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人生在世，自己不強大，說破天都白搭

幾乎全大隊的人都認識我，都知道我學習好。因為我常領“三好學生”獎狀，常在村裡社員大會上領獎，人們常見全校師生，敲鑼打鼓，把我送到家門口，向家裡人報喜。

可每次我領了獎，心裡高興但不能太表現出來。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不能太嘚瑟。否則，那些學習不好同學心裡不痛快，好像是我搶了他們應得的榮譽。

同村的同學，很多都是鄰居，也都是夥伴，一個班裡上學，一路來一路走的，平時相處得可以，可一評三好學生，一發獎，往往都是我有獎狀有獎品，他們沒有，走在一起的時候就好議論，你一言他一語，甚至連諷帶刺兒。

有的說：“就他是三好學生，咱都不是。”

有的挖苦我說：“你是三好學生，俺不是。”

有的說：“你有獎狀回家往牆上貼，俺沒有，俺有俺爹的耳刮子往臉上貼。”

我被孤立，常和別人融不到一塊兒，喜歡自己一個人獨處，從我上小學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一方面當年我學習好，在他們看來跟我不是一夥的；另一方面就是我們家實在太窮。有的夥伴家裡有白麵乾糧吃，常能拿出來跟大夥分著吃，可我沒有。那個年代，一口好吃的就足以讓人選擇跟誰玩在一起，不跟誰在一起玩。漸漸的，他們幾個走在了一塊。常常路的一邊是他們，路的一邊就我自己。

我不知道現在那些學習好的學生有沒有這種被孤立的遭遇，或者心理上的感受。可能沒有人明著連諷帶刺地挖苦，但學習好的和不好的，在各自的心裡感覺絕對不一樣。學習好的，有自豪感，有自信；學習孬的，有自卑感，沒信心。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成績差的學生好在一塊，因為他們同命相連，惺惺相惜；學習好的總是少數，曲高和寡，如果從同伴那裡得不到存在感，他就會更加努力學習，以維護其自尊，這種自尊，可能很脆弱，甚至不堪一擊。所以，往往就是，學習好的越來越好，學習差的越來越差。很多本來是同學，甚至常在一塊兒玩的人，因學習上的差距，彼此也會漸漸拉開心理上的距離。

我之所以學習好，很大程度的原因在於那時家庭經濟狀況差，沒法跟人比，而學習不用花錢，只要肯用心肯努力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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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學習好是學習好，但我也需要給家裡割草，也需要拾糞、拾柴火，我也需要跟大家相處，需要玩伴。於是我儘量地保持低調，從不在別人面前揚風乍毛（耀武揚威）。

在這個世界上，人和人相處，不是件簡單的事，是一門學問，相處有相處的規則，有時很微妙。而我卻不善於琢磨人和人之間微妙的關係，琢磨人，琢磨關係，就覺得是鬥心眼兒，我很煩鬥心眼兒的人。

割草，拾糞，拾柴火，我們都是到河外去。河外地多，草多，樹多，柴火多；路多，馬車牛車過的多，馬糞牛糞也多。

每次出去割草拾糞，往往都是同一生產隊的孩子結伴而行，不是同一生產隊的，是鄰居又是同學，也會結伴而行。

割草，往往都有自己發現的草窩兒（草多的地方），一般只告訴最要好的夥伴，下次再去割草的時候就搭夥去。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好的夥伴，搭夥割草，一個草窩兒很快就被割光。如果某個時候，一塊兒搭夥去割草的人多，就都沒多少草割，大家就在地上畫一個“十”字，先讓各人報出一個數字，然後從“十”字的某一個角上順時針數起，誰報的數字落在哪個方向，誰就只能去哪個方向割草。這叫分路，也是不成文的規矩。趕上是草窩兒的方向，就一起去，否則不能。

