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當我們回顧facebook發幣這一事件，會發現其意義遠不止一個商業巨頭的自我轉身。這會是由加密經濟掀起的新一輪金融革命，或是滑入威廉·吉布森所描述的賽博朋克深淵？只是身處其中的我們並不知道歷史浪潮將向何而去。

未來已至,只是分佈不均

2019年6月18日，facebook公佈了它的加密貨幣計劃Libra。儘管項目內部代號GlobalCoin已經極力被弱化，其白皮書仍難掩雄心：“Libra的使命是建立一套簡單的、無國界的貨幣和為數十億人服務的金融基礎設施”。

這個時代的互聯網和數字化技術已經成為自來水一樣的基礎設施，將世界不同角落的人們連接起來。與此同時，仍有17億成年人被隔離在金融系統之外，無法享受傳統銀行提供的金融服務。聯合國2005年提出普惠金融（inclusive finance）這一概念，旨在用更低的成本為小微企業、農民、低收入人群等提供金融服務。這是Libra項目誕生的背景和希望解決的議題。

(source: Libra Whitepaper)

Libra的願景由三跟支柱支撐：

• 以法幣資產為儲備的加密貨幣
• 安全、可擴展、可靠的區塊鏈基礎設施
• 由不同企業、組織、機構組成的Libra協會為領導的治理機制

27億人口跑步接入加密貨幣生態

Libra最受人們關注的是其加密貨幣Libra coin，很多人好奇Libra coin和比特幣究竟有什麼區別。

比特幣最初的設計目標是作為點對點的電子現金支付系統。諷刺的是，因為缺乏內在價值錨定，比特幣價格波動巨大，幾乎無法用於交易支付。更多挖礦節點加入算力戰爭讓比特幣的轉賬手續費飆升，當初主打的場景小額支付已無以為繼。事實上，市場上流通的大多數加密貨幣和代幣不具備支付所需要的穩定性和低成本，淪為資金炒作的工具。

以促進價值交換的穩定幣(stablecoins)應運而生，旨在解決加密貨幣價格波動大和手續費高的問題。目前市場上穩定幣分為三類：一類穩定幣基於法幣資產抵押(如Tether/USDT和TrueUSD/TUSD)，由特定的機構為之承兌背書，背後是基於法幣資產的儲備金制度，穩定幣的鑄造與銷燬都與法幣儲備緊掛鉤；一類穩定幣基於加密資產抵押(如MakerDAO/DAI)，基於ETH等加密資產、並以一定抵押率進行發行，留足安全邊際；還有一類穩定幣基於無抵押/算法式，希望針對市場需求動態調整穩定幣的供給和銷燬，達到平抑價格波動的目的。實際運行中，算法式穩定幣因容易陷入死亡螺旋，正被逐漸證偽。大多數穩定幣以鏈下的法幣資產抵押作為基礎。

Funding by Stablecoin Type, source: 2019 STATE OF

(Funding by Stablecoin Type, source: 2019 STATE OF STABLECOINS)

Libra Coin正是這樣一種”以真實資產儲備作為擔保，並由買賣Libra並存在競爭關係的交易平臺網絡提供支持”的穩定幣。而基於服務全球數十億人的GlobalCoin定位，LibraCoin將與一籃子法定貨幣掛鉤。根據Libra白皮書的儲備章節，Libra採取了將investment coin和payment coin分開的雙幣模式。投資者通過購入investment coin，為Libra提供儲備金，儲備金用於購入一系列低波動性資產(包括由穩定且信譽良好的中央銀行提供的現金和政府貨幣證券)進行價值錨定，儲備產生的投資收益將用於覆蓋交易費用和基礎設施成本。某種程度上Libra可以看做由一籃子法幣和短期國債組成的大型貨幣基金，但更合適的類比是IMF為國際支付所設立的SDR(Special Drawing Right)。

