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佈古書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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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被稱為當今語言學泰斗的王力先生的治學之門是這樣開啟的:20歲時,他被聘到大車坪村教私塾。1921年春,他到學生李子初家吃飯,發現這家的一個空房裡堆了14箱書,他好奇地打開來看,雖非宋元佳槧,卻是經史子集。李子初的父親告訴王力,這些書是他的父親李月莊留下的。李月莊曾就讀於廣州著名的廣雅書院,畢業後就帶了這些書回來。王力嗜書如命,亟思借歸飽讀一番。李家的後人雖不讀父書,但心想與其把這些珍本善籍去喂白蟻蠹蟲,還不如送給王力做個人情。王力大喜過望,把書運回了家。獲書後的王力在翻閱書籍時,還讀到了李月莊的一些讀書札記,以及當年廣雅書院山長寫下的“如此讀書,方是讀書”的批語。王力從這些札記和批語中受到諸多教益,從而知道什麼是學問及如何做學問。這14箱書,成了王力一生的轉折點。(王輯國、張谷《國文通才王力》)

李月莊讀書的廣雅書院是張之洞在兩廣總督任期內創辦的。光緒中葉,外侮日亟,以提倡學術自任的張之洞,建廣雅書院於廣州。廣雅書院從光緒十五年(1889)開院至1902年改設學堂,十餘年間培養學生約770人,稱得上是兩廣英才淵藪。

李月莊本人在學術上未聞有所建樹,可是他的14箱書卻在王力身上開花結果,除了感謝李月莊之外,其實也得歸功於廣雅書院的良善制度。《廣雅書院學規》明文規定:每位學生入學後,“皆發給切要書籍數部,以資預習”;而學生畢業時,“原給書籍,準其帶出,以示嘉惠”。李月莊當年,便是攜帶了大量廣雅書院的書籍回鄉,當然其中也不乏他花錢購買的。那麼,廣雅書院的書,又是哪裡來的呢?

張之洞為配合廣雅書院用書,另建有廣雅書局,為書院刊印書籍。刊印出來的書,既供書院師生之用,也對外出售。廣雅書局刊刻三大類古書:一類是補史、考史、史注之屬,張之洞喻之為“讀正史之資糧”,即《廣雅史學叢書》;一類是“續學海堂經解”,上承阮芸臺(元)督粵時學海堂刊刻之《皇清經解》餘緒;一類是洋務書,內容包括最新的外國記述以及中國人所著有關洋務和海防的書。“每雕一書,卷末必署名,某人初校,某人覆校,某人總校,以專責成。”(徐信符《版片記略》)初校、覆校、總校都是張之洞延聘來的碩學通儒。王力看到的14箱書不乏廣雅版本。

廣雅書局設在廣州城南,在原來的機器局舊址上修葺而成,內有十峰軒者,即張之洞觀書之所。張之洞政務餘暇,時常蒞臨十峰軒,盤桓上一兩個時辰是常有的事。這位頗負時望的抱冰堂主人,為傳播文化,盡了很大的力量。

刊佈古書求不朽

張之洞出任兩廣封疆大吏,開鐵廠、挖煤礦,都不如辦文教來得愜意,而刊刻古書更是完成了他十年前的一大心願。這要從他的《書目答問》說起。

《書目答問》是他在同治末年出任四川學政時給生童們編寫的一本目錄書。清代各省設置的“提督學政”,掌全省學校士習文風的政令。張之洞就任期間,公事無多,又加上這位學臺大人性好讀書,日日手不釋卷。當時蜀中學子有來問詢“應讀何書”和“書以何本為善”,張之洞就寫了《書目答問》,於光緒二年(1876)首次刊行。

《書目答問》是一個書單,但如果認為它是“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那就錯了。張之洞雖然說“此編為告語生童而設”,但只不過是謙詞而已。從所選內容來看,都是傳統學術的“要典雅記”;從所選版本來看,“多傳本者舉善本,未見精本者舉通行本,未見近刻者舉今日見存明本”,並於書名下對各種版本進行比較和評論,寥寥數語,破見精髓;從所選數量來看,共收書約2320種,遠遠超過了一個初學門徑必讀書目。《書目答問》問世後很快風行海內,四方學者幾乎是“家置一編”。

當時學者繆藝風(荃孫)在蜀,《書目答問》的編寫,得到了他的襄助。張之洞辭世之後,關於《書目答問》的作者,繆荃孫捉刀而張之洞坐享其成之說一時甚囂塵上。直到民國二十五年(1936),陳援庵(垣)不知從哪裡得到張之洞寫給王懿榮的一封信,根據內容推定:“藝風之先為助理,復為訂正,關係較深耳。然助理與訂正,均與代撰不同”(《藝風年譜與書目答問》),才算平息了這一風波。

