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欽 | 千古風流潮州城

千古風流潮州城

文 | 黃國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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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長在潮州這塊土地,每天每夜,總有一種異樣的神韻在吸引著我,昭示著我,那是一種遙遠歷史的回聲,那是一條豐沛大河在澎湃,那是冥冥中遠古的先民在吟哦。

潮州是一塊麵朝大海、背靠大山的土地,五嶺橫亙身後,南方的崇山峻嶺,清翠了這裡的空氣和河流。很多晚上,我常常要走出那片古老的城牆,在萬里無雲的月光之下,順著河流的走向,向南眺望。隱隱看去,那一片波光粼粼的盡頭,就是大海。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這片土地的神奇。南海和東海,就在這裡交匯,畲族就在這裡誕生,烏龍茶,就在這裡發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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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在中國大陸上,這是唯一一條自北向南流入大海的河流,是唯一一條用姓氏命名的河流。可是,在遠古的年代,這是一條沒有名字的河流,或者說,是沒有命名的河流。

這條沒有名字的河流,卻是一條桀驁不馴的河流。跨過這條河流,向東,就是福建,向北,就是江西。後來這條桀驁不馴的河流,用它甘潤豐澤的乳汁,哺育了南方兩個偉大的民系,客家人和潮州人。

悠悠歲月,走進了公元紀年,這條向南的河流,才有了初始的名字:員水。這是不知所云的名字。翻開東晉至隋的典籍,都是這樣稱呼這條河流的。也有後人用篔水來指稱這條河流,我覺得這就對了,篔是大竹,竹林。南方的崇山峻嶺,漫山遍野生長著茂密的篔簹之竹,和風吹過,鬱鬱蔥蔥,翠綠滿目,窸窣滿耳,透過葉隙篩落的陽光,在坡地上變幻出一幅幅光怪陸離的畫卷,任你去自由地猜想和解讀。

我曾經在一個初春和四個孟夏,溯流而上,欲窮盡這條從遠古流淌下來的河流。遠古的潮州,是一片碩大的土地,東至福州、泉州,北至汀州、虔州,西至惠州,中唐以後,才分出了漳州,公元1955年,才遷治所至汕頭,公元1965年,才拆分出梅州,公元1991年,又拆分出揭陽。於是,隸屬於廣東的潮州、梅州、汕頭、揭陽,和隸屬於福建的漳州,就一起並列在閩粵贛三省邊這塊古老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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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歷史,古昔之時,這一片廣袤的大地,人煙稀少,林木茂盛,峰巒起伏,重山疊嶂,嵐氣、霧氣、溼氣、瘴氣瀰漫,輋民在大山深處追逐野獸,蟒蛇、野象、熊羆、虎豹四處出沒,鱷魚在溪流河谷隨處潛伏。南方山地的這一條河流,危機四伏,殺氣重重。野象、虎豹在州城周圍出沒,這還沒有什麼,人們可以避之,也可以成群結隊,吶喊而過。倒是鱷魚這個魔障,如鬼魅附身,經常伏擊在州城周圍這段員水,伺機浮出江面,吞噬涉水和搭渡過河的行人。

遙想當年,剛剛被鱷魚吞噬了親人和牲畜的鄉民,在員水之濱嚎啕大哭,他們怎麼也想不明白,剛才還風平浪靜的河流,怎麼霎時就血雨腥風,就冒出這麼醜陋凶狠的、披著盔甲一樣的惡物。

惡物。惡魚。惡溪。在鄉民傷心無助的哭說中,惡溪,就漸漸代替員水,變成了這條河流的名稱。

這個時候,在遙遠的天際,在西北的上都長安,一個人,從此改寫了這條河流的歷史。這個人,叫做韓愈。

公元819年,刑部侍郎韓愈,上書《論佛骨表》,直言佛之種種迷惑人心,殘害社稷、民生,反對憲宗妄佛,諫迎佛骨。這一下,觸怒了喜迎舍利,意欲彰顯太平盛世的憲宗。皇帝暴怒之下,欲殺韓愈。一時間,朝廷上下,百官肅立,一片噤聲。後來,宰相崔群、裴度等一眾大臣,次第出列,竭力說情,憲宗才慢慢收起殺心,改貶韓愈為潮州刺史。