在解決了價格波動和交易成本高等問題後，穩定幣提供了一個切實可行的跨境支付和實時清算方案。留給普通用戶的挑戰是，如何掌握加密貨幣的錢包、公私鑰等概念，如何保管好自己的祕鑰和加密資產。這對大部分非技術背景用戶是巨大的鴻溝。facebook將推出數字錢包Calibra，由facebook來託管私鑰，為用戶提供更友好的用戶體驗。此外，facebook早在2018年12月就被爆出正在內測WhatsApp的支付功能。facebook體系內（Messenger、WhatsApp、Instagram）以及Libra盟友間(Uber, Lift)如果使用Libra coin進行支付結算，則為用戶提供了近乎無縫的體驗。用戶甚至不需要了解一筆打車支付背後運轉的其實是加密貨幣。

加密貨幣作為區塊鏈的殺手級應用，技術方案已日臻成熟。其應用場景也清晰廣闊，僅跨境支付一項就是每年6000億美元的市場，背後動輒5%+的手續服務費和T+2的到賬時間都是巨大的市場機會。

facebook對這場遊戲最大的衝擊在於其全球27億的用戶數量，由此產生的網絡效應遠非1000萬用戶的比特幣網絡可以比肩。比特幣會就此消亡嗎，多數人認為並非如此。比特幣作為去中心化加密貨幣的代表有其獨特的價值，而像Ripple和IBM牽頭的World Wire這類致力於跨境機構間清結算的區塊鏈網絡比較可能受到Libra衝擊。

更有可能發生的是，Libra以其網絡效應完成了互聯網用戶對加密貨幣的認知和教育，加密貨幣浪潮從此成為不可逆轉的趨勢。

區塊鏈作為價值轉移的基石

支撐Libra願景的重要基石是其區塊鏈基礎設施。這次Libra發佈了三份技術白皮書，分別對應其區塊鏈協議，智能合約編程語言Move和分佈式共識算法。

Libra blockchain不出意外的選擇了permissioned blockchain作為起點。比特幣、以太坊等permissionless blockchain已被驗證交易吞吐量受限，可擴展性有較大瓶頸。nakamoto consensus類共識算法對算力要求較高，因為能耗帶來的環境汙染也飽受批評。permissioned blockchain中的節點成員以許可方式加入，無需面對女巫攻擊的困擾，往往可以採用性能更高的BFT類共識算法。IBM主導的Hyperledger Fabric, R3開發的Corda, 以及第一個由銀行公開發行的穩定幣J.P.Morgan Coin所基於的Quorum，走的都是permissioned blockchain路線。

（source: The Libra Blockchain whitepaper)

Libra blockchain的設計目標是要支撐至少100個成員節點(Libra協會成員數量)和數十億賬戶地址，在技術設計和架構權衡上下了不少功夫。傳統的BFT類共識算法對網絡通信要求較高，在成員節點增加的情況下網絡通信開銷大幅上升，PBFT在十幾個節點的網絡已經是極限。Libra所採取的共識協議LibraBFT基於VMware Research發表的HotStuff協議，對共識的提案驗證過程做了大量優化，性能和安全性相比其他BFT類協議有大幅提升。根據其白皮書，LiberBFT的設計目標是交易吞吐量1000tps和交易認時間10s(比特幣網絡所對應的數值是7tps和1小時)。為了支撐數十億用戶的交易量，Libra blockchain在其數據結構上也做了大量簡化，僅使用了Merkle Tree和易於訪問的簡單數據結構，沒有沿用基於區塊打包交易的設計。

Libra的主要技術亮點在於為智能合約而設計的編程語言Move。相比隔壁Google更加強調工程化(golang)，多年以來facebook在Haskell,OCaml等方向的投資都展示了更好的PLT(programming language theory)積累。Move語言主打資產作為一等公民(first-class assets)，安全性，靈活性和可驗證性。通過靜態類型系統和線性邏輯約束(resource type)確保資源永遠不能被複制和隱式丟棄，也禁止了編程語言中常見的動態分派等特性讓智能合約更容易被驗證。智能合約因為其不可變的特性和控制數字資產的重要性，在安全性上一直備受挑戰。通過給智能合約編程添加更多的約束來增強健壯性，Move無疑走在正確的路上。

