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病與鄉愁


城市病與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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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秦朔朋友圈的第2708篇原創首發文章

編者按:這是作者劉子的鄉村觀察系列第四篇。前三篇分別是《鄉下春天的葬禮》《鄉下集市的春天》《城鎮化,很硬核》。

作者說,中年危機的另一個名字,也許就叫鄉愁。希望我們的農村變成鄉村,能夠承接一下我們或燦爛或悲傷的感情,我們不能沒有鄉村,無論現實中還是精神上——她是我們的家園,也是我們的精神家園。

城市病與鄉愁

老家一位遠親,和兒子來上海住院。醫院在楊浦區,離我有點遠,一直說去看他們父子倆,因為忙這忙那,一直沒去成。

直到他們離開的那天,通了個電話,約好下次來上海再見。我要帶他的兒子看看魔都這座美麗的大城市。

我知道他們還得常來。因為他5歲的兒子,身患白血病,每隔一兩個月就要來化療一次。我見過這個乖巧的孩子,大夏天裹得嚴嚴實實,戴著口罩,隔絕著外界可能的汙染源。口罩上方是撲閃撲閃的大眼睛,藏著美麗的活潑與好奇。

也暗自責怪自己的忙碌。在外地出差好些天,回來又忙這忙那,有兩次要出門,都被瑣事纏住。希望他們能理解。

有數據指出,中國人的工作時間是世界之最,每週工作時間達50個小時,比世界平均的36小時高38%,不僅遠超歐美髮達國家,也遠超發展中國家。又據中央電視臺、國家統計局等聯合發起的“中國經濟生活大調查”顯示,除去工作和睡覺,國人每天平均休閒時間為2.27小時,實在太少。

“工作太忙,沒有時間休”是主要原因,其次是“單位無帶薪休假制度”,再次為“競爭壓力太大,擔心失業”,等等。

因了這焦慮與忙碌,我們患上各種各樣的城市病。加班熬夜的,往往體弱氣虛,常伏案頭的,多半肩周酸楚,在外跑業務的,多半腸胃不佳,吃香喝辣的,又往往三高為伴……更要命的,就算大家都很拼,卻沒幾個人敢說自己成功。

放眼望去,人們臉上,多數時候都寫著說不清為什麼的,“不開心”。

城市讓生活更美好,而這座城市的美好,是由2500萬人創造的。因為這2500萬人,城市變得更豐富、多彩——能接觸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機會,感受各種各樣的文化,充滿各種各樣的可能。

比如一位朋友,一個鄉下窮小子,娶了某縣長的女兒。如果放在老家,這是絕不可能的事,縣長的女兒,基本上只會嫁給同僚或者商人的兒子。

即使不是大富大貴,我們在城市可以生活得很自在,地鐵從早上五點到晚上十一點,沒有地鐵可以隨時叫車,便利店、餐館24小時營業,餓了隨時有外賣上門,懶得逛商場、菜場,打開手機也有人送上門……只要回老家呆上一小段時間,就會懷念這城市。

也因為這人多,導致城市競爭壓力太大,城市也逐漸不堪重負:人多車多,交通擁堵;住房不夠,房價高企;空氣汙染,水源不足;上學難,就業難,就醫難;貧富分化,治安惡化……城市病於是發生。

正如一枚硬幣的正反面,選擇了一面,必然要承受另一面。所以當你選擇城市,就意味著得忍受這些城市病。而當一個城市選擇要做“大城市”,也不能為了治“城市病”,在半夜野蠻地把一家老小從出租屋趕出來,扔到大街上。

“此心安處是吾鄉”,回頭一看,我們都成了沒有故鄉的人。

這時候,我們總是無比想念故鄉。

從鄉村出來的城裡人,多少還想著攢錢退休回鄉養老。而土生土長的城裡人,哪怕去鄉村休息幾天,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吃點農家飯,睡一個安穩覺,也覺得幸福。

