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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小城，拼貼得奇異，頹廢得有趣。
銀灘號稱“天下第一灘”，綿延數十里，細沙如粉，色澤如銀，又隨時吐納著數不清的雜亂垃圾。
度假酒店追求歐式，廉價的粉綠外立面被海風侵蝕。銀灘爛尾樓，是90年代遺存，各具歐陸山寨風情。當年房地產遭遇宏觀調控，泡沫頃刻破滅，海邊留下一片損毀的遺蹟。廢棄的爛尾小區廣場，如今是夏天烤串、小吃街。門口擺中國獅子，院中擺放大衛、維納斯等劣質仿品，高音大喇叭播放迪斯科舞曲。
北海老街，中西合璧，滄桑氣派。騎樓臨街門窗仿歐美十九世紀，卷拱結構，襯雕飾線。迴廊方柱十分敦厚，牆壁斑駁殘缺，賣椰子飲料，珍珠以及珍珠奶茶，發光招牌統一製作，斑駁與粗鄙，也都在這條街上混合著。
小城裡都做著各自的夢。本地人賣力幹活兒，趕海、炒螃蟹、開車，租陽傘賺錢；一半外來人口在享受浪裡白條的度假時光，餘下的一部分則在做春秋大夢，吃糠咽菜搞傳銷，為建成大“工程”勞筋骨，餓體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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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城充滿各種符號謎語。廣場地標，都蘊含著神話資訊。
比如，北海“北部灣一號”大樓被解讀為“1040工程”的象徵（傳銷組織的“1040行業工程”：號稱投資6萬9千8，賺到1040萬）。而大樓後邊的大鼎，被解讀為國家在“鼎力支持”。
北部灣廣場14個樹壇，分別象徵沿海14個開放城市，其中有一棵半死不活象徵北海仍“有待發展”。三個貝殼象徵三條資金鍊，中間的珍珠象徵了“虛擬經濟的財富”；吹號男子朝著北方，意味著向北吹響“虛擬經濟的集結號 ”……
出租車司機給我講這些公共建築的祕密象徵，想象力十足，令人大長見識。
吾國吾民天然擅挖根本意義，傾向“本質論”，表象往往輕易延伸出某種象徵主義。某個似是而非的圖形或曲線，對應某種象形含義也會引起持續的參拜和撫摸。似乎都體現了造物主或“老大哥”的深刻意圖。
河北奶奶廟管理員指出：“缺哪個神仙，就隨便建一個”。在北海，根本不用額外建神仙，只在現實中額外加一點再闡述，便可造夢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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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講1040故事的司機來自山東菏澤。五、六年前他來北海打工，正值傳銷巔峰時期。上車的乘客不斷詢問：你是不是正規出租車？就怕被拉到某一棟單元房，失去人身自由。他用新的北海手機號碼打給親戚朋友沒人敢接，更不用說發出遊覽邀請。
他介紹：中國南派傳銷看北海，此地不講究人身管制，更重視神經控制。被洗腦的人終身帶毒，被警察解救出來，拿著回鄉票，往北坐一站，自己下車，主動返回傳銷窩點。
單元房窩點裡都在循環鼓吹未來藍圖，闡述不勞而獲的道理。偶爾也會懲罰，比如：把你放在很冷的冷氣房，讓你覺悟，或者一直給你吃煮雞蛋，不給喝水，讓你思考。
所謂“我思故我在”，多少人“幡然醒悟”，信仰了“沙之城”，在沙上堆上第一桶，夢想著大廈建成之日，衣錦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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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海灘散步，漲潮前無限開闊。太陽毒辣，無處可躲。三五人咬著嘴脣在沙灘上跋涉，襯爛尾樓背景。此處可以配“教父”裡的悠揚曲調。
一隻鞋，一個玻璃酒瓶，一塊木板之類，沒有被消化掉的，都被吐出來。我說——都是大海吐出來的字與詞。海邊的髒沙子上坐了一對男女，撐著一把小傘，遮不住身體，也不多言語。可配《那年夏天，寧靜的海》的前奏。
銀灘租一套遮陽傘要150塊。下水玩兒的所有人都站在水中，等著下一個浪來，跟著大浪的節奏，數十人大呼小叫，藉著水勢一起蹦跳，不斷反覆，樂此不疲。浪高蓋面，我被大潮推在水中，鹹水湧入，在混沌裡漂浮幾秒，忘了今夕何夕。
沙灘上孩子們最勤快。不知為什麼那麼勤快。折騰著，挖沙子，堆城堡，迷戀沒有結果的無用之事。
有女人把孩子埋在沙子下，僅僅露出腦袋。女人說：“別動，我拍下來給你媽看！”應該是孩子小姨。
拍完照，小孩兒一溜煙兒跑了，小姨在後邊追，邊追邊喊：“快回來，回來，輪到你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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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後散步，海灘上一片黑暗，只聞水聲，不見浪來。人們在黑暗中明滅，偶爾用手機照亮眼前一小塊兒沙土，看著新腳印一點點消失。這讓我想起正在看的《暗店街》裡的描寫：
我們經常談起這些蹤跡泯滅的人。忽有一天，他們走出虛無，只見衣飾閃幾下光，便又復歸沉寂。……他笑容可掬，同避暑的遊客和無所事事的闊佬搭訕閒聊……混跡在歡樂的人群中，但是誰也叫不上來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呆在那裡。有朝一日，他又從照片上消失了，同樣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其實我們都是海灘人，拿他的話說，“我們在沙灘上的腳印，只能保持幾秒鐘。”
忽起一陣瓢潑雨，驅散了歡樂的人群。十分鐘停息後，明月赫然在空。
“也許明天，沒有誰，陪我走過，潮起潮落……海一望無際，我在浪裡。”
岸邊卡拉OK大棚，忽然傳來一支應景旋律。孤燈長明，歌聲嗚咽迴盪。
萬里長空，一朝風月。白日的沙堡已在潮水中坍塌，孩子們還在奮力挖沙，然後大叫宣告：哇！發現了一個螺！音量彷彿發現了宇宙真理。
“一月能現一切水”，這幽暗之海在月中顯現！新的潮汐又攜帶了希望。“也許明天，還有誰……”
白天的幻夢——被遺棄的短命建築，神奇的致富神話，南來北往的歡聲笑語，疏忽而來，又隨著海浪與風消逝。現在，只剩下平靜吐納的北海之夜了。
作者：王可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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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本文作者“blueshadow”，現居北京，目前已發表了362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blueshadow”關注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