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提示：物質困頓時代，愛情，終究不在父母的考慮範疇。但，日子天長地久，圍城之內狹小逼仄，能夠一輩子走下來，該有多麼不容易。
母親去世百日有餘了。
母親去世後，父親顯得愈加孤獨。現實上的形單影隻，加之心理上的孤獨、抑鬱，使得父親幾十年來所保持的硬漢形象轟然倒塌，贏弱的使人擔心，脆弱到令人心疼。
父親回憶起母親去世前的情形時，曾非常動容地對丈夫說，你媽這病也真讓她遭罪了，剛從醫院回來那會，還能勉強下床，早上也還張羅著煮飯給我吃，她是從不睡懶覺的。也就是這幾個月，她實在不想動了，沒有力氣起來，什麼也不想吃，每天早上都是我哄著她，讓她起床，說你不起床活動活動咋行？身體好的慢，等過些天添了重孫，你怎麼跟人家帶孩子啊？你得起來吃飯，騰出地來我得跟你收拾收拾，把溼的床墊給你換換，不然的話你一會躺著哪能舒服？就這樣，哄著勸著讓她洗臉、吃飯，然後把溼床單抽下，屎布洗了。每天的生活，就是跟屎尿打交道。我跟她啊，是伺候出來的感情！老了老了，她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還說什麼呢？話至此，父親一頓，潸然淚下。
我和一旁的姐姐聽的心酸，急忙扭頭，滿面淚流。
丈夫仍在勸慰著父親，媽已不在了，你也不要一個人待著了，跟我們回城裡住一段吧，你也好好歇歇。
終於，父親第一次鬆口：我現在不去，等過些天，給你媽過過“七”之後。
於是在母親下葬之後，為了父親我專門留了下來。在這逗留的三天內，可以說除了做飯，快速地吃飯、洗刷之外，我幾乎是爭分奪秒了。幾十年的老灰，塵封的歲月，母親的遺物，父親的物件......需要整理的內容真的太多了，需要打理的瑣碎也真的很雜。幾乎拿出每一件東西，父親就會加上註釋，加上點評。他說，這件花毛衣，是你買給她的，幾乎都沒怎麼穿，不捨得，只有出門串親戚的時候才穿。你媽說，你給她買的衣服花哨，洋氣，出去穿著體面，別人問了心裡舒坦。抖出一件棉襖，父親又說，這是你姐給我買的，我有衣服穿，好幾件呢，都穿不完。然後又說，可能是有預感吧，你媽去世前幾天，曾經問我，臨終時把我耳朵上的金墜摘下來吧？我知道她的意思，也明白她的真實想法，所以我得給她寬心，讓她踏實。我說，不用摘，就一直帶著，孩子們送給你的，就是讓你帶著哩！壓箱底的有一捆老粗布，白色的，卻已泛黃。父親說，這是你奶奶早年間準備的。你奶奶啊，一生好強，早早的把自己的送老衣什麼的全預備好了，包括孝布。只是她跟你媽一輩子不和，早年間為這，我可沒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
一時無語，思緒起時，潛滋暗長。老式的奶奶，一生寡居帶大了獨子，對於兒子的那份獨愛，兒媳面前的那種婆尊，永遠難纏糾結不清的婆媳關係，對於父親，是一種怎樣的家庭難題？幾十年的歲月，又有多少次感情危機，家庭內訌？生活充滿艱辛且難得祥和，聰明睿智的父親終歸是絞盡腦汁怕也難斷是非。身心煎熬，只能是欲說還休吧！
記憶又開始復甦，年輪重新倒轉。印象中奶奶和母親永遠是水火不容。除了過年及家中大事，大部分的時間她們不說話。一年中難得有和好的跡象，即使有少許幾次，也很快是曇花一現。總之奶奶有奶奶的理由，母親有母親的委屈。父親是獨子，又尊崇孝道不願分家。於是，四世同堂下裝飾著體面完整的繁華，兒孫繞膝下各有各的不滿，酸楚。父親過的難受、幸苦，母親過的窩囊、憋氣。而奶奶，一生的歲月都付於了孤燈獨枕，唯有被窩裡孩子不斷，孫子孫女的涼腳抱在懷裡捂著、暖著就是她一生的慰籍，一世的安撫。
