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散文||俺爹俺娘(一):生死間一把拉回我的,是爹的那雙手

散文 不完美媽媽 小說 農村 果果老師文化故事會 2019-07-12
紀實散文||俺爹俺娘(一):生死間一把拉回我的,是爹的那雙手

紀實散文||俺爹俺娘(一):生死間一把拉回我的,是爹的那雙手

導讀

想了近四十年,寫了大半年。48節,11萬字。有點散,故稱之為“散文”;又有點長,故稱之為“長篇”。

有朋友說:讀了你的小說……

我說:不是小說。我不大寫小說,也寫不好小說。我只是將幾十年的人生經歷和所思所悟付諸文字。換句話說,尋著記憶的長河回溯,將走過的路重走一次,用文字記錄下來,紀念曾經的青春歲月,並獻給有著相似經歷的同齡人。

幾十年人生變幻,幾十年記憶沉澱,濃縮成這樣幾行文字:

如果說人生是美好的,那是因為它也是糟糕的。糟糕到了極致,美好也就開始了,因為它不能再糟糕下去,只剩下越來越好……

紀實散文||俺爹俺娘(一):生死間一把拉回我的,是爹的那雙手



一九六八年秋天的一個下午。

太陽已經偏西,但還沒有落山,像個滾了一天的皮球,土不溜秋地掛在樹梢。有些暗淡了的陽光,透過高高低低的樹杈,照進我家的院子,照在東邊那截土牆上,投下一牆樹影,微微搖動,寂然無聲。幾片樹葉輕輕落下來,落在牆根兒裡那張半折半鋪的破席上。

娘坐在堂屋門前的一塊空地上,啜泣著,嘆息著。我就跟根兒裡那張破席一樣,半折半鋪似的,躺在孃的懷裡。孃的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我的臉上。但我沒有一點感覺。我感覺不到孃的淚是涼,還是熱。我不知道孃的淚落了多久,落了多少。爹在旁邊蹲著,沒有落淚,胳膊肘子支在腿上,兩手抓著頭髮,咬牙咬得嘴咧著,臉扭曲著。

爹和娘誰都不說話,誰也不看誰,只是不時地瞅一眼我,再緩慢地將目光移開,去瞅一眼不遠處的那張破席,和席上幾片無聲的樹葉。

那張破席是給我預備的。

爹覺得我極有可能挺不過來,真不行了,就用那張破席捲把卷把,趁著夜色,悄悄地抱出去埋了。可娘一直捨不得,她一直在堅持等,彷彿在等閻王爺忽發惻隱,睜隻眼閉隻眼,一迷瞪,說不定就能讓我重回人世。娘肯定在心裡祈禱了無數遍,在閻王爺面前跪求了無數遍,甚至發願,只要我能活下來,她寧肯去拿她的命作交換。

這一年,我不到兩歲。

那天不知什麼原因,我特別能哭。娘抱著我,左哄右哄都不頂用,哭得她實在心煩。“哭吧哭吧,哭夠了就不哭了!”娘生氣把我往床上一撂,轉身就忙她的事去了。

那個年代,家家很窮,但家家孩子都很多。婦女都很能生,慢的三年一個,快的兩年一個,趕巧懷了雙生(雙胞胎),一年就能生兩個。短短几年,床上骨骨碌碌,滿是半大不小的孩子,三四個很正常,七八個不稀罕。家裡的活得幹,坡裡的活也得幹。裡裡外外都得忙。孩子多顧不上,能走會爬的,就放地上到處走,到處爬;不會走不能爬的,往床上一放,大半天不用管。不哭不鬧的,玩著玩著就睡了;愛哭愛鬧的,哭著哭著就睡了。有時候大人下地勞動,孩子不能帶上,能走會爬的,床上擱不住,就用根繩子拴在床腿或大桌子腿上。幹完活回來,孩子早哭夠了,哭累了,不知什麼時候就趴地上就睡了。

那天娘去忙她的活,後來好大會子沒再聽到我哭,以為我哭夠了也就睡了。等忙完了,娘到床前來看我,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我兩眼上翻,口吐白沫——快不行了!

