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家進瀋陽紀委,用大數據揪出貪腐蒼蠅

提到反腐,聽慣了打老虎、拍蒼蠅,總還有些事出乎意料——

欠款200萬元的“老賴”,是當年的三八紅旗手;江西某公司3年來在瀋陽投標337次,中標率卻為0;瀋陽市有4000餘人在吃“死人低保”,1627家單位有1821個小金庫……而發現這些問題的,是一個大數據平臺。

“正風肅紀大數據監督平臺”由瀋陽市紀委監委與中科院計算所聯手打造,數據總量有25.1億條,覆蓋了全市1130家職能單位,涉及民政、醫保、科技、人防、債務、招投標等十幾個領域。

“大數據監督的範圍更廣更深,可以發現信訪和巡查發現不了的點對點的問題。”中科院計算技術研究所的研究員方金雲說。常被提及的一組數字是——按照傳統的工作方式,瀋陽市紀委監委一年能發現31800左右個問題,而大數據系統建立後,僅民生領域,一天就發現了81641筆問題資金,涉及9608人,經民政部門自查自糾,挽回損失5千萬元。“監督也是生產力。”方金雲補充。

為了用數學模型刻畫權力運行的軌跡,方金雲成了懂政府管理流程的科學家;瀋陽市紀委監委紀檢監察一室副主任查巖,也成了懂大數據的紀檢幹部。

“跨界”,不約而同,是這兩方口中的高頻詞彙。

科學家進瀋陽紀委,用大數據揪出貪腐蒼蠅

方金雲(右)給工作人員講解怎麼區分兩類有交叉的名單。

紀委來了群科學家

“政府的管理體系和決策流程有一整套規範,順著去捋,很難發現問題;建立數學模型,逆向看,就可能找到癥結。”方金雲一邊說,一邊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寫著“逆向”。

他說話不快,眼神認真,手會習慣性比劃,似乎一定要為每句話的重點留痕。上樓梯,在空氣中寫;飯桌前,在桌子上畫;坐到辦公桌前終於能拿起筆,文字、方框、箭頭,紙上很快搭起了框圖。

科學研究要把社會問題抽象成普遍模型,再去求解,這是活在數字系統中的方金雲擅長的。

以城市低保發放為例,針對開著寶馬領低保、當著幹部領低保,甚至人已經去世,低保依然照發的情況,可以反向查找違規操作。表現在數學模型上,就是用車輛信息、幹部名單和死亡登記的集合來與低保名單的集合求交集,若結果不是空集,那就是疑似問題的線索。

“不從社會管理角度出發,跨到紀檢的業務領域,建立的模型就無法涵蓋所有問題;同樣,紀檢人員也要懂些大數據知識。”方金雲說,跨界學習是必須。

劉曉東在計算所讀書時研究軟件架構,博士畢業留所工作,現在是團隊骨幹之一。他擅長打比方,數據庫是盛數據的水池,“我就是造池子的,先做高做大,接著擴容,數據量繼續增加,就得考慮換方案了”。

在給紀委監委的同事們講架構時,他會打最易懂的比方——用平臺和餐廳作比,數據就像菜籃子,紀委監委業務人員、工程師是負責不同部分的廚師,智能分析平臺就是鍋碗等廚房用具,數據備案平臺則是食材保鮮冷庫。要做好飯菜,哪個都少不了。

他們從監察對象和黨員名單的區分,討論到怎麼解決死亡數據表標示不統一……很多政務知識劉曉東都是第一次接觸,“真正參與項目才發現,比單純搞研究複雜很多,但真的做出了東西,又覺得很有意思”。

“用上大數據,多做‘健康體檢’,就可以少做‘大病治療’,也不會‘病入膏肓’。”方金雲認為,及早發現問題,填補政策或管理漏洞,才是大有裨益的監督。

身邊人提起方金雲,皆以“工作狂”來評價。拍宣傳片時,攝像師說他輪廓分明,補了一個光源。他笑言:“就是瘦得比較厲害。”