父親又開始重複：誰知道人老了，會這麼多事呢！你奶奶那時，我還體會不到。有次她把屎拉在褲襠裡，她不說，也沒人知道。一直到我聞出味來，才幫她換了，為此我把你媽痛罵一場。她倆關係不好，奶奶的許多事兒，你媽都不近前。這次你媽有病，才知道，人老多需要照顧，多需要貼心。可惜，唉，不說了！
晚上睡覺，和父親閒話家常，話題最多的當然還是母親。父親說，你媽一直到老都沒走形，臨老時還和活著的時候一樣，就是身上瘦多了，一副骨頭架子。然後又說，你奶奶老後，我把她的照片放大了，掛在祖宗牌位前，看著是個念想。等明兒把你媽的照片也選出來放大，一併掛上。等我老了，也這樣掛，以後形成規矩對後人就這樣交待。我試探著，“把你倆的照片合在一起放大一張，現在的電腦技術很發達的，能這樣合成”。父親的語氣中立時透出驚喜：“那感情好，就合影吧，我們倆還沒一起照過相呢”！
我的心中又開始翻騰：人不在了，才想起這些。活著的時候，如果能給她一絲溫情，一些溫婉的愛語，該有多好啊！母親是個典型的家庭主婦，不識字，不會講大道理。甚至於連心中的委屈都不會表達，生氣了會埋頭睡覺，起床後照舊任勞任怨。在父親面前，她永遠是低眉順眼，永遠是被動服從，家裡大小事宜，一律由父親做主，從不安排事情，也不發表任何主張。但是穿針引線，燒水燎灶是照頓應響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除了臥病在床，那種盡職盡責恪盡職守也是罕見、少有的。有時候我想，所謂積勞成疾，抑鬱成病，母親的病怕是與心理因素有極大的關係吧。母親去世前，有一晚上我帶一位醫生給母親診治，醫生看到父親的面相，開玩笑地說，你呀粗狂強悍，老太太年輕時恐怕沒少受你的氣，她這病啊，多半跟你有關。父親點頭稱是，極痛快的承認：這是真的。
談及母親去世後父親一個人的生活，我開始勸他：您老了，別再操什麼心啦。跟哥嫂一起生活時，儘量悠著點，別干預太多，指責太多。每個人的想法不同，做法不同，你只提建議，最後拿主張的是人家。小時侯我們都聽您的，現在您老了，也省省心，多聽聽他們的。你以後的重點就是吃好、睡好，照顧好身體，其餘別的，就儘量少操心吧。
勸說父親時，我是拿捏著分寸說的，儘量用他能夠接受的方式。父親當時也能認同，他說，他是老了，但並不糊塗，他明白事理，我說的他都懂，他會盡量注意的。但到了第三天晚上，和大哥他們談到以後的贍養問題時，父親依然是一觸即發------
“再象你媽這樣，你們輪流回來照顧這可不行！白天你們各有各的事，你媽在時，家裡有兩個人，情況不妙我可以打電話通知你們，你媽走了，剩下我一個，如果生病我連打電話的力氣都沒有，我怎麼辦？或者我哪天起不來床，而你們又不在身邊，有誰知道給我看看呢？”
“那您就別讓我拿主意，您有什麼打算說出來我們照辦就是！”大哥的語氣透著不悅。
“伯，你讓大哥把他的意思說清楚，到最後如果您覺得不妥，我們可以再商量，放心吧，沒有人不管您的。”
於是大哥說完了他的想法。父親最終表示：天氣暖和時，他的哮喘病會好轉，他可以自己做飯，儘量不給哥哥們添麻煩，讓他們去侍弄田地，增加收入。如果他哪天不舒服，隨時都可以住到大哥、二哥家裡，大家照顧起來方便，同時，也不耽擱勞作。
大哥走後，我有意開導父親：其實，您應該讓大哥把話說完，只有聽完您才能完全瞭解他的所有心思。如果他說的有理，正是您所希望的。如果他哪點考慮不周，您再給他指出來，那時他接受起來心裡也沒有別扭、芥蒂。我們坐下來的目的，是商量解決問題的方法，如果意見不和鬧個不歡而散，對你對他不是既傷腦筋又傷感情嗎？
父親沉默了，似乎若有所思。然後，他說：我這脾氣不行。原本清清楚楚的事，讓他們辦起來怎麼那麼繞勁！