我們不能沒有鄉村,無論現實中還是精神上——她是我們的家園,也是我們的精神家園。

城市病與鄉愁

城市病與鄉愁

今天的中國,流動率巨大。我所認識的,本土生長,本地學習、就業,基本沒離開過故鄉的,只有我八十多歲未出過遠門的外婆,和北京、上海這樣大城市的一些朋友。外婆未出遠門,是因為去趟鎮上都要暈車,大城市的朋友,是因為沒出得去國,又看不上其他“鄉下”。

前兩年流行一篇文章,人到中年不如狗——而中年危機的另一個名字,也許就叫做鄉愁。

這份鄉愁,首先來自空間上的“故鄉”。

可喜的是時代在發展,故鄉的物質生活條件也越來越好。可嘆的是,也許每一個人的故鄉,或多或少都在淪陷。

這種淪陷,首當其衝的是感官。城鎮長大的朋友,看著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樓,找不到家門口的巷子;鄉下長大的孩子,看著堅硬的水泥路,亮化的“新農村”,回不去兒時嬉戲的山野。

兒時最大的享受,是不用上課的日子,一幫孩子在山上飛奔,那是佈滿荊棘和巨石的山崗,我們靈活的像一隻只猴子,徒手攀巖,躍過溝坎,採摘野果。大人們忙於勞作,任你瘋野。我們爬上山頂,俯瞰村莊和大地,感到我們生活的地方原來這麼小,想象山外的遠方是何等模樣。如今,那些山崗草木遮天蔽日,人已經無法靠近,還有幾座山崗被採石場夷為平地。孩子們宅在家,看電視、電腦,玩大人的手機,偶爾抬頭,怯怯喊聲叔叔伯伯,又投入到電子產品的世界。

還有外婆家的祠堂,裡面放著一面大鼓。一個小小的村莊,每到逢年過節,鼓聲隆隆,人們匯聚祠堂,焚香拜祖。小姨們參加了大隊上的“戲團”,塗著猴屁股似的腮紅,提起花燈。時至今日,那座村子破敗凋零,只剩了幾戶人家,還都是老弱病殘,要湊兩桌麻將都困難。

還有揹著大人去游泳的水庫,夏天沁人心脾。我在那扒拉了好幾年才學會游泳,有一次還無意間救了一個同村孩子的性命。後來,那座水庫被用來養魚,為了把魚養得又大又肥,養魚人往裡傾倒各種糞便,別說游泳,靠近都令人胃酸。再後來,水庫完全乾涸,再再後來,連同旁邊的小山,被一起炸平,修成國道。

另有鄰村的幾棵百年古樹,遮天蔽日,我們常在樹下下棋、捉迷藏、和鄰村的孩子打架,據說全被賣給樹販子,現在不知在哪座城市的哪個高端小區,不知道它們是否也會懷念故鄉。

這份鄉愁,也來自時間上的“故鄉”。

當我們回到熟悉的地方,物不似,人已非,內心總免不了一些失落。

城市病與鄉愁

孩子們不再需要一起玩耍,光靠電子產品、各種玩具也能很開心,年輕人不願學習也不想打工,幻想著賭博、拆遷、彩票、直播發財,老人們把孫輩丟給電子產品,也外出見過世面,不再“講那過去的事情”,湊在一起打牌打麻將。

我八十歲的奶奶,跟隨我叔叔在鎮上、縣城生活多年,逢年過節,就算大伯、姑姑們去接,也不願再回老家的村子。不是不愛故土,而是因為“看不慣就要說,說了別人也懶得聽”。

這種愁緒,也是關於時間的許多方面。當我們懷念舊情,會說“現在的年輕人,談戀愛太隨便”,當我們想念朋友,就會說“現在交個真心朋友怎麼這麼難”,當我們回憶青春和理想,就會嘆一口氣,“如果當初怎麼樣,我們會不會更好一點”。

而時代的發展,與人情味逐漸呈現此消彼長的矛盾。逢年過節,人們不再需要互相探望,發個微信、打個電話、發個紅包,草草了事;鄰里也不再需要互相關照,關起門,各自看電視,有什麼事找物業就行;熟人們遇到糾紛,想到的不再是調停,而是動不動就打官司(事實上,打官司的效率極低)……

人與人之間,越來越被隔閡成一個一個孤島,這也是時代發展的進步?