村外大片大片的土地，無數的溝溝坎坎，總有人走不到的地方。我知道，只要願走更多的路，只要不怕溝溝坎坎，總有茂盛的草窩兒可以讓我遇上。為了能有足夠多的草割，我常常一個人到遠處去尋找草窩兒。這種思想，也影響到了我今後的求學，影響到了我的工作，影響到了我的生活。人，沒法一直靠別人生活，關鍵靠自己。

人是群體動物，一個人，脫離群體是沒法生存的。是非觀念、善惡觀念，都是在與人相處的過程中逐漸培養起來的，這也關係到一個人的心理品質的形成。在小孩子心裡，玩伴之間和睦相處是最好的歸屬。我不能脫離群體，不能脫離夥伴，有時為了能跟大家打成一片，為了不被大家排斥，不被孤立，我總會把自己發現的草窩兒毫不隱瞞地告訴大家。我既要讓自己能有草割，又讓別人能有草割，因此我要跑更多的路，我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後來我發現，雖然我一直在盡力維護同伴間的關係，但仍難以做到十分的周全。那時候，我們家有輛大金鹿自行車，雖然舊點，但比沒有的還算是好的，抽機會我就推出去騎著玩，主要是為了讓那幾個家裡沒自行車的騎騎，或者載著他們到處兜風。有時我寧願讓自己的弟弟跑著，也要讓別人坐，這樣有利於跟大家搞好關係。但這樣也會有很多麻煩，給誰騎得多了，給誰騎得少了，載誰了，不載誰了，容易鬧矛盾。

再比如借東西，別人借十次你借給他十次，他滿意，說你好，有一次不借給他，他就會說你不好，前九次的好就會全部抹掉。這樣的人多的是。所以，做人難，做好人難，做個別人光說你好不說你孬的人難上加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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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在一定環境裡生存，無論大環境還是小環境，無論城市還是農村，一個人，長期在一個環境裡，要麼被環境薰染同化，要麼離開。離開，實際上很難，離開一個環境，又必然進入另一個環境。

在村裡，我們家窮，很多方面跟別人都沒法比。比如村裡那些煤礦工人家庭，個別幹部家庭，或者教師家庭。有時候，我感覺跟那些家庭出身的孩子不在同一世界。

“自恨枝無葉，莫怨太陽偏”。抱怨沒有用，關鍵是自己得強大，得有實力。自己不強大，沒實力，無魅力，說破天都是白搭。這些都是我從小的經歷告訴我的。在我幼小的心靈裡，有一顆種子深埋著，那就是我只有靠自己才能活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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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外，是大片大片的田野，有大片大片的空地，我常常獨自跑出去，跑到很遠，跑到沒人的地方。我去看空中悠悠的白雲，飛翔的小鳥，去看河裡一條條游魚，去看一隻狗追著一隻兔子飛也似的逃命。

我感覺自己是一隻小鳥，我就想，大山阻不斷我的翅膀，天高我就可以飛翔；

我感覺自己是一條小魚，我就想，河床刮不爛我的魚鱗，有水我就可以遨遊；

我感覺自己是一隻兔子，我就想，坎坷摔不折我的腿腳，想活命我就得奔跑。

童年時代，雖然我自己覺得自己不比別人差，也不比一些自以為是的人愚笨，在同伴中還能常有一些有創意的點子，但我沒有因此獲得別人的擁戴，我也成不了玩伴中的領導者。能讓我感到有尊嚴的，就是別人在學習上趕不上我。

每次考試，我門門功課都優秀，尤其是語文，同班同學當中無人能敵。那時候類似《向××學習》的命題作文寫得多，小學四年級時，語文老師讓全班同學寫過一篇作文《向我們班的好帶頭人王銀學習》。王銀就是我，我是班長，品德好，學習好，勞動好。同學們寫的作文五花八門，學習我這，學習我那。我身上有的優點，沒有的優點，凡是能挖掘的都挖掘了出來。老師講評作文時，又添油加醋地將我挖掘一通，號召大家向我學習。

可學來學去，他們是他們，我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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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作品連載 下節：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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