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3月，正是春光明媚百花初放的美好時節，萬物剛從冬的寒流中甦醒過來，高山的雪還未完全融化，人們就開始走出房子進入一年的春耕。泥土已經被雪耕耘了一遍，牛再犁的時候就不感覺吃力了，反倒是農夫得使勁拽著牛鼻子，才能跟上它前進的速度。
這個季節本是一年開始，孕育著無數希望。然而2002年11月從香港爆發的非典至今未消散，凡是感染者，跟他接觸過的所有人都要進行隔離，包括醫生在內。香港進入大陸的關卡也幾乎封鎖了。人們的恐慌心理四處蔓延，非典病毒既是遠在天邊也是近在眼前。村裡的人們對自家在外打工的親人十分擔憂和牽掛，他們對外面的世界不太瞭解，好多消息都是道聽途說，偶爾從信號不太好的電視和廣播裡得到一些不確定的消息。人們最害怕的是誰誰誰從遠方回來了，會不會被他感染。因此家戶人家的大人都會叮囑自家小孩離某個剛從遠方回來的村民遠點，不要跟他接觸也不要跟他說話，要躲著或者繞過他。
父親2002年春節外出同我們告別後聯繫特別少，原來一個月一次電話，後來兩個月一次。我和妹妹都從學校定時接聽，有時候父親沒有打給我們，就通過媽媽轉達我們他要說的話。大多時候都是告訴我們不要擔心學費，說結完工資就可以馬上寄錢給我們，要我們安下心來好好學習。母親則起早貪黑賣菜給我們賺生活費。日子過得很平淡無奇卻略顯艱辛。好一段時間我們沒接到父親的電話，也沒有他的消息，擔憂開始加深起來。週末我們跟母親見面時，都會彼此猜測父親為什麼沒給我們電話。我們歸結為忙碌得沒有時間，也或許是非典戒嚴無法與外界接觸！心裡感到不安的我們，生怕父親在外面遇上什麼麻煩，甚至會很不情願地想到父親是不是感染非典被隔離了。每每想到這裡，我們心裡就特別難過，恨不得立刻就見到父親，勸他再也不出去打工了，只要他好好的和我們在一起，能不能掙到錢都無所謂，我們讀不讀書也無所謂。儘管這樣的想法得不到父親認可，但總是情不自禁的。親情血緣讓我們任何時候都不願失去彼此的消息。
父親與我們整整一年沒有見面了，只是偶爾從電話端聽到彼此的聲音，我們在彼此的思念中度過。為了把路費攢下來開年給我們繳學費，他放棄了2003年春節和我們團聚。平常沒有父親在家的日子就失去了很多快樂，這個春節感覺整個家沒有主心骨，年過得絲毫沒生趣。
春節後，父親託學校小賣部通知我中午去接他的電話，這麼久突然收到他的消息，心裡自然止不住激動。回味父親和藹溫暖富有磁性的聲音，能給人力量和鼓舞。然而，真的接到他的電話後，心裡卻高興不起來。以前父親說話聲音渾厚洪亮，這次卻顯得有些虛弱嘶啞。父親還未滿49歲，我彷彿從他聲音裡聽出70多歲的蒼老，一種虐心的痛忽然穿過心絃。父親一定是太思念家人了，太累了，沒吃好沒喝好沒睡好，他忙碌奔波肩挑背磨汗流浹背的身影在我腦海一遍遍浮現。父親在電話裡都是些安慰叮囑我的話，叫我學習壓力不要太大，要勞逸結合放鬆自己。最後他問我考大學把握有幾成。我說我會好好考，大學應該沒問題。父親說那就放心了。我想卯足勁對父親說，爸爸您不要太累了，您要注意身體，外面事情不好做就回來吧！可是我想到這些話時，感到喉頭囁嚅著一股酸楚，眼眶竟不自禁地噙出淚水，最後什麼也沒說！只知道應答著父親的叮囑，叫他不要擔心。就這樣我在電話這頭沉默了好一會兒，父親見我話不多，就叫我把電話掛斷了。那時候一部手機要好幾百，好點的過千元，一部手機就是一個學期的學費好幾個月的生活費，我們買不起都是打固話，長途多一分鐘就多1塊來錢，這都是一滴滴血汗換來的，我們捨不得。