這份鄉愁,更來自我們內心遺失的事物!

我們不滿現狀,回憶往昔,總喜歡說,“現在的XX啊,真不如以前的XX”。

是的,我們吃的肉和菜,沒有以前的香,我們用著的工具,沒有以前的結實,現在的孩子,沒有以前能吃苦,現在的人,也沒有以前可愛……

人們越來越自信,越來越理性,物質越來越發達,可是人們卻沒有變的更好。

這是因為我們在建設新東西的同時,遺失了太多優秀的傳統。這種傳統來自“社會”的缺席。

當今的中國,呈現一大一小兩極化。大的方面,祖國越來越強大,國家觀念空前加強,愛國主義高漲。小的方面,人們越來越自信,個人權益越來越被重視,個人主義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體現,我們要享樂,我們要自由,我們要打破條條框框。

一大一小的體系之間,於是出現“社會”真空。

這個真空,本來是中國文明傳承的根基,它們是“仁義禮智信”、“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尊老愛幼、尊師重教、勤儉節約、家族宗親……自古“皇權不下縣”,社會能持續、穩定運轉幾千年,沒有這套社會文明體系是不可能的。

這套文明儘管傳統,但富有人情味、凝聚力、社會監督力、傳承力。隨著"文革"的嚴重破壞,經濟發展和主流引導,加之近些年來的網絡衝擊,這套文明體系已經漸漸缺位。以至於今日,當我們看到各種社會問題,不良風氣,當我們對現狀感到不滿,除了發發感慨“人心不古”,敲敲鍵盤罵罵肇事者,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現今的中國,面臨的真正困難,不是貿易問題,不是外部壓力,而是來自我們內部,文明的遺失!

城市病與鄉愁

城市病與鄉愁

每個人,最初都由他的故鄉塑造,忘記“昨日的來處”,恐怕也難以“認清明天的去向”。

因此鄉愁不僅需要解構,也需要被重建。

我曾做過一個關於鄉土的簡單調研,關於鄉村形象,其中一位朋友的回答一語中的,又令人默然深思。他說“中國的叫農村,西方的才叫鄉村”。

是的,當我們談論西方文化的“鄉愁”,氣氛是“高雅”而明快的。

歐美鄉村音樂,曲調簡單,親切熱情,多關於愛情、家庭、牛仔幽默、鄉村生活方式、地區的驕傲、上帝與國家等等。即便有憂傷,也多半洋溢著慰藉和豁達。

西歐繪畫,甚至還產生了鄉村風俗畫派。油畫中的鄉村,無論金黃的麥地還是向日葵,連綿的薰衣草還是橄欖樹林,無論是拾麥穗還是幹農活,大多色彩明快。即便反應的是勞作的辛苦,也洋溢著愛與平和。

再如日本,同樣是現代社會的儒家文明,日本的鄉村,洋溢著鮮麗的色彩和治癒系的人文情懷,譬如電影《小森林》《幸福的麵包》《啊呀啊呀神去村》,以及宮崎駿的動畫電影,紛紛展示著清新而絕美的鄉愁,洋溢著生活的幸福味道。

再近一點,我國臺灣省的鄉村文明傳承。上世紀70年代,曾掀起一場鄉土文學熱潮,並誕生作家白先勇、陳映真,音樂人羅大佑、胡德夫等優秀文化人,至今還是華語文化的驕傲。即便近些年,臺灣經濟後勁不足,但鄉村建設依然如火如荼。政府部門主導,讓鄉村與文化、創意融合,制定計劃,多方參與,通過產業培育、持續宣導教育、地方文史挖掘、節慶活動營銷等,建立起一套現代化、市場化、本土化的鄉村秩序,已成為臺灣旅遊觀光的重要組成部分,令人讚歎。

