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霽翔:我的四合院情結

文/單霽翔

經常有人問我:你是哪裡人?每當此時我都要囉唆一番:我的籍貫是江蘇江寧,出生在遼寧瀋陽,成長在北京,您說我是哪裡的人呢?

籍貫地、出生地、成長地,過去對於大多數中國人來說,都會十分明確地指向故鄉,但是城市化進程加速以後,人們的空間歸屬發生了很大變化,過去一句就可以回答的簡單問題,變得複雜起來。以我為例,江蘇江寧是父親的出生地,也就成為我的籍貫地,但是我一天都沒在那裡生活過;我出生在瀋陽,但是出生僅3個月,便隨著父親的工作調動,被母親抱著來到了北京,顯然我成為不了真正的瀋陽人;來到北京,一住就是60年,自認為是真正的北京人,但是從小到老,填寫各類表格時,無論是籍貫一欄,還是出生地一欄,都不能填“北京”。

單霽翔:我的四合院情結

在記憶中,我們一家前後居住過四處北京的四合院。我是在四合院裡學會了說第一句話,也是在四合院裡學會了走第一步路。因此,我應該有資格被稱為“北京人”,而且是曾經居住在四合院裡的“老北京”。

我在第一處四合院里居住了6年。1954年全家初到北京時,住在南城東四塊玉的四合院民居里,那屬於一座大雜院。在童年的記憶中,我們跟著大人們舉著竹竿,上面綁著彩布條,滿院跑著大聲喊著轟趕麻雀。當時把麻雀列為“四害”之一,據說全城都在同一時間轟趕它們,麻雀飛累了就會掉下來,在我的印象裡確實看到麻雀們在驚惶地飛,但是沒有看到過它們掉下來的“戰果”。如今隨著北京霧霾天氣的增多,麻雀不用轟趕就已經少了很多。

在第二處四合院里居住的時間最短。1969年我隨父母去湖北沙洋財政部“五七幹校”勞動,1970年底獨自回京參加初中畢業分配,成為一名學徒工人,寄居在姐姐家。大門巷衚衕在西長安街的北側,是一處新翻建的獨門獨院,我與姐姐、姐夫的父母和弟弟妹妹們,一家十幾口住在一起,熱熱鬧鬧,其樂融融。在這裡,我感受到四合院氛圍中最寶貴的家庭親情。

在第三處四合院里居住的時間最長。1972年,母親也從“五七幹校”回京,單位分配了位於美術館后街的住房。這是一組典型的傳統四合院,分為前院、中院和後院。在這裡居住期間,經歷了一些令人難忘的事情。例如1976年唐山大地震,北京地區也有強烈的震感,我家居住的房屋後牆被震垮,垮塌下來的磚瓦封堵了鄰院的巷道。為防餘震,全院在院前的道路上住了一段時間,我也因此學會了搭建防震棚。在我們居住的四合院裡,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拍攝了8集電視連續劇《吉祥衚衕甲5號》,據說這是第一部反映北京四合院生活題材的電視劇,由此可見這組四合院的典型性,這也使我們得以重新審視自己居住的空間。我和母親住在前院的兩間西房,加在一起只有20平方米左右。但是居住面積的狹窄,並沒有影響我騎著自行車接回了新娘,我們在此院內舉辦了婚禮。兩個星期後我去日本留學,4年之後再次回到這裡,一切如舊,那時北京城區的變化是緩慢的。但是,兒子出生以後,生活空間驟然變小,房間裡被大人和孩子的東西擠得滿滿的。庭院則比較寬闊。前院一共住了7戶人家,鄰里關係十分融洽,從未發生過口角。一棵大槐樹的濃密綠蔭,遮蓋著半個院落。夏天的晚上,各家老人孩子都拿了竹躺椅、小板凳,圍坐在院子中間,從世界大事到柴米油鹽,有著說不完的話題,這也是北京四合院特有的交往方式。後來家家戶戶都有了彩電,大家在院落裡聊天的機會大為減少。但是,院落仍然是鄰里的共享空間,敬老愛幼、包容禮讓等傳統美德,始終洋溢在這座四合院的每個角落。

在第四處四合院居住的時間不長。這是一座小型四合院,北臨闢才衚衕,鬧中取靜。院中有兩棵果樹,一棵是柿子樹,另一棵是棗樹,使小院的環境充滿生機。那時,我們的孩子剛剛一歲多,開始學習說話和走路,四合院的環境無疑非常適宜和安全。