Libra blockchain的目標是成為能夠支撐數十億用戶的金融基礎設施。Libra協會最大的野心是將Libra在5年內發展成permissinless網絡。這其中的挑戰不亞於將當初的ARPANET擴展為今天的Internet。雖然很多人並不看好，但毫無疑問，這在Libra的路線圖內。

金融基礎設施升級的隔代陷阱

坦白來說，Libra blockchain在技術上的進展並沒有現象級突破。我們也看到部分業內同仁出於技術視角的輕視。然而如果忽視這一波以Libra為代表的區塊鏈浪潮，恐怕將會遭遇金融基礎設施升級的隔代陷阱。

相比facebook這次All in blockchain的陣仗，多數巨頭對區塊鏈的全面投資仍舉棋不定，處於技術積累階段。Libra有可能借此機會在技術壁壘，生態建設和監管試水三個維度建立優勢。

也許扎克伯克在哈佛宿舍寫出第一版facebook時所用的PHP技術稱得上成熟容易，而支撐起今天27億用戶體量的技術體系絕不簡單。任何一個系統在承載了規模化的用戶後，面臨的技術複雜度和挑戰將會呈指數級上升。facebook一貫的風格是move fast and break things，日後建立起規模效應的Libra將會在區塊鏈上形成壁壘級技術積累。

和互聯網一樣，區塊鏈的價值因規模效應而放大。在合作伙伴側，Libra在前期聯盟建立過程中展現了優秀的商務拓展能力。從mastercard, PayPal, Visa等支付巨頭，到ebay, Uber, Spotify等交易龍頭，到coinbase等區塊鏈領軍企業，圍繞全球交易這一主題建立了相對完整的生態。在商戶和用戶側，Libra坐擁世界第一的封閉互聯網生態。在開發者側，facebook以其構建應用開發平臺、孵化了zynga等獨角獸而聞名。扎克伯克構建Libra的最大動機，無疑是飽受隱私問題批評的facebook之外再次開創一個值得信任的生態平臺。

(source: https://www.theblockcrypto.com/2019/06/18/how-to-become-a-founding-member-of-the-libra-association/)

Libra在設定無國界貨幣和金融基礎設施這一目標之初就註定會遇到監管的強力挑戰。因此無論在技術的建設(擁抱RegTech)，協會治理機制的設計，還是人才招募華爾街化(legal和lobby)，都為迎接監管做好了準備。事實上在Libra白皮書發佈的一天之內就收到來自各國央行等監管部門的強力挑戰。當其他科技公司還在閉門技術研發時，Libra將會打開門主動接觸監管當局，積累更多的經驗。

對於中國的金融和互聯網行業而言，Libra應該給我們帶來居安思維的危機感。

中國市場因為後發優勢，跳過信用卡直接進入了移動支付和無紙化現金時代。以支付寶和微信支付為代表的移動支付確實是在世界上遙遙領先。我曾經參與組織某歐洲支付公司CEO到中國學習拜訪，參觀路線就是用微信和支付寶買早點、坐地鐵、打出租車、超市購物這樣每個普通中國人都習以為常的無紙化現金的一天。而背後支撐這一切的中國國家金融通訊網(CNFN)和中國現代化支付系統(CNAPS)也是當今世界最領先的國家級基礎設施。

