蜒著,偶爾在一片空地,向下看到谷中銀白的公路已如一根潔白的細線,才知我們身處的高度。

上一回走這條路是剛畢業分配到亞東不久,是在小雪之前。為熟悉工作環境,我和所有新分來的學員幹部爬上一輛敞篷大卡車,背靠車箱,一一緊挨著坐在車箱地板上,三面車箱,坐了近二十人。車開動起來,拐入黃沙的土路,藏式房屋妝飾明媚的花窗,風中飛舞的五彩經幡,高高聳立的經柱,一一從我們眼前掠過。這些陌生的風物,讓我們頗有興致,有說有笑的。沒一會兒大家也就不出聲了,因為車在山路上七彎八拐的,不僅越來越陡,風還越來越大,沒穿皮襖的已開始哆嗦了。背靠車箱而坐的我們,因為坡陡和重心的緣故,不斷地向車箱後擋板的地方梭,坐在靠後的人就被越來越多的身體重量的擠壓,而呼吸不暢。盤山路險而彎多,我們一會兒被摔到這邊,一會兒又被摔到那邊。有人開始嘔吐,有人開始呻吟,原來依次而坐的隊形變得混亂不堪,只有女生中的一位緊緊地抓住車前擋板,盡力保持住平衡,壓著心裡的慌亂一言不發。

回返的時候,大家在4000米以上的地域活動了大半天,女生們已是嘴脣發紫,勞累不堪。她們仍然先上車,坐在靠前的側擋板一側,大家都沉默著。想到前沿哨所所在的近70度的陡坡,上下哨所,必須要手拉臺階邊的大鐵索才心裡安然;放眼望去,挺立的都是黑黢黢的滿山怪石,被猛裂的山風雕刻打磨得風姿凌厲,只有回望屬於祖國的河山,沿著彎彎曲曲的下山路走上幾公里地,才有視線可觸摸的綠色;還有那“夏住水簾洞,冬住水晶宮”潮溼寒冷的值守點位;士兵們凍裂後結著暗黑色疤的嘴脣,黑紅皸裂的臉寵,心裡既心痛,也覺得沉重,雖不如他們值守的海拔高,但要擔當的責任,要承受的生活與精神的重量是一樣的。

背靠著車箱擋板,一面順勢上下左右地搖晃,一面看從眼前掠過的原始森林,那些樹蒼勁的身姿一看就是經歷了數百年的風霜雨雪,樹身上懸掛著的淡綠色絲狀綠蘿在冷風裡拂動,就像戰士與手中的槍,雖寄生於那些曲折有韻的枝條,卻又互為增色,互為韻致,併成為古樹滄桑經歷的密碼和見證。它們是怎樣走過這些歲月的呢?有一股蒼涼之氣在我的心裡浸淫,這樣青春喧鬧、生動活潑的生命怎麼可以在這艱苦孤寂之地荒蕪呢?雖不乏戰士的守土豪情,也有鐵肩擔使命的豪邁,但心裡也明白,要付出多少如詩年華,相思之痛,家園溫暖為代價啊。正這麼感嘆著,持續的陡坡俯衝,重量漸漸前移,我們幾個女生被緊緊擠壓在前車箱角落,我都快出不了氣了。可能與我一樣,邊塞苦寒風物的氣息與內心心理落差相互作用,遠離家鄉,默默承受相思離別之苦,加上疲乏勞累,現在又被眾多的身體擠壓,不適、傷感、委曲諸多情緒被激發,一個女生哭了起來。她一哭,積蘊的情緒找到了出口,幾位女生都哭了起來。起初還壓抑著,越哭越有悲慼湧動,越哭越有放縱之勢,終是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這下可把帶隊的領導嚇住了,不知發生了什麼?也不知她們為什麼哭,滿車的男生們也愕然了。車子只得在陡坡上停下,一一把女生們扶下車,休息了好一會兒,才止住了眼淚。後來,誰也不再提這一場哭,彷彿就沒有發生過,也確實再沒有發生過。

看見車外的樹還是一如當初的模樣,只是有怒放的杜鵑正在密林裡好奇地

追著我們的車子,嬌豔的身影不斷地在密林中閃現。她們是認出了當年蹲在路邊,對著林子哭的我麼?像是有點取笑的模樣,但坐在我旁邊的黎隊長神情莊重,顯然沒有取笑的意味,當年他可是親見者呢,我的心裡坦然多了,因為我早就成長為一名老軍人了,誰沒有過年輕時的脆弱呢?還有坐騎早就不是大卡車了,是獵豹越野車,平穩得多了。