三月下旬一節晚自習政治老師正在講課，我感到心思渙散總是集中不起來，課也沒聽進去。一會兒，上屆的班主任語文老師敲開教室門，給政治老師耳語了幾句，然後叫我去接電話。我跟在語文老師後面，問他是誰打來的，他說你接電話就知道了，然後就是一路沉默著走出教學樓分開了。這麼晚有人讓我接電話是第一次，心裡感覺有些不正常，但到底什麼事卻不知。我接到的電話是大學堂兄打來的，叫我趕快去找我母親，一定要先找到母親。我想繼續問出了什麼事情，可心裡卻迫不及待想見到母親，擔心母親安危又總感覺有什麼大事發生，但他們都沒直接告訴我。
這段時間學校管的很嚴，每天所有同學都要統一喝大杯板藍根水，說是可以預防非典感染，也許至少可以起到心理安慰作用；所有出校門的同學必須有老師批准或是被告知有特殊情況。接完電話，我一門心思地去找母親，徑直朝校門奔去，給門衛報我的班級和姓名後他們也沒攔我，還告訴我趕快走，路上注意安全，顯然老師已經提前給門衛打了招呼。出校門後我心裡空蕩蕩的，街道也是空蕩蕩的，昏黃的燈光籠罩著一股哀怨的氣氛，這是在城市而我卻像誤入荒漠，偶爾穿過馬路的車輛讓人感到孤獨。這時的天還有些冷，我穿著一件薄外套，天空籠罩著濛濛的霧還下著毛毛雨，整個環境靜得有些可怕，我聽到清江穿越城市的流聲，像是這座城市唯一的活力。
我極速趕到母親租房，卻沒見到母親，房東是位和藹的老婆婆，她告訴我說母親接完電話就大哭著走出去了。我感到莫名的難受，急迫想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試圖讓房東把母親接電話的細節描述的更詳細些，可是顯然她也不想多說什麼，叫我趕快找到母親。我像無頭蒼蠅般在這座城市亂竄，在母親常走的地方看能否碰到她，又揣測著什麼事情讓母親感到如此悲傷？我猜想是不是外公病重了？或是妹妹們遇到什麼困難？最後才想是不是父親出了什麼事？我在心裡設定著各種可能！如果外公出什麼事，他也七十多歲了，或是壽元已至；妹妹們出什麼事的可能性非常小，所以毫不猶豫地就排除了；只是父親我們一直都有些擔憂，是他出什麼事了嗎？我不敢去想，即使出事了，那也最多是受傷了或者至少我們還能照顧他關懷他。
正在我疑慮重重內心十分不安時，我碰見了母親，妹妹也在一起。顯然母親是先去找到了妹妹，然後再去我的學校找我，發現我已經離校去找她了就往租房走，剛好我也想著媽媽是不是去找我了便從租房往學校走。在清江岸邊的馬路上我們終於找到了對方。媽媽和妹妹看到我後故作鎮定，看得出是想瞞著事情怕影響我不久就要面臨的高考。我走上前問母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媽媽沉默了半晌不肯說！我又去問妹妹！妹妹低下頭也不做聲！她們在強忍著悲痛不願給我說實情！我問是不是外公病重了？她們搖頭。我又問在浙江打工的大妹工作是否有遇到麻煩！她們繼續搖頭。最後我才隱隱覺得是父親出事了，就問是不是爸爸在煤礦受傷了？住進醫院沒有？問題不是特別大吧？妹妹在一邊突然忍不住蹲地上放聲痛哭起來！那種連心的哭牽扯著我的神經。我不相信父親會有其他意外？我最多認為父親受了重傷，我們必須想方設法去為他治療好。母親的情緒也失控了，對我說：你爸爸……她帶著悲痛停頓了一下繼續顫抖著說：你再也見不到你爸爸了！