張之洞比王懿榮年長八歲,卻是王懿榮的妹夫,兩人的交情非同一般。在這封信裡,張之洞談了他編寫這部書的動機:“弟在此刊《書目》一卷,以示生童,意在開闊見聞一,指示門徑二,分別良楛三,其去取分類及偶加記注,頗有深意,非僅只開一書單也。更有深意,欲人知此所列各書精美,而重刻或訪刻之。”

撰寫《書目答問》,除了指示學問門徑,原來還有個“更有深意”的目的,那就是希望有好事者“知此所列各書精美,而重刻或訪刻之”,讓好書者人人能看到。這就可以解釋張之洞為什麼把一本指示門徑的書開列出兩千多種,李慈銘說張香濤“意在自炫,尤病貪多”(《越縵堂讀書記》),其實是他誤會了。

《書目答問》中,張之洞表達刊佈古書願望的地方不一而足。冠於全書篇首的《略例》就有類似的話,可以相互參證:“若今人著述有關經史要義,確知已成書者,間附錄其書名,以備物色,且冀好事為刊行之。”此專就當時流傳之稿本抄本言之。《書目答問》附錄一《勸刻書說》一文,更是完整表達了張之洞刊佈古書的這一心願,與篇首前後呼應。篇幅短小,加上小注才168個字,全文如下:

凡有力好事之人,若自揣德業學問不足過人,而欲求不朽者,莫如刊佈古書一法。但刻書必須不惜重費,延聘通人,甄擇祕籍,詳校精雕。刻書不擇佳惡,書佳而不讎校,猶糜費也。其書終古不廢,則刻書之人終古不泯。如歙之鮑,吳之黃,南海之伍,金山之錢,可決其五百年中必不泯滅,豈不勝於自著書自刻集者乎?假如就此錄中,隨舉一類,刻成叢書,即亦不惡。且刻書者,傳先哲之精蘊,啟後學之困蒙,亦利濟之先務,積善之雅談也。

《書目答問》附錄一的“別錄目”,其實是給出了張之洞想刻而未能刻的四套叢書,分別是《群書讀本》、《考訂初學各書》、《詞章初學各書》、《童蒙幼學各書》各若干種。張之洞當時還只是四川的學政,自己無法刻書,因此他交出了這份“圖書選題策劃單”,在《勸刻書說》中鼓動有力者說:“假如就此錄中,隨舉一類,刻成叢書,即亦不惡。”

張之洞素來重視叢書的作用。他在《輶軒語》中說:“為學者計,止有多買叢書一法。購得一書,即具數種或十數種,其單行精品,徐可圖也。……學者過市遇叢書,可檢其目,多古籍者,萬不可忽。”在《書目答問》中又說:“叢書最便學者,為其一部之中可該群籍,搜殘存佚,為功尤鉅。欲多讀古書,非買叢書不可。”《書目答問》突破傳統經史子集四部分類的成法,專門單獨為叢部設類,收入叢書108種。這一突破後來為《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所採納。

《書目答問》問世後,後人對其不斷進行訂補,很少有人注意張之洞呼籲刊佈古書的這一苦心。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一位三十歲即英年早逝的目錄學家範希曾寫了《書目答問補正》,一方面訂正了《書目答問》的書名、卷數、版本、作者、內容之誤;一方面又補了不少漏記的的版本以及一些和原書性質相近的書,共計1200餘種。第一方面的工作實屬必要,第二方面的工作則似乎與張之洞的撰述初衷相違背。《書目答問》所取都是“切要之書”,後人補之又補,已失該書標舉的“慎擇約舉”之義,難免“氾濫無歸”之譏。袁行雲先生批評說:“著錄了這些版本,讀者倒要問一問‘書以何本為善’了。《補正》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只記版本,不分系統,遂使全書在記錄版本方面顯得比較雜亂。”真可謂治絲益棼。此外,袁行雲又說:“經過補正,《答問》表面上還保存著原來面目,而本質上卻發生了變化。《答問》原來具有的普通書目性質等特點已不明顯,它實際上已成為一部綜合性學術性的古要籍目錄了。”(《〈書目答問〉和範希曾的〈補正〉》)

範希曾的補正,使得《書目答問》著錄的古籍由“精選”又變成了“大全集”。也因此,《書目答問》精挑細選種種善本,指示後人應刊何書和刊刻何書為善的出版指南的功用,更加湮沒不彰了。

學者眼中的善本和拍賣市場上的善本絕非同一個概念,張之洞在《輶軒語》中說:“善本非紙白版新之謂。謂其為前輩通人用古刻數本,精校細勘,付刊不訛不闕之本也。……善本之義有三:一足本(無闕卷無刪削),二精本(精校精注),三舊本(舊刻舊抄)。”這三條都是針對古籍的學術資料性而言,而現在公認的善本應具備的歷史文物性、藝術代表性均不被張之洞所關注。《書目答問》提供的“善本”的現代意義,在於除給學者一個最善本子便於閱讀外,還提供給學者寫作學術論文和專著一個權威標引文獻,提供給古籍整理工作者標點校勘古籍最好的工作底本。吾人今日得循《書目答問》以求善本,但是,善本在哪裡?