母親走了，對父親的擔心超過了一切。在老家呆了三天。在這三天內，把女兒一個人留在城裡，除了吃飯、睡覺時給女兒打個電話，我只想多陪陪父親。
然而終究，女兒也還是個孩子，也是需要照顧，不能讓人放心的，於是，還得回到自己家裡。
母親“五~七”時回家上墳，回來時，父親終於答應跟著我回來小住一段。
我給他配了一把鑰匙，叮囑他每天出去悠悠轉轉，活動活動身體，到人多的地方嘮嘮客聊聊天，想回來吃飯就早點回，在外邊吃就提前給我打個電話，要是走累了，就打車回來。“別圖省錢，掙錢就圖花個方便。”我說。
滿以為父親會在這我這兒住上一陣子的，沒成想只住了五天，他就嚷著說在這兒心不靜，掛念家裡，要回。“我回去看看，想來過幾天再來，我要是不喘，能走路，來這也很容易。”他說。
我明白他的心思，住女兒家終究不是自己家，熟悉、自在、隨意，若不是母親病故，以前父親是從不在我家過夜的。
過完“七~七” ，天氣已是很冷了，父親又開始咳嗽，有時出氣困難。於是再次勸說父親，說我們這兒已經供暖了，一個人在家涼水冷灶的，讓他跟我過來。
這一次，父親的情緒很不好，完全沒有以前平靜平和。莫名其妙的，我又惹住了他-------我洗衣服想把他的也順帶洗了，他堅持說他的衣服乾淨、不用洗。我好說歹說總算是脫了，但能感覺到他挺不樂意。等到吃飯時，看到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條用了很久的毛巾擦嘴，我立即轉身取出一條新的毛巾給他，怕他戀舊只說換換，洗淨涼幹仍舊給他。結果，他把筷子一頓，聲音提高了八度：“你咋老是嫌我髒呢!？”為著我的這番好意，他突然間聲色俱厲。
丈夫和孩子們面面相覷，陪著笑臉，空氣中一下子瀰漫著不安的氣息。
我轉身去廚房，霎時眼淚溢滿眼眶。
女兒悄悄地溜到我的身邊：“媽，你沒事吧？我外爺，真受不了他！”
我扭頭苦笑。“出去吃飯吧，我沒事。”
有那麼一會，我再不想說話。我想起了很多：童年及少年，我最煩這種喝斥了。以至於到現在，和丈夫說話，他的聲音稍高一點，嗓門略大一點，我聽著就極不舒服，就會影響到情緒。
事後，丈夫說我，他不願意你就別勉強嘛，順著他不就是了。
春節前夕，父親的哮喘病的確是重了，吃飯也成了問題。於是，二哥把他接到了自己家裡。二嫂人緣好，天天家裡門庭若市，概受人群感染，父親的心情有了大的改觀，再打電話時，聲音裡總是透著喜悅、滿足。只是，他想再要安靜的氛圍，就難得了。
一天，父親打來電話，說他又搬回自己的老宅了。
我只說，你估摸著自己的身體情況吧，一個人可以就自己住，感覺不好就打電話，來我這兒，或者哥哥、姐姐家。總之，你樂意去哪就去哪裡。
我想，父親終是希望住在老宅的 。老宅裡有新屋，是他進入老年後思前想後才決定翻新的，那時候他的心願是讓他的母親-----我的奶奶臨終時有一所高高大大的上房，可以堂堂正正的安放靈柩。有個寬寬大大的院落，不至逼仄，不至於影響出殯。
奶奶去世後三年，他為奶奶立了墓碑，碑文的內容是他再三琢磨後請人寫的，他很滿意，了卻了一樁心事。
母親走在他的前面，在他主持下操辦了一切，看著這些，他又卸下了一份責任。
如今他固守著老宅，是守著過往的歲月，是守望著年輕創下的一份基業，這裡面有他點點滴滴的濃縮，一家一事的過濾，他習慣慮事，這一點早已溶入他的血脈，深入骨髓，至晚年 ，到現在，不會改變。
再到後來，姐姐跟我提起，說父親幾次在他面前提及母親，都說他一輩子想不起母親的好，並說他有次吐血，母親不吱聲，也不關心他。姐姐截住他的話頭說，“人都已經不在了，就別那麼說了，媽也不容易。”
是的，出於對逝者的尊重，不忍心再聽關於她的任何不然。
但是，父親老了，很有些絮叨了，他不覺得。