然而我們應該意識到，這個優勢是建立在市場和技術的後發優勢，以及外匯管制與防火牆長城的雙重保護之下。分佈式賬本技術(DLT)為代表清結算系統與基於中心化系統的支付基礎設施有著本質不同和代際超越的潛力。跟互聯網所結合的區塊鏈技術更是展現了跨越主權和物理邊境的滲透性，跟任一主權貨幣的支付網絡進行競爭。目前我們在人民幣國際化的道路上仍處於起步階段，如果仍自滿於”新四大發明”而未能加速在區塊鏈技術的開拓，恐怕將會遭遇數字經濟時代金融基礎設施升級的隔代陷阱。

Libra會成為超主權貨幣嗎？

Libra協會總部設立於瑞士日內瓦，因為瑞士一貫的中立立場和對區塊鏈技術開放的態度。其主要職責之一是負責管理Libra儲備，掌控著Libra經濟的穩定和成長。只有 Libra協會能夠製造(mint)和銷燬(burn)Libra貨幣。沒錯，Libra協會就是加密貨幣的央行。從其跨國屬性來講，如果說IMF代表了世界各國政府的利益，Libra協會則有望成為數字經濟時代全球資本的代表。在民粹主義興起和地緣政治衝突頻發的今天，跨國資本所代表的利益顯然與主權政府有所偏移。

Libra會成為超主權貨幣嗎？答案是肯定的。在貨幣超發和政府缺乏信用的第三世界國家，人民一直在尋求方式，存儲和控制自己的合法勞動成果。過去這個答案是不易存儲的黃金，是不易獲取的美元，是易於丟失的其他加密貨幣。隨著推廣和滲透，Libra可能成為新的答案。

Libra會顛覆美元霸權嗎？答案是存疑的。Libra協會的成員以美國企業為主，其推行也必將優先符合美國當局監管。Libra coin穩定性、低通脹性和全球流通性本質是基於以美元為主導的國際貨幣體系。其命運也許跟SDR類似，仍無法擺脫美元體系的控制。

Libra會對中國的數字經濟產生衝擊嗎？可能性很小。得益於外匯管制和防火牆長城雙重保護傘，中國數字經濟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仍會是自留地。然而值得一提的是，我們與世界互聯網的隔絕並沒有很多人想的那麼徹底。根據Pivotal Research Group的統計數據，2018年facebook從中國廣告商那裡獲得的總收入估計達到50億美元，約佔其總銷售額的10%，這足以讓facebook躋身中國七大上市互聯網公司之列(來源)。

去中心化浪潮再次開啟

近30年前當蒂姆·伯納斯-李爵士為我們帶來Web時，互聯網為我們的許諾是更加開放、平等、透明的世界。然而以facebook為代表的互聯網巨頭辜負了我們。通過建立圍繞信息壟斷和賽博中介為核心的商業模式，巨頭們將我們圈屬在各自的藩籬中，侵犯我們的隱私，出售我們的數據。facebook全球27億用戶，超過世界上人口最多的主權國家，接近互聯網總人口的3/4，全球總人口的35%。國外的朋友曾經告訴我，對很多用戶而言互聯網就是facebook。如同賽博朋克所描繪一般，跨國公司超越了物理主權邊界，建立了數字疆域的壟斷。

Libra計劃出於扎克伯克對於劍橋分析等一系列事件所引發社會影響的反思，當前的商業模式是否在根源上出了問題？facebook設立了與社交服務隔離的子公司Calibra，推進Libra計劃的進行。並聲明facebook只會帶領Libra協會的建立，在2019年後將會交出領導權，在那之後作為普通成員，幫助協會自治運行。permisionless blockchain這一目標更是讓Libra直指更加開放的互聯網。Libra白皮書展現了悲天憫人的情懷和銳意進取的精神，通過建立一套簡單的、無國界的貨幣和為數十億人服務的金融基礎設施，讓更多人獲得金融服務和廉價資本的權利，享有控制自己合法勞動成果的固有權利。

然而這次我們可以相信facebook嗎?

文/ThoughtWorks劉尚奇

原文：https://insights.thoughtworks.cn/facebook-lib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