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振宇 策劃人：羅硯
和你一起終身學習，這裡是羅輯思維。
最近，看了一本書，叫《銀線》，金銀的銀，線索的線。作者是林滿紅，哈佛大學的歷史系博士，美國著名漢學家孔飛力的學生。
這本書的內容是研究清朝的財政貨幣，但是要想解決的，那可是一個大問題：鴉片戰爭為什麼爆發？大家都知道，鴉片戰爭是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轉折點。
過去的理解很簡單，鴉片戰爭是因為中英之間的貿易衝突嘛。我們在歷史教科書上都學過：英國在中國進口了大量的絲綢茶葉，為了平衡對中國的貿易逆差，所以大量向中國傾銷鴉片，結果造成了中國的白銀外流。中國的清政府一看不行，趕緊派林則徐去禁菸，最終引發了戰爭。
這個總邏輯是沒有錯。但是《銀線》這本書給出了更多維度的材料，你會發現，事情的本來面目，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
這本書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是，清政府當時的白銀短缺，是因為鴉片進口貿易嗎？表面上是，但是有更深層的原因。
我們回到當年的真實數據。你會發現，1842年，鴉片戰爭中國這一方打輸了，《南京條約》簽訂了，中國的國門洞開了。按說這一來，白銀外流會更嚴重啊。但是事實沒有。
從1850年到1887年這37年的時間，中國的鴉片進口量是原來的兩倍，與此同時，白銀進口的數量，是過去外流數量的兩倍。奇怪，仗打輸了，為什麼並沒有出現更糟糕的結果呢？
要理解這個問題，我們要先搞清楚清朝的財政政策。
清朝的主要流通貨幣有兩種：銀子和銅錢。銀子主要有三個用途：交稅、朝廷發薪水、大宗貿易，而平時老百姓過生活用的多半是銅錢。這兩種主要的流通貨幣各有各的問題。
先說銅錢，清朝初年，為了節約成本，清朝允許沿用明代的銅錢。而且，雖然朝廷明令禁止民間私鑄銅錢，但因為工藝簡單，成本不高，所以一直是屢禁不止。所以，市場上到底流通了多少銅錢，有多少種，清政府是沒數的。
不光銅錢沒數，另一個主要貨幣白銀，清政府也沒數。主要是因為當時中國不產白銀，只有雲南有少量銀礦，但不足以支撐全國。那中國用的白銀都是從哪來的呢？我們以前講過，主要是靠進口。從乾隆朝中後期開始，清朝主要是靠來自西班牙的白銀。
你看，兩種主要貨幣，政府都沒有控制權。其中，銅錢，政府真要發狠，還有機會控制，畢竟是國內問題。但是白銀不一樣，完全受制於外部市場。那是真控制不了。
西班牙的白銀是從哪來的呢？也並不是西班牙本土生產的，而是主要來自西班牙在拉丁美洲的殖民地，像墨西哥、玻利維亞和阿根廷這些國家。
光有西班牙的殖民地產白銀還不夠，還得有人有動力，源源不斷地把白銀送到遙遠的中國。這個原因我們都知道，歐洲國家要向中國購買大量的瓷器、絲綢、茶葉這些大宗商品，把西班牙屬地產的白銀送到了中國。
除此之外，其實還有一個我們過去不知道的原因。《銀線》的作者考證出來，當時中國的金、銀的購買力，比歐洲更高。所以同樣的白銀，從歐洲拿到中國，不僅能買到更多的商品，還能兌換更多的黃金。在這兩層因素的推動下，18世紀，歐洲商人把大量的白銀運到中國，這筆貨幣其實支撐起了乾隆時代的經濟繁榮。
但是好景不長，到了1808年，中國突然從白銀流入國變成了白銀流出國。請注意，那個時候英國還沒有大量地向中國倒賣鴉片啊。怎麼就有這個逆轉了呢？1808年發生了什麼？