公元819年,正月十四,元宵在即,長安城裡,官民人等,節氣洋洋。韓愈卻在這一天起程,遠赴偏僻荒涼的蠻煙瘴地潮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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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的潮州,是懲罰罪臣的流放之地,有唐一代,宰相常袞、李宗閔、楊嗣復、李德裕,都曾經遠貶潮州。韓愈在進入廣東,到達粵北昌樂瀧的時候,就聽說了潮州“惡溪瘴毒聚,雷電常洶洶,鱷魚大於船,牙眼怖殺儂。”關山險阻,雲遮霧繞,1200年前,貶謫的韓愈,一路悲憤,一路躞蹀,一路躬身南行,出秦嶺,轉河南,入楚澤,過湖湘,下南粵,雲橫秦嶺,雪擁藍關。就這樣水陸兼程,舟馬勞碌,經過兩個多月的長途跋涉,公元819年3月25日,韓愈終於到達了潮州。

面對轄地鱷害嚴重的現實,新任刺史深深覺得,治理潮州,當首推驅鱷。於是,他開始了準備。歷史,也開始了一種厚重的書寫。

翻開志書,這條向南的河流,東晉至隋稱員水,唐至北宋稱惡溪,南宋稱韓水,也叫鱷溪,元、明稱鱷溪,也叫韓江,至清才定稱韓江。

在韓愈那個時代,這條河流,無論上游下游,統名惡溪。《潮州志》對惡溪鱷魚之害載曰:“遇人畜以尾卷而食之”,“伏於水邊,遇人畜象豕鹿獐走崖岸之上,輒嗥叫。聞其聲怖懼落崖,鱷得而食之。”鱷魚為害這麼酷烈,而韓愈的前任,卻無動於衷,或者束手無策。一個好官,就在這個時候,彰顯了他的品格,一段歷史,就在這個時候,開始傳播千秋。

從貶謫的悲憤中走出來的韓愈,坐下來,他深思著,一隻手慢慢地磨起了面前的硯臺。“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以羊一豕一,投惡溪之潭水,以為鱷魚食,……”這樣,一篇光照萬古的祭文《鱷魚文》,就從韓愈的心中,慢慢地流瀉到州衙簡樸的公案几上,流到潮州衙內卷軼浩瀚的文牘之中,流到歷史無窮無盡的深處。

驅鱷的那天,應該是一個陰天。上午,天色凝重,無風無日,也無雲彩。韓愈,就站在惡溪邊上,朗聲宣讀:“維年月日,……”這種先通過祭的形式,作一次聲勢浩大的動員,以消除百姓心中的畏懼,增強驅鱷除鱷的決心和信心,是當時當地,生活在惡溪邊上,韓愈和他的屬民,所能採取的唯一可行的形式和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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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如河流一樣滔滔流走,那個祭鱷的早晨,卻變成了口碑,流傳在無數代潮州人的口中心中。在惡溪北堤的北端,如今叫做韓江北堤的北端,有一座祭鱷臺,這是一座高古的白石高臺。相傳,這裡就是當年韓愈祭鱷的地方;也有人說,不對,當年韓愈祭鱷的地方已不可考;還有人說,當年韓愈祭鱷,在另外的地方。

歲月沉沉,青山脈脈,韓愈在哪裡祭鱷,很重要嗎?讓他們去爭吧。我只願意知道,韓愈祭鱷驅鱷,是一個事實;我只願意知道,相傳韓愈祭鱷的祭鱷臺,是一個民心向背的永遠的記載;我只願意知道,韓江,是為了紀念韓愈而得名。