科學家進瀋陽紀委,用大數據揪出貪腐蒼蠅

瀋陽市紀委監委拍宣傳片,正在拍方金雲的鏡頭。

這裡的節奏甚於互聯網公司,半夜12點開會討論很平常。父親節前夜,方金雲和查巖晚上9點還在辦公室,而前一晚凌晨2點他們才下班。查巖的小兒子在電話裡奶聲奶氣喊爸爸回家,他撫掌答應時,笑聲穿透力極強。

方金雲算不清自己錯過了多少次見女兒。上一次是在他前往瀋陽的路上,女兒從山東回京,在北京南站,兩人列車相隔半小時,雖未相見,卻已是幾個月裡最近的一次。

他在朋友圈寫了首簡單的詩:“每個人都在跨界,每個人都在與時間賽跑,每個人都把工作娶回了生活。”

“技術手段發現蒼蠅”

讓方金雲和查巖燒了最多腦的,是最重要的監督要素模型——應覆蓋哪些因素,才能普適於任一部門,完成全鏈條監督?

最終設計的5+N系統,從兩個維度考量,框定了五大標準數據庫和業務庫:前者包含資金、項目、物資、決策、權力這五類,後者則是具體經手的各業務。“閉著眼睛想一下,除了這些,一個單位就沒別的了。”方金雲眯著眼,反覆唸叨了幾遍。

標準乍一看似有交叉,但背後的概念範疇他們反覆推敲、明確界定,就像數學概念裡作為一般思維形式的判斷與推理一樣。

資金包含了補貼、救助等多項公共資金明細;項目建設包含完整審批流程,達到必要的深度廣度;物資指向公有資產,存量有哪些,新增的如何採購、怎麼發放;決策針對部門權限;權力則具體到個人。

大數據倉庫從全市97個市直部門、13個區縣採集了資金和項目數據,還自行收集了政府項目補貼資金、黨員和六類監察對象名單等數據,能查出小金庫、加油卡,也可以揪出冒領低保的村支書、貪汙百萬元的鎮長。

在中科院計算所所長孫凝暉眼中,反腐工作“過去主要靠人力,現在技術手段可以發現很多蒼蠅,人的手段就能去打老虎,打大案要案,如此就能有所分工”。

自2019年初起,針對大數據監督平臺的講解報告,在瀋陽紀委大樓進行了174場,正風肅紀宣傳片被一遍遍播放。截至5月底,瀋陽市已有4326名基層領導來參觀學習過。

科學家進瀋陽紀委,用大數據揪出貪腐蒼蠅

6月13日,瀋陽市紀委監委三層會議室,自然資源局的訪客在聽大數據監督講解。

6月13日上午帶隊來參觀的自然資源局領導,留下了和前人一樣“震撼”的感慨。“將人工監督與智能監督相結合,創新制度,為監督插上科技的翅膀”,講解到了尾聲,工作人員聲音更加高亢,臺下有人一直抻著脖子仔細聽。

有來參觀過的官員,幾天後開車回來交代問題,後備箱裡是碼得整齊的現金。

瀋陽市開展正風肅紀監督以來,共13707人主動交代存在虛報冒領各類補貼、私車公養、小金庫等問題,主動上繳2.28億元。

方金雲被允許旁聽過對留置人員的談話。查巖幾個問題拋出去,包間裡的官員們就會事無鉅細地講出自己的經歷。

對收的第一筆錢記憶猶新,這是共同點之一:何時,何地,誰給的,數額多少,涉案百萬千萬的貪官,也還記得那一瞬的猶豫。

手一旦伸出去,想縮回來就很難。看著那些頹唐的臉,方金雲覺得難受,“培養一個成熟的幹部很不容易,每個人背後都還有一大家子,早提醒、早收手就不至於如此”。

方金雲很認同瀋陽市紀委書記王冬石的觀點——“紀委監委要保護幹部安全,要做有溫度的監督,既要暴風驟雨,也要和風細雨、春風化雨。”

鞍鋼紀委班子也來瀋陽取經,這個被稱為“40裡鋼城”的大型國企,每年僅採購資金就以百億計,存在新購原料設備摻假、資產流失的現象,監督責任重大,來者一直追問企業監督體系如何搭建。