1808年，遙遠的歐洲發生了一件大事，就是拿破崙入侵西班牙。雖然最後是法國失敗，但西班牙也遭受重創，王室被迫下野。這下可好，西班牙人在拉丁美洲經營了快三百年的殖民地，紛紛抓住時機起義，先是墨西哥，然後是南美洲的其它幾個國家，拉美獨立運動爆發了。社會一動盪，西班牙殖民地的銀礦業大幅減產，這導致了全世界範圍內的白銀緊缺。
咱們這邊，清政府對萬里之外發生的這些大事渾然未覺，但這件事變成好幾波浪潮，深刻地影響了清朝。
首先是，歐洲消費慾望降低。歐洲人手上的白銀少了，對中國的絲綢、茶葉、瓷器這些大宗商品的需求量也下降了，輸入中國的白銀就隨之減少。
其次是就是鴉片輸入中國，白銀大量外流。
不過，我們可能誤解了英國當時的動機。英國不是為了扭轉什麼貿易逆差，而是啥？是英國人手裡也沒有白銀了。所以才要喪心病狂地要在中國當毒品販子，掙白銀。
所以你看，所有這些現象的根本原因，都可以追溯到西班牙殖民地的白銀減產。
清朝的白銀流出從1808年一直持續到1856年，在這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裡，中國的白銀外流相當於3.68億塊銀元。這是多大一筆數。當年清政府一年的財政收入才幾千萬兩白銀。直到後來拉丁美洲政局穩定，白銀產出恢復，中國才慢慢又變成了白銀流入國。但這半個世紀的白銀緊縮，讓中國深陷危機。
我們這一代人生活在現代社會，因為國家掌握了貨幣發行，這一代人都很警惕通貨膨脹。但其實，在歷史上，通貨緊縮才是更大的金融風險。你就想當年的清朝。
首先，白銀一少，物價馬上飆升，普通百姓生活立刻陷入困苦。
再有，就是稅負也變相加重了。清朝稅收只收白銀，所以老百姓要把銅錢換成白銀來交稅。因為銀價上漲，老百姓也要付出更多的銅錢，這就實際上加重了稅負。
還有一個意想不到的影響是，白銀緊縮直接導致了軍隊戰鬥力的下降。因為軍隊的軍餉實際上也縮水了，士兵也陷入了貧困。乾隆時代真的是清朝的一個轉折點，八旗兵在乾隆時代的歷次戰爭中還是很能打的，八旗戰鬥力的迅速敗壞，就是從這次白銀危機開始的。大家都吃不飽，心思都不在軍隊和訓練上。
更深遠的影響是，通貨緊縮，交易的媒介就少了，大量原本該發生的交易就發生不了了。社會分工就沒法深化，經濟整體上陷入停頓，這是一個更大、更廣泛的、更隱性的損失。
你看，這是一個越滾越大的金融危機大雪球。而當時的清政府，只是在猜想，我要是堵住了鴉片輸入，是不是就能堵住了白銀外流？實際上，站在一百多年後，我們就能看清楚，只要你用白銀當貨幣，中國的國運就已經和全球各種政治經濟事件聯繫在一起了。堵什麼都堵不住。
現在我們再來看對鴉片戰爭爆發的理解。
我們腦子裡原先的故事是：鴉片戰爭之前，中國是閉關鎖國。後來野蠻的英國人來了，一腳踢開了中國的大門。
但是從《銀線》這本書來看，這個故事更準確的表達是：中國經濟早就成了世界的一部分。鴉片戰爭之所以爆發，不是因為中國閉關鎖國，而是因為我們誤以為自己是在閉關鎖國。不是我們的門被英國人踢開了，而是我們誤以為那扇本來就開著的門可以關上。
你看，封閉這種事，其實並不存在於現實之中，它只存在於人的觀念之中。封閉，從來就不是和世界隔絕，而是拒絕在更大的範圍內找到解決問題的更好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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