潮州的很多地方,自古都建有韓祠。磷溪水南都的韓祠,每年的9月9日,韓愈誕辰的那天,鄉民就舉行隆重的遊神賽會。這種遙遠的儀式,這炷遙遠的香火,自唐宋開始,一直至今。

在潮州城東筆架山麓,亦有一座始建於公元999年的韓祠,這是迄今我國紀念韓愈的一座歷史最悠久,保存最完整的祠宇。小時候,我就常常走過湘子橋,來到這座森森的祠宇。那時候,祠堂有些破敗,青苔有些恣肆,牆面和地面,有山水漫出、滲出,常常祠堂裡,就我一個人。散漫在這座溼漉漉的祠宇裡,我漫無目的。也許是一種天性,也許是一種本真,別人家的孩子,在北堤上放風箏,在南堤上“騎馬戰”,我卻在這座衰敗的祠宇,面對四壁的舊碑。

至今,我仍然為祠堂裡的一方石碑震撼。在漫長的童年、少年歲月,我只認得這方碑上的文字:“功不在禹下”。禹是中遠古時候的部落聯盟領袖,鯀之子。鯀治水失敗之後,禹奉舜帝之命治理洪水,他帶領先民疏通江河,興修溝渠,發展農業,治水13年中,三過家門而不入。韓愈刺潮,驅鱷魚,築堤壩,疏澇漬,勸農桑,釋奴隸,興教育,開人心,所作所為,與禹何其相似乃爾。後來,我13歲,“文化大革命”了,這座筆架山麓的祠宇,卻神奇地保存下來。

2

記得小時候,是常常要到韓山麓的韓文公祠玩耍的。那時候,韓公祠前那兩棵韓公手植的橡樹,已經年久不見蹤影了,卻有一株高可擎天的木棉樹,鐵骨錚錚地聳立著,給一千年前的祠堂,撐出了一片森然的肅穆和暗綠。

韓山的林木是常綠的。一年四季的綠葉,就掩映著這一座綠色的青磚砌就的祠,還有祠旁蒼蒼的綠苔下,那一道流水潺緩的深深的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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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不知愁滋味。我們就在這落滿綠葉的祠堂前,青鳥寂寞的啁啾裡,拾一朵朵樹上灑落的紅棉。

那時候,我們不懂韓山麓上為什麼要蓋一座韓公祠,韓公祠裡的韓文公,為什麼又要受潮州人世代的景仰和崇拜呢?

後來讀詩書,才知道了歷史上這位韓文公,於潮州是大有恩惠的。

古時候,遠在天涯海角旁的潮之州,曾經是一個荒涼的地方。府書上寫著,那時候,這裡陸上有野象出沒,溪河有惡鱷吃人。在中原人的想象裡,這裡就成了不毛之地的“蠻境”。“風雨瘴昏蠻海日,煙波魂斷惡溪時”“惡溪毒瘴聚,雷電常洶洶”,就都是形容當時的情形的。

但是,悲吟過“海氣昏昏水拍天”,“好收吾骨瘴江邊”的韓愈呢,流放到了潮州後,卻沒有心思去消沉。“潮陽文物區,韓公實肇造”。啟賢才,開風化,興教育,辦公學,就是韓公的大作為。“至今潮陽人,比屋皆詩書”,“島嶼絕無田二客,詩書多似魯諸生”,“不有韓夫子,人心尚草萊”。這些是不是表明了,崇文重教的潮州人,讀書之風肇於此?