《書目答問》甫一成書,就受到世人重視,書賈按目搜求,藏書家乃至早期的圖書館依目收藏,早已傳為書林佳話。但是還沒有聽說有誰或者哪個機構按照《書目答問》著錄的書目和版本備齊一套。《書目答問》所收書大多數當時易於訪求,可是這些書拿到現在,學者按圖索驥,求一睹為快,簡直比登天還難。而範希曾補來補去,也多半是由於《書目答問》的那些本子在張之洞之時為習見,可到範希曾時,已七十年過去,早已不易得,故廣為補充其他版本以供讀者採擇。現在,範希曾去世又八十年了,就連《補正》的那些本子都奇貨可居了。

張之洞為官處事,“務宏大,不問費多寡”(《清史稿》),是個投資敢冒風險的人。但是要他“不惜重費,延聘通人,甄擇祕籍,詳校精雕”,用那個年代的雕版印刷術,把《書目答問》上陳列的書挨個都刻上一番,怕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何況翻刻古書易錯,“刻一番,錯一番”(《湧幢小品》語),幾乎是在所難免。

好在現在有了影印技術。由於普通讀者圖書館查閱古籍不便,珍善本難獲一觀;影印書內容更真切,保留部分版本信息;排印本質量不易保證等等原因,使影印書以它獨有的魅力佔據著古籍整理與出版領域舉足輕重的地位。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和中華書局《四部備要》就是大型影印叢書。集合全國公共圖書館和高校圖書館之所藏,大概可以滿足搜齊《書目答問》所著錄圖書的願望。

《書目答問》收書比《四庫全書總目》小而精,是盤點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收尾之作。著錄的書十之三四為《四庫全書》之外的要籍,十之七八是《四庫全書》的精校精注本。總共收清人書1000多種,居全書之半,特別注重收錄《四庫》未及收的、乾嘉之後的學術著作,基本上把清代主要的學術著作都囊括進去了,從中可見清代學術的大概,可補《四庫》收書之未備。因而從目錄學上說,《書目答問》是清代學術的總結性書目,是對《四庫全書總目》的繼承和發展,雖不為專門補充《四庫全書總目》而作,但卻被學者公認為上繼《四庫全書總目》的佳制。可是,百餘年來,聲名如此顯赫的書目卻一直處於一個有目無書的狀態,沒有像《四庫全書》那樣方便讀者因目以求書,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根據《書目答問》的著錄影印一部叢書不僅能彌補這一遺憾,而且更重要的是,《書目答問叢書》在傳統學術的思想和精神上都與《四庫全書》一脈相承,《書目答問叢書》才是真正的“《續修四庫全書》”!

同《書目答問叢書》比較起來,坊間流行的以“續修四庫”為名的影印叢書卷帙浩繁,收書五千餘種,多達1800冊,但是目錄中甲書為何當選乙書為何黜落;當選書版本都有哪些,何者最善;用於影印的本子優於他本何處等等,都未做說明,只是一個超大型文獻集成。雖沿襲傳統的四部分類法,卻又塞入多種戲曲、小說,甚至新出土的竹簡帛書,雖有開創之功,但是舊瓶裝新酒,使得四部分類法愈發混亂。其中集部別集類,單是清朝一代就收入602種,幾佔全書總數的九分之一。固然清代詩文集傳世數目龐大,但無論從文學地位還是文獻價值來看,都不該所佔份額如此之多,明顯有充數之嫌。而《書目答問叢書》有目在先,所收書經過大學者張之洞和繆荃孫的精挑細選,又得到百餘年來學者的檢驗和訂正,以此目錄影印叢書,可避免收書不當之失,其優於現代的選本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沒有叢書配套的《書目答問》,借用張之洞的一個比喻,還只是“階梯之階梯,門徑之門徑”。把《書目答問》著錄之書蒐羅起來,聚為一書,印影出來,化身千萬,自可惠澤多人。此叢書若影印成功,遠勝於只是鳩合眾書成一書的大型文獻影印工程,其有功於學術,自不待言。“四庫學”當今已成顯學,而《書目答問》以它自身擁有的學術價值也可以在此叢書的帶動下形成專門之學。

對《書目答問》版本的調查、訪求、影印,將會是古籍整理工作的一大盛事。《書目答問》著錄的書有些已被影印出來,但分散在各叢書裡,使用不便。何況很多書《書目答問》同時著錄幾個版本,具體操作時只要和已有的影印書錯開即可。據統計,有些書至今只有《叢書集成初編》本一種,而《叢書集成初編》本多為排印,斷句、排校不無訛誤。另外,鑑於《書目答問叢書》本身的叢書性質,不宜叢書之內再包含叢書,同時也為了減輕分量,《書目答問》“叢書目”著錄的百餘種叢書可以暫且擱置不印。影印好的《書目答問叢書》依照目前影印叢書的成例裝訂成冊,大概會有500冊左右,適合一般中小圖書館的配備和海內外學人的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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