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記得從哪兒聽來的說法，嬰兒之所以會哭，是因為害怕來到這個世上。從子宮出來的那刻，他就明白，來到這個世上是要遭罪的。
Dennis Miller Bunker, 1889
這種解釋難免有些悲觀主義，但在我們無力應付生活，抑或是遇上不可消解的困境時，的確會產生一種疑問：我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上。
甚至當我們和父母矛盾激化，無法和解的時候，這種疑問會升級，為什麼我的父母要把我生下來，他們圖個啥，經過我的允許了嗎？
去年siff的一部電影就有這樣一段情節，12歲的男孩把他的親生父母告上法庭，當庭質問“你們為什麼要生下我”？
本以為如此硬核發問的背後是少年哲學家的探索，但看完才發現這是黎巴嫩版的《無人知曉》。而那時，這位12歲的男孩也賺盡了我的眼淚，真的是部哭到眼淚流進脖子裡的電影——
《迦百農》
كفرناحوم
黎巴嫩，貝魯特的一處棚戶區。
即便是一組航拍的空鏡頭，仍然掩不住這裡的髒亂。掃不淨的街道，矮又破的樓宇，男孩扎恩的家就藏在這片瘡痍之地的一幢小房子裡。
不足30平的地兒擠著兩個大人五個小孩，12歲的扎恩是家裡的老大。家中的長子理所應當地要擔負些責任，而這份責任也讓他的童年有點特殊。
他每天要去一家雜貨店當幫工，販賣他病態身軀裡為數不多的氣力。每每扛著煤氣罐穿越街巷的時候，他總能遇到一群放學回家的同齡人，聽著他們討論測驗考試的話題，扎恩格外地失落。
母親倒不是不讓他去學校，上學並不用什麼錢，母親還覺得可以讓扎恩偷點食物和衣服回來。然而扎恩沒有合法登記的身份，他不知道自己確切的出生日期，還不如超市裡快過期的罐頭。
就這樣的環境裡，扎恩卻出奇地長成聰慧敏銳的少年，有著不同尋常的果敢與堅決。憑藉著每天骯髒的所見所聞，他也學了不少成熟幹練的手段來補貼家用。
他去要藥房騙處方藥曲多馬，然後製成致幻水讓牢裡的表哥賣給獄友；他會在傍晚製作簡易的果汁給路人，還略帶心機地要求路人買兩杯。
他認了自己侷促拘謹的生活，只想盡力做好家中長子的角色，支撐維繫住這個苦難裡的家庭。
直到有一天，他11歲的妹妹薩哈來了初潮，緊接著便被父母強嫁給一個渾球鄰居，扎恩忍不了了。
不同於面對自己上學問題時的寡言，他拼盡全力要阻止這門荒誕的親事。只可惜，這場鬧劇以他被父母毒打而告一段落。
扎恩只不過想要守護這個家庭的完整，如今這份守護的心願都破滅，他選擇負氣離家，靠自己謀一條新的出路。
飢寒交迫裡他遇見了一位黑人女傭拉希爾，非法移民、未婚孕子、打黑工……不幸在這片土地上如同垃圾一般隨處可見。
拉希爾收留了扎恩，給他食物和住處，兩個不幸的人相擁取暖。而作為交換，扎恩在她工作時，幫忙照顧她尚未學會走路的小孩，組成了一個奇妙的三人家庭。
只是好景不長，急著要錢辦假證的拉希爾因為工資被中介黑走，選擇鋌而走險去站街。結果錢還沒到手，她就以非法移民的身份被抓了起來。
不明所以的扎恩一邊四處尋找她，一邊承擔起了照顧男嬰的職責。他用最後的錢買奶粉，偷鄰居小孩的奶瓶，搶來滑板裝上鐵鍋，拖著男嬰在露天市場找一絲渺茫的希望。
明明是最絕望的一部分戲，導演卻又不時地在這裡穿插笑點與溫情。這種複雜的情緒被豆瓣裡西樓塵的短評描繪地恰到好處。
見過遊樂園女神被扒光，洗過沾了鮮血的衣服，聽過蜘蛛俠變成蟑螂俠的傳聞，才知道美麗會變醜陋，純淨會變髒臭，英雄泯然眾人，自己卻無能為力。
把童貞交給世界，用匕首刺穿醜陋，靠起訴狀告父母，擠笑臉嘲弄命運。扎恩把嬰兒交給男人，才明白自己誰都保護不了。他就站在破敗的街角，彷彿人生走到盡頭。
眼前的小男孩無力保護女傭的孩子，無力保護自己摯愛的妹妹，我們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難過與憤怒，同他一起心碎。
法庭上，扎恩控訴著：我希望大人聽我說話。我希望無力撫養孩子的人別再生了。我只記得暴力、侮辱和毆打。我聽過最溫柔的一句話是“滾，婊子的兒子”。生活是一堆狗屎，不比我的鞋子更值錢。我住在這裡的地獄，像一堆腐爛的肉。
扎恩的父親無力地辯解著“如果我有選擇，我可能做得比你們更好”，母親近乎無賴地耍脾氣。他們在精神上極端貧瘠，缺乏教育，我們不想去原諒不想理解，卻又不得不去理解他們。
我們無權去同情（有些苦難並不能感同身受），也無權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指責“窮人不該生孩子”（生育權是人權的一部分），我們能做的也許只能是反思這場苦難。
畢竟這部基於虛構和紀實之間的電影之外，現實的部分繼續著。第三世界的孩子們得不到最基礎的物質和教育，他們就像電影裡的扎恩：營養不良而瘦弱不堪的身軀，撐著桀驁不馴的腦袋，眼神裡滿是對未來的無所謂和對周遭的不信任。
倘若不是導演設計這樣一個幸運的結局，也許扎恩在牢獄之災後會重蹈父母的舊轍，把生活過成地獄，然後這裡萬劫不復。
迦百農是《馬太福音》中的聖城之一，是耶穌最開始行神蹟而得以繁華的捕魚小鎮，後應預言詛咒而遭譭棄，這也使得電影有了一絲寓言色彩。
所以不妨把這場煽情的人間苦難，理解為一則寓言：倘若沒能給予下一代足夠的關懷與教育，那他們將被詛咒，淪落為螻蟻，生活在一片廢墟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