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前，我大學畢業後分到基層實習。那是一個偏遠縣城的加油站，在那裡我認識了小玉。
我穿上工服，跟著經理來到油站，幾位加油員正在忙著招呼車輛，看到我都笑了笑，一個個看起來都很好相處。突然加油島一位低頭做衛生的姑娘抬頭看向了我，與我目光相對後咧嘴大笑，露出一口牙齒，兩顆大板牙格外醒目。
她沒有穿工服，而是穿著一身鄉下婦人常穿的花衣裳。一條毛躁的辮子垂在腦後，隨著手裡的拖把一擺一擺的，很滑稽。
我是一個適應能力很好的人，一旦融入集體，就容易被同化。不用多久，我就能跟同事顧客打成一片，嬉笑怒罵，葷素搭配。
也知道了一些關於小玉的事情。
小玉母親原來是加油員，早年喪夫，一個人把小玉拉扯大。後來身體越發的差，早就沒辦法繼續承受加油站的工作，但是家裡貧窮，一直在堅持。站經理與工友們商量以後，勸了她回去，並承諾給她女兒一份事做。
小玉被她母親帶來油站，一開始大家是很喜歡的。看著很本分老實的孩子，也勤快，大家也願意教她做事。可是沒多久，大家就發現她總有點不尋常。有時候非常安靜，一個人靜靜的站在那裡發呆，不管顧客怎麼按喇叭都無動於衷。有時候話又特別多，一直講個不停，也不管別人聽不聽。
工友怕出事，把她母親找來一問，這位老大姐在曾經的同事面前差點跪下來，一直哭著說對不起。原來小玉父親還在世的時候是個賭鬼，經常去賭錢，輸了就回來打老婆。有一次輸紅了眼，回來就灌下一壺米酒，不滿3歲的小玉睡醒了哭鬧，被他一把提起腳，倒掛著在床上摔了幾十下，等母親搶過來後，小玉臉色已經蒼白，沒了哭聲。活是活下來了，也沒有條件帶她去看，後來就落下了這病根，好在不會傷害人。
工友們都是善良的人，也不忍心再逼這可憐的兩母女。可是單位肯定是不要小玉了，大家商量了一下，剛好油站又很忙，大家幾個人每個月出兩百塊錢合著把小玉顧來做衛生。整個加油站都有份，都成了小玉的老闆，照顧她彷彿成了約定俗成的事。
小玉是不幸的，但她也是幸運的。
我透過玻璃看著她，她正在洗油槍，大冷的天也不知道戴個手套，冷水、油汙、清潔劑把她的手蠶食得有點粗糙。可能感覺到我在看她，她也回頭看我，她眼睛很小，很空洞，渙散，但是笑容像嬰兒一樣。
莫名的，我喜歡上了她。
對於她的不尋常，我與其他工友一起，迅速的，毫無刻意的選擇了保護。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慢慢的適應了這份工作，小玉也沒出什麼簍子。
這天一大早，我一上班，就看到正在交接班的幾位同事面色凝重，我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果然，來接班的同事告訴我，站內便利店貨架上的紅酒少了兩瓶，而且是最貴的。按規定，丟了東西是要當班員工賠的，大家站在那裡，每個人都低著頭不說話。大家都知道，站裡有高清監控，只要一查就能知道是怎麼回事，卻沒人願意去查。那兩瓶酒，是站裡最貴的，加油員工資並不高，誰都害怕賠償。
你不會知道，這樣一瓶好酒，加油員要提多少次油槍，跑多少次腿，費多少口舌推銷礦泉水才能買的起一瓶。
“是我拿的，不用查了，是我拿走的。”
小玉突然說到，聲音很大，幾乎是喊的。大家看著她，她似乎怕我不相信，又用手比劃起來。
“我心情不好，想喝酒，你們罰我吧，大不了我白掃兩個月地。”
可是事情哪裡會有那麼簡單，出了這麼大的事，必然要彙報給公司，小玉，怕是不能留下了。
“竹君，你是公司派下來的大學生，你去幫小玉說說情好嗎？”紅姐懇求我。
“是呀，竹君，小玉肯定不是故意的，她人那麼老實。”李哥平時與我經常走得近，他也來求我。
“我去找領導說說！”
小玉剛才低著的頭，此刻抬了起來，看著我，原來渙散的眼神突然有了一絲神采。我想，她是把我當救命稻草了。
領導瞭解以後，還是決定查監控，這不是小事，不能兒戲。而且小玉精神不太好的事情公司也知道了，公司畢竟不是收容所，不能讓這樣的人留下來工作，嚇壞了顧客。
小玉必須離開。
“竹君，我走......”平時對小玉最照顧的大山哥開了口。
大山哥是工友當中性格最溫和的，對小玉也最好，平時家裡有一點吃的，都要帶來給小玉，誰也別想嘗一口。
可惜，大山哥也是個苦命人。
這個小縣城，還很貧窮，人卻早已經沒有了農民的淳樸。那些從泥土中抽插了多年，腿毛退光了腿，不種地了。他們用各種沐浴乳，香皂洗乾淨腳縫裡的泥土，學著城裡人享受。鎮上開了大大小小的按摩房，棋牌室，泡腳房，一段時間的養尊處優，那些光亮的腿被毛髮頂破，又長了出來。慢慢的變粗，變長，變硬，一起長的還有內心的慾望。
女人們身上也沒有了雞鴨豬狗屎味，而是換成了濃郁的花露水香味。她們脫下圍裙，穿上紅的綠的格子的短裙，燙上一頭紫色的，黃色的捲髮，披散著，從後面看，還真有點像是黃花閨女。
大山哥的老婆我見過一次，穿一條大紅色的連衣裙，嘞著腰上的一圈肉，像一根行走的臘腸。臘腸臉上糊著厚厚的粉，紋了兩根毛毛蟲一樣的眉毛，張著鮮紅的嘴，捏著嗓子叫我。
“哎約喂，大學生還做什麼加油工，我家那口子沒出息的東西才幹這個活呢！”
“你們累死累活的還不如我牌桌上來兩把的，嘿嘿......”
大山哥人老實，管不住老婆，心裡很苦，只能拼命幹活。領點工資也被臘腸拿去了，說是翻本，要發財。
酒是大山哥的老婆拿走的，大家都知道，所以沒人忍心去查監控。沒想到小玉會為了大山哥撒謊，也許在她心裡，誰對她一點點好，就能讓她不顧一切。
事情真相大白，同事們湊了錢，幫大山還上了酒錢，小玉也離開了。
我的實習期已過，回到了省城，與小玉也失去了聯繫。
日子過得挺好，新的崗位很適合我，新的同事都是一群有上進心的人。沒有人會跟我開不雅觀的玩笑，沒有人會講髒話，也沒有一雙眼睛會定定的沒禮貌的看著我。
我慢慢的忘記了小玉。
有一天，李哥來省城辦事，約我一起吃飯，我問起站裡的工友，才知道我走以後發生了很多事。
“小玉出事了，她傷了人，被拘留了。”
“怎麼可能，她不會傷人的啊！”
“她把大山哥的老婆打了，腿都打斷了。小玉被路過的人抓住的時候還在喊，打死你你就不會欺負我哥了，打死你，你這個壞女人！”
“怎麼回事？”
大山哥天天顧著上班，臘腸天天去打牌，後來跟一個牌友勾搭上了，家也不願意回，回來就要錢。小玉不知道怎麼聽說了，躲在去棋牌室的路上，有一次大晚上，臘腸一個人經過，小玉拿起棍子就衝了出去。
那個像嬰兒一樣的姑娘，不知道怎麼樣了，我很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