我腦袋突然轟的一聲，像被一顆原子彈擊中。“我的天啦！這怎麼得了……”聲音從我的喉頭滾出來，伴隨著最深的悲泣和哀傷，放聲大哭起來。我最不願意接受的事實卻已成為事實。母親使勁捏著我和妹妹的手，悲傷又堅強地說：“你們一定要堅強起來，還有媽媽在！現在重要的是去接你們的爸爸回來，為他理好後事。”我和妹妹在母親的手心裡漸漸收住了哭聲。母親牽著我和妹妹走了好遠，感覺到此時的母親無比珍貴和令人心疼，我們忍住悲痛設法讓自己堅強。
第二天，我和母親、八叔還有三叔家的堂兄，不顧一切來南方接父親回家。十二個小時的車程像經歷了幾個世紀，一路上眼淚像泉水一樣往外冒，怎麼也止不住，怕周圍其他人看見就將頭蒙在被子裡面，最後被子也差不多溼透了。八叔在一旁看著我和母親眼圈也紅了，一路上的車費和食宿都是由他和大哥來安排的，我和母親感激萬分。我們終於來到了父親出事的地方，與我們接頭的是跟父親一起出來的一位家族哥哥，父親所有遺物都是由他幫忙整理保管的。哥哥告訴我們父親在這裡很努力很節約，有時候一趟班上下來整個靴子都是汗水，而父親為了省錢已經把沉迷抽菸的習慣改掉了，有時候飯也捨不得吃好的，就是鹹菜加米飯，時間一長父親已經變得有些消瘦。聽哥哥講父親在這裡的情景，一陣陣刺心的痛扎來，這兩天我和母親的淚差不多已經流乾了，但深處的痛還在擴散。哥哥將父親衣袋裡準備寄給我們的錢交給我們，還有他的身份證及一些日常物品，父親的衣物裡有一件是我給他的，這也是我給父親的唯一的禮物，還是我穿過的。
父親的遺體放在殯儀館裡等著火化，我和母親去見了他最後一面。南方這座城市灰濛濛的世界裡溫度已經很高，太陽的火苗炙烤著我們，父親平日就是在這樣環境下工作的，現在他終於可以休息了，再也不用不辭辛勞在人間遭罪了！父親寂靜躺在冰涼的世界裡，他再也無需為我們的學費和生活費接受非人的煎熬。可是我們不能接受他就這樣拋棄妻子兒女自私地不負責任地走了！我和母親、八叔還有堂兄依依不捨地讓父親的肉體接受了火的考驗。父親這輩子都在經受考驗，直到失去生命了還要被折磨一次。連他化成灰後還要關進一座漆黑狹小的房子裡，跟著我們長途跋涉一路顛簸才能回到故鄉。
父親啊，大山一樣的父親！此刻，您為什麼沉默著，您還有很多未說的話就讓故鄉那片您執念的熱土替您說吧！我們將您這一生燃盡後的餘灰埋進故鄉泥土裡，冬天來了有雪花陪伴，春天來了有鳥語花香，夏天有蛙鼓和知了伴奏，秋天有莊稼有藍天白雲！您再也不用出遠門了，您就呆在這片領地上，和周圍那些曾經在世一樣辛勞的鄰居們安息吧！
父親走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隱隱的哀傷一直附著在心頭，我的體重從128斤暴瘦到108斤。父親曲折的一生不敢回想，我們沒有機會報答他的養育之恩，他也沒有機會安享晚年和子孫福。每每看到同齡人跟父親一起時的溫暖畫面，我的內心便充滿五味雜陳，父親在生對我們的關愛以及勞碌奔波的情景好久也不能散去。大概世間也有很多跟我一樣的人吧！多年前我們都與父親走散，時間已經療好我們的傷痛，卻無法掩飾內心無處傾訴的遺憾，就讓這種默默的懷想伴著我們好好珍惜人生美好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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