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的盛世

中國歷史 乾隆 英國 睡眠 創業 秦朔朋友圈 2018-11-27


“飢餓”的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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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的盛世

乾隆58年的夏天,當英國第一個訪華使團登上中國的土地,就讓那本讓歐洲人羨慕了幾百年的《馬可·波羅遊記》,徹底破了產。

沒有黃金遍地,沒有錦衣玉食,取而代之的卻是戳心的貧困。路邊看不到整潔牢固的住房,只有茅草蓋頂,建築荒蕪,乞丐遍地。

據說當時給英使團端茶倒水、掃地做飯的中國人,個個瘦骨嶙峋,沒有一個胖子。每接到殘羹剩飯,都要千恩萬謝。對英國人用過的茶葉都搶著繼續泡著喝,就連他們扔到海里的死豬死雞,都有好幾十人不顧生死下海哄搶。

到底是怎樣的“飢餓”造就了這幅慘狀?康雍乾三朝,年年都有關於各地“飢”、“大飢”以至於“人相食”的記載,民眾吃糠咽菜屢見不鮮。據說一箇中等中國農戶一年收入不過32兩,年支出為35兩,辛苦一年還要負債3兩。普通人家的破產抗不過一次饑荒,接下來要賣兒賣女,慘不忍睹。而同時代的英國人,幾乎是天天可以吃肉的。

乾隆盛世,縱向比,是中國歷史的巔峰,疆域是今天的1.5倍,養活了當時世界上30%的人口。橫向比,全球三分之一的GDP出自大清,國庫充盈,四海臣服,周圍小國都紛紛進貢來朝。王孫公主,都是外族通婚時的香餑餑。

可上面這段漂亮話更像是一張虛張聲勢的面子。張宏傑在《飢餓的盛世:乾隆時代的得與失》裡寫道,橫向比,乾隆時代相對於18世紀的世界文明,是一個只有生存權卻沒有發展權的盛世。而縱向比呢,是民眾意志被壓制得最萎靡的時代。

這才是那個繡花枕頭的裡子。它完全顛覆了我們從小對乾隆盛世的幻夢,說到底,那不過是一個飢餓的盛世。

“飢餓”的盛世


“飢餓”的盛世

讓我們把時間進度條往後拉200多年。

當然不再是以前的世界了。高樓平地而起,霓虹十里不息,生機勃勃,日進斗金。沒法果腹的命運幾乎找不到了,可世間的困境喬裝了自己,以另一番情景出現——好好的行業會突然步入黃昏,甚至消失不見;永遠有新的秩序在醞釀;人們要趕在世界對他們動手之前一躍成為斜槓青年,以躲過時代的剪刀手;白髮蒼蒼的老人,在某生鮮店採購海鮮時都必須下載APP才得以完成購物之旅……成長不再只是孩子的任務,它幾乎成為了成年人生命得以延續與發展的必修課。

所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飢餓”。不是吃不到什麼,得不到什麼,而是得到多少,都隱隱覺得不夠。

人們圍追堵截的,不是糧食,不需要像遙遠的祖先那樣探索方圓十里是否有足夠的食物,或者為何臨近的族群更為富庶,卻需要時時刻刻與時俱進,尋找讓自己出色、讓下一代更出色的籌碼,這是鉅變之下極其自然的併發症。

畢竟,“飢餓”才是飢餓者的通行證。一個人要棲息在衝勁十足的社會裡,很難去扼殺自己目光的所到之處,也不能阻止身體緊跟著時代大步向前的衝動。不願意安貧樂道,要百分百地經世濟用,往往是現實世界冰冷卻好用的通行證。

今年夏天我去山裡度假,來接我們的司機是山裡的原住民,身體健碩,生活安逸,自建的豪宅寬敞明亮,後院有大片鬱鬱蔥蔥的菜地。自己開了民宿和餐館,還身兼司機賺外快迎來送往。我羨慕他,說現在城市的人都紛紛來山裡度假,沒霧霾,喝山泉,你們還順便能賺錢。他卻告訴我,自己常常焦慮,不滿足,還是賺不到足夠的錢。對他而言,山裡已經從分明的四季到只剩下兩個季節——淡季和旺季。

電視裡播的是激情四溢的《創業時代》,社交媒體強烈共鳴的是早生白髮的80後,現實裡的創業公司常常剛站穩腳跟就想著要建帝國,爭地盤,要揚名海外。有一部紀錄片裡講一位35歲的互聯網創業者,3點半入睡,8點半起床,幾乎天天睡在公司,5歲的兒子只能與他電話交流。他認為睡覺是浪費時間,年輕就該做出點有價值的事情。而事實上他發白的脣色和濃重的黑眼圈,已呈現出一種極致的病態。