娘抱著我的時候,我的頭已經支不起來了,渾身軟綿綿的,幾乎光有出的氣而沒有進的氣了。

“坡裡種著瞎莊稼,懷裡抱著死孩子。”爹自言自語。

瞎,就是壞的意思,不成的意思。說一件事瞎啦,就是說壞啦,不成啦。瞎莊稼,就是長不成的莊稼,毀了的莊稼。這兩句話是我們當地的俗語。意思是說,好好的莊稼,一場天災就可能說毀就毀了;好好的孩子,一場病就可能說沒就沒了。

爹孃給我講過,以前條件差,好點的村子裡,可能有個小藥鋪(診所),不好的,連個小藥鋪都沒有。不少孩子出花花(出天花,也叫出疹子),或者得一次痄腮(流行性腮腺炎的俗稱),就可能夭折。爹講,那時候孩子生得多,但活下來的少,一輩子沒有個把倆的孩子在懷裡斷氣的婦女很少稀。誰家死個孩子,都是很正常的。每個村子的外邊,都有一個叫亂葬崗子的地方,是集中扔死孩子的地方。未成年的孩子死了不能進祖林是農村的風俗,誰家的孩子夭折了,就在亂葬崗子隨便找個地方挖個坑埋掉,有的乾脆坑也不挖,拿乾草(谷秸)簡單一包,扔了就完。夜深人靜,人們常能聽到村外有成群的野狗打架、狂吠、撕咬,那是野狗在亂葬崗子上爭吃扔掉的死孩子。

以前人的命賤,當爹孃的都好給孩子起狗蛋、貓蛋之類的乳名,甚至有的起名叫“狗啃”,叫“死不了”。聽起來很俗很不雅,但老輩人都講,小孩名起得越俗越賤命越大,越好養活。窮苦人家孩子多,養不起的,幾斤小米或十幾斤高粱就賣一個。

“完了,這孩子過八成得瞎了。”那天爹和娘心裡就是這樣想的。過八成,意思是八九不離十,差不多。——我能活的希望已經不大了。但爹孃誰都遲遲沒有伸手去拿那張破席。因為爹孃知道,一拿一卷,兒的命就捲走了。我的整個生命也就結束了,從此我就不再屬於爹孃,不再屬於這個家,不再屬於這個世界。

死神逡巡著,爭持著,抑或在猶豫著:要不要將我帶離這個世界。

猛然間,不知爹哪裡來了一股力量,忽地站起來,抱起我,腳不沾地,飛快地往本村一戶楊姓人家家裡跑去。

那戶姓楊的人家,有位六十多歲的老人,按輩分爹稱呼他大老爺。老人會扎針(中醫叫鍼灸),沒有醫生身份,但經他一瞧,很多病就能好轉,甚至能起死回生。死馬當作活馬醫。爹想最後賭一把,抱著我去找那個大老爺給瞧瞧。

爹沒想到,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地抱著奄奄一息的我站在老人面前的時候,人家說什麼也不給看,冷冷地丟下一句話:“抱走吧,我看不了。”

不能怨人家不給看。老人家雖然會扎針,也用些偏方給不少人治好了病,但他不是醫生,治好了別人說好,治不好有可能會落埋怨。不是很熟的人有求於他,一般不給人看病。還有個重要的原因是,那個年代,用民間偏方治病,弄不好就會被認為搞封建迷信,要受批判。老人家不能不為自己的名聲考慮,不能不為自己的身家性命考慮。

“大老爺,咱兩家在一個莊裡好幾輩子了,祖祖輩輩誰也沒照著誰家屙血(本地土語,使壞的意思)壞過良心,您老人家就行行好,給孩子瞧瞧。好了,虧了您行好,好不了,俺也不怨您,怨這孩子命不濟……”

爹一再央求,好話說盡,一邊說一邊要給老人家下跪。

老人家沒說話,猶豫了猶豫,最後拿出一把針,對我爹說:“唉,甭(不用)說了,我給孩子扎一針……”

幾針下去,不知道都紮了什麼地方,過了一會兒,我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不礙事兒了,抱走吧。”老人家說。

我活了!

爹喜極而泣。

老人家囑咐我爹:“出去千萬甭說找過我,甭說我給孩子扎過針。”

爹不停地給老人家鞠躬,千恩萬謝:“嗯,嗯,不說,不說……”

那天夜裡,爹讓娘擀了面葉兒,偷偷地請老人家到家裡來吃了頓飯。家裡窮,請不起什麼好飯,熗鍋下碗麵葉兒,略表寸心罷了。

我得的那種病叫“嚇驚風”。老人給我扎的針叫銀針。

我的小名叫銀生。不知是巧合,還是命裡註定,在生與死的當口,一根銀針扎活了我。在我生命垂危的時候,娘求回了我一條命,爹討回了我一條命。


(待續)


[聲明:長篇紀實散文《俺爹俺娘》為個人原創作品。尚未正式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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