具體分管此項工作的紀委常委、監委委員張中人坦言:“公開是原則。”

查辦瀋陽水務集團原董事長陳陽5000萬貪腐案之後,水務集團的所有項目、物資、資金植入了大數據系統,2016年至今的三公支出、項目建設皆可查詢。這就是一個典型的企業公示平臺。

而公示本身,就像是單槍匹馬在挑戰多年形成的官僚體系。“寧聽罵聲,不聽哭聲。”張中人半開玩笑地說。

“要數據就是動奶酪”

大數據監督的種子是2017年11月埋下的。查巖形容與方金雲第一次見面,帶著東北式幽默:“他就像80年代國企裡的推銷員,風塵僕僕,揹著小包,支個小桌,在賓館房間裡邊放片子邊講解。片子顏色還是粉配綠,像東北大花襖。一開始講,我同事就打呼嚕了。我還覺得怎麼這個講互聯網+的人,信息化能力這麼低。”

這個講互聯網+的人,在涉足政務數據之前,是一位地理信息專家。

2001年方金雲博士後出站,一直在做海量空間數據的並行分析,處理遙感圖象,設計大型灌區,規劃城市地下空間,這些大多是政府項目。而今,技術不變,只要改變算法和模型,就能解決政務問題,這叫“數據挖礦”。

從2013年開始,方金雲與國家級貧困縣麻陽和修水、百強縣寧鄉,以及中等城市懷化的政府合作,在民生監督領域進行了一系列試點。

查巖初次見方金雲,是因當時瀋陽紀委赴江西九江修水縣,希望為政府項目建設監督找尋解決方案。等到面前這位低調的研究者談到對大數據監督的構想時,查巖立刻被吸引,印象修正成了“這就是很純粹的科研工作者的樣子”。

以往紀委的工作總跟在信訪舉報和巡查後面,而大數據監督,是打提前戰。

2017年12月8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共中央政治局集體學習時提出要“運用大數據提升國家治理現代化水平”。今年1月11日,趙樂際在代表中紀委向第三次全體會議作工作報告時也指出,搭建互聯網、大數據監督平臺,積極暢通渠道,拓寬線索來源。

然而,“要數據就是動奶酪,這是很敏感的。”查巖指著走廊裡的房間說,“每間辦公室就像一個政府系統,關上門就是舒適空間,如果門外的人有鑰匙,也有權進門,那房內的人豈不是隨時如坐鍼氈?”

他們首先選擇了最貼近百姓生活的民生問題。方金雲曾與湖南懷化紀委合作,搭建“互聯網+監督”系統。湖南是扶貧大省,監督重點是扶貧資金,包含低保、補償金、危房改造款、種地免息貸款等107項。主要數據在民政局和農業農村局兩個部門,方金雲團隊通過比對人員信息庫和民生資金信息庫,很快就發現了上萬條疑似問題線索。

採用類似方式為瀋陽民政數據建模後,8萬筆異常資金僅用1天就發現,相關負責人半夜趕來紀委監委檢討。

瀋陽從民生領域打開了口子,但各部門間信息孤島存在已久,還是有單位捂著蓋著。以工程項目為例,從立項、勘察、設計、施工、監理、採購到驗收,牽涉眾多部門,自建系統規則不一,公示信息深淺不同,別說互相溝通業務,即使同一家單位,不同處室也可能各佔山頭。

為了數據,紀檢工作人員們一次次去大數據局、建設局、財政局、人社局、交通局等部門備份,再由技術團隊將零散破碎的政務數據彙集成原生數據池,經過清洗篩選加工,形成大數據倉庫。

由於不同部門的信息化發展程度和規模不同,在收集數據時他們制定了最低標準,設計了所有部門都能填滿的表格。

“我們需要最新最準的信息,可以從六七個維度刻畫出一個人。”劉曉東博士指著後臺繁複的信息採集表說,這些表固定了他們經過“燒腦”列出的項目,個人和單位會按週期自行提交數據。