孩子和家長同樣加入了這一戰壕。《瘋狂的黃莊》裡寫北京海淀黃莊那個分秒必爭的群體:每晚八點半之後,孩子們從黃莊周邊的各大機構蜂擁而出,在路燈下和媽媽一起踏上回家的路。一些關心競賽的家長實名加入了一個與競賽有關的群,名叫“帝都精神病總院”。“每天中午多出一節課的時間,一週比別人多出半天。”媽媽們都是這麼算賬的,令人汗顏。怪圈中的每個人或許都隱隱覺得不對,卻沒法心平氣和地躲開被裹挾的瘋狂,甚至自己就是別人夢靨裡的一部分。因為在中國,在人生的前20年裡,這幾乎是與別人較量最重要的工具。

有人說,中國人從來沒那麼困過。“猝死”好像是這個時代的常客。前陣子一位82年的券商研究員有一天晚上回家告訴太太,說自己很累。第二天早上太太8點醒來,發現他身體已涼,溘然長逝了。在德國攝影師貝爾恩德·哈格曼的鏡頭中,到處都是睡覺的中國人。他說,這些在水泥地上、三輪車上、花壇邊、健身器上,甚至卡車底下睡覺的人們,是中國得以復興的原因。

“飢餓”的盛世喜歡挑選那些折射狼性的處世法則。“知足常樂”像是和“飢餓”的人們之間隔著一道厚重的屏障,而“天道酬勤”倒是積極地和他們站在了同一個陣營。

“飢餓”的盛世


“飢餓”的盛世

這個世界總有兩幅圖景,盛世之下的陷阱,一點都不比這個時代“聖人卸妝”後的汙點少。

可以肯定的是,人們並沒有在新世界裡獲得安寧。

世界龐大、激烈、騷動;人卻不愜意、不坦然、還老受刺激。坦白說,在這樣一個巨頭都如履薄冰的鉅變時代裡,世事和三觀都沒有穩定的走向,要去篩選這個社會的“最大公約數“並不容易。可這樣的“飢餓”或那樣的“飢餓”卻時不時能在我的腦子裡重逢,成為我感覺到的構建如今這個社會結結實實的一部分。人們的胸腔裡彷彿藏著大海,一點波瀾,都能引起狂風大作。人那麼平凡,卻又那麼不甘,於是在社交媒體轉發錦鯉變成了一種時尚。可真的是時尚麼?王小波說,走投無路才會迷信。

另一個值得懷疑的,是人們似乎也並沒有全然從“盛世”中獲得真切的享受。

人類學家項飆提過一個概念,叫做“懸浮”,形容這個時代的人倒挺恰當。人是“懸浮”著的,所有人都在追求一個更好的明天,更好的明天長什麼樣子,他們不清楚,追求到了之後會怎樣,也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當下的生活不太值得過,因此他們也無法真正享受當下。打個比方,中國人蜂擁去買房,多半是為了今後的經濟保障,而不是當下實打實的享受。孩子們學各種技能在簡歷上增添光彩的東西,多半是考慮社會觀感的“有用”,而不是當下的重要的精神寄託和享受。

還有,人在精神上的豐滿,人性上的完善,都沒有因為“盛世”而“盛”。

唯發展論的盛世裡,評價一個人,常常看他在食物鏈上的位置,看他掌握的權力、財富和聲名。可一個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者完完全全有可能在精神上是行屍走肉,“身著光鮮的高管們,回到家累得不想說話,就像死狗一樣攤在沙發上”是如此生動的寫實,或許恰好詮釋了中國富人岌岌可危的“快樂”額度。而章詒和有一回談到我們和前輩最大的差距,她說,那一代真的是很美的,美就美在心靈,人性是很完善的。她講梅蘭芳主動承擔死去祕書家眷的生活費用,講程硯秋為了一次失約親自登門道歉。而我們今天,彷彿精神和人性都被打了劫,很少能看到這樣靈魂澄澈、人性完善的時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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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並不代表,我不喜歡如今的世界。我們再也不用對抗生理上的飢餓,再也不用對著八國聯軍跪地稱臣,相反,一次辱華言論就能讓一家外企遭遇其歷史上最嚴重的危機,一次侮辱女性的言論就能打垮一個曾經被封神的偶像。

只不過,在任何時代,暗夜都見縫插針一般襲來,即便是“盛世”,都逃不過一場心理上無法被滿足的“飢餓”,以及它背後的藏汙納垢。

我還怕,“飢餓”是飢餓者的通行證,也把我們這一生裡那些真正震撼的、本質的、永恆的東西,永遠關在了門外。


“飢餓”的盛世

「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 圖片 | 視覺中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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