漸漸地,谷間飄浮的白雲已在腳下,密林變成了低矮的灌木,再往上走,灌木也沒有了,只有稀疏的草。正是在這隻長著疏草的地方,我們到了值勤點。

這一個雲中的哨所叫建在山體上一塊小小的平地上,四五間房的一個小院子。兩間工作機房,兩間宿舍,一間小廚房,電視只有一個臺,卻常沒有信號。站在院子裡往四周一瞧,只見茫茫群山遠遠近近地臥著,白雲繚繞其間,一切靜無聲息。真是空山不見人,唯聞風呼嘯。相見沒有熱烈的寒暄,卻有雙手緊緊的相握,和眼裡流出的欣的明亮。

哨所里長年駐守著一個幹部一個兵,與山風白雲相伴,在寧靜寂寞中堅守,在吹滿風的山谷裡肩負邊防軍人的職責,無言又無悔。

洞朗之下,杜鵑花之上


雪夜靜待訪客來

多年來,該部小分隊的每一個青年官兵畢業分配到邊防,都要派到這個雲裡面的哨所呆上一年半載,進行淬火再造。一批批懷揣夢想的青年軍官們,從內地的繁華城市來到西藏高原,都是先在這裡鍛造摔打。

是啊,學習在寧靜中與自己相處,不是與寧靜對抗,而是與它融通成一體,是這些從繁華之地到來的青年軍官們,面對高原時最先要學習的第一課。靜從來都可以制動,由靜也可以生動。沉下心來,練好靜功夫,才能涵養生命,蘊藏能量,需要出擊時才能動如脫兔,迅如猛虎。四周的群山都是靜的,一靜就是幾億年,山風與飛鳥也從不與無言的群山對抗,而只與群山相伴。只有成為它們的一部分,才能在那樣的環境裡自在生存、遊刃有餘地生存。生存好是擔當好責職的充分必要前提,才能練就雪蓮的氣質和堅忍不拔的精神骨骼。

2000年9月的一天,南京國際關係學院畢業的張琪,受崗巴營事蹟的吸引,主動申請進藏工作。他揹著行囊,從南京到成都,又從成都到拉薩,在拉薩乘坐了兩天的公共汽車,終於完成了從六朝古都到達邊防小城亞東的旅程,周身上下都是厚厚的塵土,只有眼睛和嘴巴還看得出原來的顏色。

到達部隊三月後,他被派上了山,一直到我們攝製組到來。拍攝完工作的鏡頭,我們坐在院子裡休息。從張琪的肩頭望出去,群山如聚,深藍色的起伏,彷彿凝固的帕裡湖的波濤。山谷間有云氣升起,臥在山間,溫柔寧靜。張琪的聲音也是靜靜的,話語裡沒有急燥,也沒在過多的情緒起伏,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他山上的生活。

哨所的工作並不繁重,生活卻十分艱苦。簡陋的鐵皮房屋,一點也不禦寒,冷得像冰窖,手凍得握不住手中的筆。大雪封山的日子,更是看不到一個活物,除了呼嘯的寒風聽不到別的聲音,靜得讓人發慌。張琪和那個兵都很主動地找對方說話,可待得久了,話題也說完了,一個眼神就明白對方的意思,好多天都不用說一句話。以致需要說話的時候,張琪都掌握不好說話的音量和語調,要麼聲音小得自己都聽不見,要麼大得把兵嚇一跳。

山上的歲月漫長而空曠,艱苦而卓絕。沒有網絡、沒有電話,只收一個臺的電視還常被山風吹得沒有信號。大雪封山的時候,到處都白茫茫一片,連黛青色的山與綠的草也看到了,七彩人間只剩一色,眼睛都寂寞得很。他倆特別希望聽到別的生命的聲音,哪怕那聲音來自傳說中的黑熊、或是雪豹呢?小小的冰箱放不下的食物,他們拿了些放到雪裡埋起來。結果第二天晚上,來了訪客。他倆窩在床上,聽見屋外有響動,忽然很有點激動。披衣起床,沒有開燈,兩人擠到窗邊透過窗縫看出去,只見白雪的清輝裡,有一個黑乎乎的龐然大物,細細辨識,發現是一頭野犛牛,正在院子的他們埋食物的地方刨雪。那可是他倆儲藏的過冬的食物!那點興奮立刻被擔憂替代,他倆一時不知怎麼辦,野犛牛也是易攻擊人的,不敢冒然出去,動勁小了也嚇不走它,張琪在屋子裡轉了兩圈,找到做飯用的銅鍋,當鑼來敲。黑夜裡突然一陣急促的金屬聲響,野犛牛嚇得一跳,看都沒看一眼,奮蹄就跑。