科學家進瀋陽紀委,用大數據揪出貪腐蒼蠅

夜裡,方金雲(左)和查巖(右)剛開完討論會,短暫休息一會兒。

敬畏數據,敬畏邊界

全國有29萬個叫王偉的人,在這個公開的大數據平臺,普通人可以查到瀋陽市的“王偉”有9234條資金記錄和7條項目記錄,既有5元的電價補貼,也有千元的公益性崗位補貼,還有河道維修和主題街區改造工程。

這些與“王偉”有關的記錄,任何人發現問題都能一鍵投訴舉報。

類似大數據採集,總是繞不開隱私之問。

“我們的數據不涉及公民隱私,都是乾乾淨淨的政務數據,除非已經被定罪的人才會納入執紀系統。”方金雲始終堅持將數據監督與執紀區分。

執紀是查案,凡是使用過身份證的地方都有記錄,可以畫出嫌疑人的生活軌跡;紀委監委主責是監督,統計廉政檔案,是在為好人畫像。

方金雲幾乎可以背下監督執紀工作規則,也自學了相關的法律法規,“大數據監督一定要有邊界,不能突破。要對大數據心存敬畏,對邊界心存敬畏,就像孫建軍副書記說的,我們不能做數據的法西斯”。

自我監督是世界性難題,大數據監督就是破題的祕密武器。

“熟人社會”盤根錯節,即使是堅持原則的人,遇到“熟人”也很容易模糊了界限。

方金雲舉例,假如辦專家評審會,專家名單隻有10人,可財政支出了150人的經費,一定有問題;某個項目招標,第8名中了標,第1名卻落選,肯定也是問題。

黨章規定紀委的職能為監督、執紀、問責,去年出臺的監察法也提供了法律依據,但數據監督並未被明確提及。方金雲一直很感念瀋陽紀委監委的全面支持與信任,“沒有先例,沒有參照,我們就是在黑暗中埋頭往前跑”。

大數據平臺初見成效,他們堅信自己走在正確的路上,“推進數據備案監督條例出臺是我們一直在努力的”。

查巖認為,網絡實名制購票剛面世時阻力不小,現在早已成了人們的習慣,數據監督也會成為權力運行相伴的習慣。

全流程數據採集之後,“燒賬本、砸電腦都沒用了,上下游齊全,就能恢復缺失部分,這就是數字的力量”,方金雲說。

方金雲辦公室窗外,左邊是瀋陽公共資源交易中心,對面是最高院第二巡回法庭,一邊是監督對象,一邊是司法高地。未來還會建起學院,由瀋陽紀委監委和中科院計算所一起培養懂技術的紀檢人才,教學相長,打造智庫。

信息領域專家李國傑院士評價:“方金雲在計算所不僅寫論文,更是把論文寫到了祖國大地上,把大數據科研成果真正用在解決我們國家實際需求和實際問題上。”

而方金雲只給現在的工作打了30分,因為“目前的數據還不夠深,不夠廣,離目標還差很遠”。2.0平臺的建設,會通過機器更深度的學習,進一步發揮預警作用。他希望這個走在世界前列的監督系統,還可能為全球治理指路。

科學家進瀋陽紀委,用大數據揪出貪腐蒼蠅

瀋陽市紀委監委三樓掛著“大數據監督技術實驗室”的牌子。

“大數據監督技術實驗室”掛牌那天,瀋陽市紀委監委的工作人員韓冰感慨:“不要問人工智能和基因改造哪個先殺死人類,要問人類能用這些做到什麼,就如同當年的火、鐵器、蒸汽機。”

查巖的微信名是“小李飛刀”,他解釋這叫“例無虛發”。 “如果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那就‘借刀削把’。”十年的公安工作經驗,讓他說話辦事一針見血。

方金雲笑著補充:“出手必封喉,一招制敵,辦案如此,做大數據監督也一樣。”

欄目主編:林環 文字編輯:林環 題圖來源:笪曦 製圖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笪曦 編輯郵箱:[email protected]

內文圖片均為劉雪妍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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