又記得小時候,常常要到太平路上去玩的。那時候,十里繁華的太平路,是全國獨一無二的石牌坊街,四五十座石牌坊,就沿著那條窄窄的街,一溜兒古色古香地排開來。孫中山、周恩來……那些中國近代歷史上的英雄漢,就都曾經跨駿馬,“嘀嘀答答”街上過。

在潮州人的心目中,石牌坊街的石牌坊中,“十相留聲”的大牌坊,是尤為值得珍重的。那一座高古嵯峨的牌坊,是潮州從蠻荒走向文明的歷史見證,是中原文化與嶺東地方文化交融的記錄。一個國家的歷史文化的名城,從這座巍巍的牌坊裡,是可以看到她的縮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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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時候,這個後來被稱為“嶺海名邦”、“嶺東首邑”的地方,曾經是一個犯罪官員的流放地。韓愈之後呢,還有很多宰相被貶到潮州。唐朝的常袞、李宗閔、楊嗣復、李德裕;宋朝的陳堯佐、趙鼎、吳潛;再後來,到過潮州的宰相,還有正氣浩浩的張世傑、陸秀夫和文天祥。能夠身為百官之首的這些人,都是具有很高的文化素養和組織領導能力的。於是他們的到來,就給“有海無天地”,“有罪乃竄流”的古潮州,帶來了中原泱泱的文化。

那個唐朝的常袞,到潮州之後就花心血“辦學校,勸農桑”;貶做潮州通判的陳堯佐呢,則“修孔子廟,作韓吏部祠,選潮民秀者勸以學”。於是後來,陳先生返回到京城後,在送別登第的潮州舉子時,對他曾經灑過心血和汗水的地方,由衷地詠贊:“休嗟城邑住天荒,已得仙枝耀故鄉。從此方輿載人物,海濱鄒魯是潮陽。”於是,一個被譽為“海濱鄒魯”的潮州,就從這個時候起,開始了千古風流的歷史。

“地瘦栽松柏,家貧子讀書。”禮部尚書王大寶,就是這樣向宋朝的孝宗皇帝,介紹家鄉潮州的風尚的。而今,在太平路的這些石牌坊中,最使潮州人驕傲的,正是這些選舉坊:四進士坊、五賢坊、六賢坊、七俊坊、狀元坊……這是唐宋以來,中原文化與嶺南文化交融結出的碩果。也是古時候潮州人傑地靈、人才輩出、人文薈萃的明證。

是啊,宋朝的時候,潮州就出過了榜眼王大寶,探花姚宏中,明朝和清朝呢,更出過了狀元林大欽和黃仁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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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地方誌記載,自唐宋以來,單單潮州府治所在的本土,進士及第的,就有182人。於是,在中原人的眼睛裡,潮州不再是“鱷魚大於船,牙眼怖殺濃”“颶風有時作,掀簸真差事”的地方了。現在,靈靈秀秀的潮州,在往來官旅的眼裡,是“潮陽山水東南奇,魚鹽城郭民熙熙,當時為撰元聖碑,而今風俗鄒魯為”;是“看著南州奇觀了,人間山水不須看”的勝地了。

於是,那個樹被稱為“瘴樹”,花則謂“蠻花”的“鬼地方”,就變成了白居易、賈島、梅堯臣、周敦頤、王安石、蘇東坡、楊萬里、朱熹等歷代詩人吟詠的地方。“不必鳳凰山上問,此山東向西湖平”,“抱郭環湖秀一峰,仙關佛閣架重重”,“溪流橫過一彎碧,山色平分兩岸青”,“此若有田能借客,康成終欲老耕耘”。

“山川鍾靈秀”,“天遙眼界寬”。在中原文化的薰陶下,“直到天南潮水頭”的潮州城,歷史上出過許多知名的文人和學士,出過許多的名宦和名流。歷朝歷代的史書上,便把這些人稱為潮州的前八賢、後八賢;前七賢、後七賢;後來呢,還有明代的前七賢和後七賢。而培養出人才的學校呢,是一如既往地存在著。現在,漫遊潮州古城區,還可以歷歷在目地看到,唐宋時“笑談面生春”“詩書相討論”的城南書莊、元公書院,元朝時的韓山書院,也還完好地保存著,成為現代教書育人的好地方。

“舊日潮州底處所,如今風物冠南方。”南宋詩人楊萬里,八百年前的詩歌,在嶺東嶺南的大地上,就這樣日夜不停地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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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 制:王雁翔

責任編輯:羅 煒

實習編輯:田 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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