再看我們如今的“鄉愁”,卻真的令人發愁。

今天的中國,無論是音樂、電影、文學,似乎都恥於“鄉愁”,彷彿一沾上鄉土,就變得土氣,Low,掉價。

  • 搞音樂的,要搞國際、流行、高雅、先鋒……只有一些老民歌還帶著遙遠的鄉土記憶;
  • 拍電影的,要拍玄幻、破案、搞笑、主旋律……最好是大片,搞不大就搞文藝。鄉土題材,好像就剩下央視平臺偶爾播的鄉村“致富”電影;
  • 搞文藝創作的,也要寫都市、傳奇、愛情、歷史……鄉土?似乎只能追溯賈平凹的殘垣斷壁,趙樹理的山藥蛋派,魯迅筆下溫存、憂傷的閏土和西瓜地;
  • 乃至於搞財經的,也要高談貿易戰、供給側、工業互聯網、牛市來了嗎、房地產何時崩盤……觸及鄉村,只能談城鎮化、新農村建設、農村電商之類淺顯話題。
城市病與鄉愁

我們的主流文化製造者們,在鄉村建設、鄉愁文化建設中,總體是缺席的。

首先,主流文化製造者們,或在追逐市場,或者主旋律。當然,我們需要復聯、漫威、迪士尼,也需要張藝謀、陳凱歌、吳京,但我們也需要塔可夫斯基、宮崎駿、侯孝賢……我們需要開放,也需要向內審視、挖掘骨子裡的“鄉愁”力量,以及鄉愁後面更深刻、獨立的思考。

當主流文化建設者們紛紛缺席,作為每一個個體觀眾,我們可以選擇為類似的鄉愁重建貢獻一點微薄力量,比如給他們一些關注:導演畢贛、賈樟柯、萬瑪才旦,音樂人洪啟,人文學者熊培雲,作家劉亮程,詩人雷平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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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我們的教育工作者們,也需要做更多的努力。

與上文的社會真空類似,當今中國的教育亦呈現兩極化的真空:一極是宏大的愛國主義教育,主流媒體、學校、文化機構不遺餘力。另一極是精細的素質教育,家庭主導,商業機構主推,除了種種課程,鋼琴、芭蕾、小提琴、奧數、演講……恨不能所有的“素質教育”都來一遍。

在愛國和愛自己之間,顯然存在巨大的斷層。除了愛國主義、素質教育,我們也需要鄉土教育、傳統文化教育;除了熱愛祖國,實現自己,也需要對自己的家鄉、傳統文化,多一些瞭解和喜愛。

畢竟,一個不熱愛自己家鄉的人,愛國,難免有些形式和空洞;而愛自己,難免顯得有些自私和麻木。

最後,對我們的政府和鄉村建設者們來說,也需要更多、更接地氣的文化建設投入。

文化本來是傳承、漸進改良的,由於文革的慘烈阻隔,鄉紳群體的遺失,文化建設的乏力,我們大多數的鄉村已經“失魂”,不再具有自身的文化造血能力。傳統遺失,人心思變,所以,今天我們即使回到故鄉,也難以尋覓印象中美好的事物,和曾經打動我們的淳樸民風,只能徒留嘆息。

每個城市都在找自己的定位,挖掘自己的特色,謀求更大的發展,為什麼鄉村不可以?

那麼,今天政府的農村工作、新農村建設者們,除了千篇一律地建工業園、修公路、扒拉老房子、粉刷牆面,也需要挖掘本地的文化基因,建設本地的文化組織,引導鄉村重塑我們曾經有過的精神家園!

城市病與鄉愁

城市病與鄉愁

當我們的城市病了,我們還能回故鄉找精神慰藉。

可是當我們的故鄉病了,我們往往事不關己、漠不關心,大不了視而不見、不再歸去。

漸漸的,我們都將成為失去故鄉、沒有精神家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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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劉子,民間觀察派,獨立思考者,上海樸人資產合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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