長期以來,在不同地點、不同規模、不同鄰里的四合院居住以後,再回過頭來思考四合院生活的體驗,最深刻的不僅僅是它作為物質的存在,而是文化方面的感受。四合院情結,是對那個成長空間的眷念,更承載著對父母、親人、朋友的思念。忘不了街坊們海闊天空的神聊,忘不了小夥伴們的嬉戲打鬧,忘不了院裡醉人的鳥語花香,忘不了衚衕裡走街串巷小販們的叫賣聲。這份情懷,只有久居衚衕四合院才能獲得。

單霽翔:我的四合院情結

實際上,在北京地區,四合院已經有800多年的歷史,它集中體現出中華民族對待人居環境的態度,強調的是“天人合一”,是中國對世界文化所做的獨特貢獻。四合院中的每一細微之處,都有其豐富的文化內涵。四合院裡的居民、房屋、內外環境,是一座歷史文化寶庫,可以供子孫後代們體驗、享受和傳承。離開四合院已有多年,但是每當看到或聽到又有一條衚衕、一座四合院消失,總有一種悲情湧上心頭。在我的記憶深處,早已烙印上永遠的四合院情結,甚至成為內心中對於城市記憶最柔軟的地方。四合院建築的消失只是一個方面,同樣可惜的還有傳統民俗文化和地域生活方式的消逝。據報道,1949年北京舊城共有衚衕3050條,傳統四合院1300萬平方米。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大規模房地產開發和“危舊房改造”逐步升級的同時,衚衕四合院被大量拆除,保留下來的不足半數。現存的四合院普遍得不到應有的修繕,造成大面積的房屋質量“人為衰敗”,而人口密度高、生活條件不斷惡化,也使居住在四合院內的居民缺少應有的尊嚴。

2008年在全國政協十一屆一次會議上,我提交了《關於北京舊城衚衕—四合院整體申報世界遺產的提案》,建議對北京舊城的衚衕四合院實施整體保護,堅持循序漸進、有機更新的方針,採取小規模、微循環、漸進式的方法,防止“大拆大建”的行為,避免“運動式”的改造,有計劃、有步驟地推進衚衕四合院的保護整治工作。同時啟動北京胡同四合院申報世界文化遺產工作,使全世界民眾共享這一燦爛的文化。

的確,保護北京的衚衕四合院,具有世界意義。這裡一座座四合院相依,形成一條條衚衕;一條條衚衕相連,又構成一片片歷史街區,從而形成既秩序井然又氣象萬千的特色風貌。衚衕四合院體系,合理安排了每戶居民的室內空間,保障了居民日常生活中的通風、採光、日照,利於防寒、避暑、防風沙,還滿足了舒適性、安全性、私密性等居住需要。同時,又通過院落形成相對獨立的鄰里結構,提供居民日常的社交空間,創造和睦相處的居住氛圍,體現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先進哲學思想。

如今我來到故宮博物院工作,可以說四合院是故宮古建築群的歷史原型。這裡是世界上最大的四合院建築群,每天行走在故宮內,彷彿找到了那種久違而又熟悉的愜意。壯美的紫禁城是中華文化的載體,記載著一代又一代人們的記憶、經歷和情感,再過6年,故宮將迎來600歲的生日,將它完整地交給下一個600年,是我和同事們的光榮使命。

記得少年時代,小夥伴們一起登上景山,四下望去,成片成片四合院富有質感的灰色坡屋頂,庭院內高大樹木的綠色樹冠,形成一望無際的灰色和綠色的海洋,烘托著故宮紅牆黃瓦的古建築群,協調和聯繫著傳統中軸線兩側建築,極為壯觀。這是歷經數百年的發展、最具北京文化特色的城市景觀,也是我心中真正意義上的古都北京。如今,我站在自家陽臺上放眼望去,從高層建築群的縫隙中,隱約可以看到太廟、國子監的金色屋頂,再遠彷彿還能看到天壇祈年殿的輪廓線。想到在不久的將來,鋼筋水泥築就的城市景象可能將徹底擋住前方視線,心裡就掠過一絲惆悵。

我今年61歲,也在北京居住了61年。今後如果有人再問我:你是哪裡人?我不會再囉唆一番,將清晰而準確地回答:我是北京人,在四合院里長大。

選自《辛亥年的槍聲》。

單霽翔:我的四合院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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