他倆只得連夜把埋的食物轉移進屋。躺在床上,又覺有點失落。夜真靜啊,只聽得風滋滋地從鐵皮屋頂滑過。

沒過幾天,找不到食物的一頭野豬,像老朋友一樣來刨門來了。弄出來的響動頗有他們不開門就不離去的意思,讓他倆期待的心情最後變成了緊張。張琪只得如法刨制,再敲銅鍋。新兵則搬來桌子、箱子等重物來頂門,並隨手抓住張琪寄不出去的情書大聲地朗讀,以此來營造聲勢,迴應它們的造訪,當然也是安撫自己。等野豬離去,回過神的新兵對張琪說,好像是情書啊,讓我再看看。張琪不理他,新兵還是不罷休,“反正我剛才也看過了,再看一次也沒啥區別嘛”。張琪拿眼瞪他,他才訕訕地作罷。一個冬天這樣的情況會遇到好幾次,張琪把那些暫不能寄出的信件都收了起來,沒有信讀,新兵就讀設備說明書,至於什麼意思,動物們是不會在意的,他那時自然也不會在意。

在哨所張琪度過了他在西藏的第一個春節。也就是在那段與世隔絕的日子裡,他在成都的女朋友向他提出了分手。原來想在西藏工作有更長的假期,有更多時間與女朋友相處的他,沒想到,來哨所後,連寫給女朋友的信都寄不出去。春回大地冰雪消融後,張琪回到山下的分隊,才看到等候他已三個月的分手信。因為有在哨所的值守而擁有了內心的力量,他雖然心痛,卻以理解祝福來接受這個遲到的壞消息。他說:“我既然選擇了西藏,就是與女友選擇了不同的生活道路,她要個人的幸福,我給不了她,就守好這份寧靜中的責作吧。”

然後他又回到了那個雲中的哨所。

依然是風滿山谷,依然是雨從天上落下,雲從山谷升起。但他知道天比山更大,無比有更多。什麼也沒有的山谷,讓他懂得的何止是責任與使命呢?對生命的感悟才是他珍貴的所得:靜逸中孕著生動,生動裡斂著靜逸。靜逸是生動中的靜逸,生動是靜逸裡的生動。懂得動靜相化相融,才能成就有作為的生命。

後記:

再次見到張琪,是2015年,在部隊業務能手的訪談節目裡。我是訪談節目編導,他是訪談嘉賓,與上一次在雲中的哨所相見,之間相隔了14年。他一直紮在邊防上,在靜裡生長出軍人的風骨和力量,一步一個腳印,從一名技術骨幹走上了副團的領導崗位,成為同批大學生裡的翹楚。在他擔任隊長的日子裡,帶領官兵執行了50多項重大專項任務,兩次榮立集體三等功。

節目裡,他還帶來一個短片,短片一開頭就是一個由群山遠景推到一個近景的長鏡頭。我們看到晨曦初露、薄霧繚繞的清晨,一隊三十多人的隊伍喊出響亮的“一、二、三、四”操練聲,與奔騰的河水遙相呼應,把邊防小城從睡夢中喚醒。隊伍的排頭兵就是張琪。我們還看到那個雲中的哨所已不再是簡易的鐵皮屋頂的房子了,原址上重建了一棟功能齊全的別墅式小樓,有網絡,有電話,有暖氣,有健身房,有圖書室。

看得出,雲中的哨所硬件軟件都比原來好得多了,我為邊防的官兵們高興。哨所變美好了,不變的還依然是要面對的山谷和靜寂,還有他們肩上的責任和使命。不過從短片裡,我從他們臉上讀出了從容中的堅毅,以及少語中的多思和力量。因此,我相信他們都是新時期的好軍人。

洞朗之下,杜鵑花之上


作者簡介: 

劉馨憶 軍旅作家,1986年開始文學創作。著有小說、散文、詩歌、報告文學等三百多篇(部),在《當代》、《中國作家》、《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美文》、《散文百家》等二十餘種刊物刊發。散文《心的湖》、《夢裡的風箏》、《生命的黑夜》、《訓養》、《重現的西藏》等20餘篇散文分別入選《中外散文選萃》、《中國二十世紀純抒情散文精華》、軍旅散文50年集錦《硝煙散去》、《四川文學建國五十年精選散文卷》、《中國散文精選》、《西部的柔情》、《當代散文精品2000卷》等多種選刊、散文年選和文集; 2013年,報告文學《不朽的記憶》獲首屆長征文藝獎;2004年中國散文排行榜,獲2002年全國散文大賽二等獎,獲1997“親情、愛情、友情”徵文大賽三等獎。

洞朗之下,杜鵑花之上

作者:劉馨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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