他也在我面前提起母親，用同樣的話，跟姐姐說時一樣。並且 不只一次說母親心裡不想事，年輕時他倆生氣，母親會一氣之下住孃家，完全不顧嗷嗷待哺的我。
我覺的應該為母親說句公道話，也為了讓父親更理性的看待這一切。我說，“媽不管事，是因為你的氣勢壓住了她，你的氣場罩住了她，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她不能思想。你比她能幹，也比她能說，人微言輕，她說出的話你不屑一顧。在你面前，她自卑，繼而唯唯諾諾。時間長了，她就不想了，你的思想就是她的，你指揮就是，她言聽計從，逆來順受。她越這樣，你越對她頤指氣使。這樣一來，你很辛苦，凡事沒得商量，一個人擔當所有的風雨苦楚。感情不和，你也很傷腦筋，所以你老是情緒不好，愛發脾氣。對我們姊妹幾個，也總是吆三喝四的。不過到孫子輩，你就有所轉變，現在年紀大了，已經好多了。至於我媽，她沒有文化，不會跟我們講什麼道理。在我們長大的過程中，也不知道對我們進行所謂的教育。當然，我們會因此走些彎路，但是我從來沒有埋怨過。她生了我，養了我，這就夠了。經年累月，她操持家務，沒有叫過苦，沒有說過煩，就這一點，足以讓我對她感激不盡”。
說這話的時侯，我當然也能想起過往的一幕幕 ：上高中時我住校，兩星期一回家，母親為了給我改善生活，曾經在冬日的早上5點起床，擇韭菜，煎雞蛋，我起床時吃上了熱騰騰的餃子，我沒伸一下手。這一切都是在我睡夢中完成的，母親默默地完成了一切準備。為人妻母之後，我才知道，家務活有多瑣碎，家務事有多費心，要想保持一種熱忱的態度，保持一種永遠的情緒，有多不易。“任勞任怨”這四個字的含義真正弄明白了，我才知道，在這點上，我就不及母親。
然後，我又對父親說：“別說母親不關心你，兩個人之間是相互的。你捫心想一想，不是也沒怎麼關心過她嗎？你給過她溫情嗎？對她表達過愛意嗎？年輕時一直在鬧，永遠在吵。到了老年，真正體會到老來伴的作用了，她病了，你這時才意識到她的重要 ，才開始疼惜她，照顧她，可是畢竟有些晚了，一生的光景，已經大部分消磨去了。”
父親啊，我真無意在此批評您。我只是在說明一種真實，一種歷史，並根據我的所見、所悟以及所受影響對過往做一些評定以及提醒。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扮演人生的悲劇，在這悲劇中，愛情更是免不了的穿插，它影響人生之深 、之重，真的使人始料不及。它可能讓人幸福如天堂，也可能讓人痛苦如地獄。我們如果演得好，讓人生舞臺前面的觀眾覺得這個角色雖有錯誤，但並不愚昧，而是個值得同情與喝彩的角色，那也算是我們生活上的一項成功。真的，人生需要經營，生存需要技巧，方法需要學習，生活更需要不斷探討。人生會有很多遺憾，如果當事人能夠感覺到，對後人給以明示，加以指點，那也是對我們有益的一種人格提升！是親人就拿出一些親人姿態，體恤情懷，寬容心境，然後付出、修正，愛情最後會開花，親情永遠有回報。
母親哪 ，我也只能在哀傷的家庭背景下，為您寫一首暮年的輓歌，在這裡面有生者對逝者的回憶，也有經過歲月沉澱之後女兒對人生的種種體驗，小小感悟。這裡面潛藏著追悔，蘊育著渴望，伴隨著行動，最後必定會有反思之後的昇華部分緊緊相隨！
母親去世兩年後，父親也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父母之間，沒有愛情的一輩子，就這樣結束了。
父母雖已離去，但所有的回憶都留了下來。
願天堂裡的父母能夠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