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身為大夫，卻被病痛長期折磨，最後中年早逝。說起父親患病的誘因，竟和一袋玉米有關。
爺爺奶奶生養了五男兩女七個孩子，現在聽起來挺傳奇的，在那個年代也只算是一般水平。孩子多，拖累大，糧食就顯得金貴了。爺爺當年是生產隊長，成天領著全隊社員下地勞動，風雨無阻不耽擱一天工夫。臘月天，糧食便捉襟見肘，大囤小囤囤囤乾癟，米缸麵缸口口朝天。
一天，爺爺奶奶勞動歸來，喝罷能照見人影的稀湯飯，唉聲嘆氣半天不說話。孩子們都沒吃飽飯，還餓得拍著肚皮亂轉。爺爺對奶奶說，把你壓箱底的半袋子白麵拿出來吧。奶奶堅決不答應。奶奶說，餓死也不能動這半袋白麵，這是留著過年包餃子的麵粉。過大年不吃餃子可不行。還要蒸些白麵饃饃敬神，請灶王爺上天多說些好話，來年五穀豐登。另外，除夕掃墓還得用，過年了，給那邊的長輩們也要吃點麥面饃饃。爺爺拗不過奶奶，最後提議到川裡大姑家借一袋玉米。
這件光榮而艱鉅的任務就交給了父親。父親從地區衛生學校放寒假回家時間不長，每天早飯後出去，太陽下山前回來，砍一大捆硬柴揹回來，積攢起來供冬天燒炕做飯用。
父親領了爺奶之命，一大早趕上棗紅騾子出發了。臨行前，奶奶對父親說，要給大姑把我們家的困難講清楚，暫借一百斤玉米，明年秋收後，立馬歸還。並叮囑父親，不要在大姑家吃飯。父親諾諾，吆喝著騾子出發了。
到了大姑家，父親說明來意，姑父姑姑沒有難為父親。爺爺奶奶性格剛強，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開口借糧食的。父親千恩萬謝，告別姑姑姑父，吆喝著騾子，馱著玉米，唱著《趕牲靈》優哉遊哉往回趕。
姑姑村口有一條河，要過一座簡易橋。父親小心翼翼吆喝著騾子過河。到了橋中間，騾子腳下一滑，搭在背上的玉米袋子就掉進河裡。父親手忙腳亂，扯著韁繩把騾子拉起來，拴在橋對面樹上；急忙跳進齊腰深的冰冷河水裡，去撈那袋全家人期盼的救命玉米。
時值隆冬，陝北冬天很冷，河兩岸已結冰。父親棉衣很快溼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溼了冰水的玉米拖上河岸，搭在騾子背上。要強的父親不願意返回再給大姑添麻煩，就裹著溼透了冰水的棉衣，冒著寒風，哆哆嗦嗦扯著騾子尾巴往回趕。
好不容易跑回家，父親已經說不出話了。
爺爺趕緊給父親扒下結了冰的棉衣，用燒酒擦遍全身，換上乾衣服，裹在被子裡暖著。奶奶摟著嘴脣烏青、哆嗦得像風雨中樹葉般的父親泣不成聲。
喝完薑湯，父親才慢慢緩過神。
奶奶埋怨父親，為什麼從河裡撈上來玉米後，不返回姑姑家換身乾衣服再回來。父親說，我們已經借了人家一袋玉米，是天大的人情了；再去借姑父的棉衣穿就不近人情了——姑父也只有一身棉衣，如果我借穿，便是難為姑父了。
奶奶再次摟著懂事的父親放聲大哭。
父親從冰河裡搶回來的那袋玉米，在奶奶的精打細算下，一大家子人熬過了寒冬臘月天；還有結餘可度春荒。
過大年時，全家老小如願以償，吃上了那袋奶奶珍藏了半年的白麵。除夕晚上，用白麵包了香噴噴的豬肉蘿蔔餡餃子；敬神和掃墓用的白麵饃饃也一應俱全；全家人，包括天堂裡的老人們，都幸福地過了個好年。
過完正月十五，父親前往地區衛校繼續上學。
然而父親身體明顯不如以前了。學校體檢，發現父親患上了風溼性心臟病。
父親衛校畢業後，在縣城醫院上了班。再後來，父親和母親結婚生養了我們兄妹五人。1985年我們家農轉非，吃上市民供應糧，全家早已不再為糧食發愁。但父親在四十歲以後，身體每況愈下，最終住進醫院，同病魔鬥爭了五年。
父親在我十七歲時，永遠離開了我們。
父親在冰河裡撈起那袋救命玉米時，也是十七歲。
現在，無論是在家還是在外面飯店吃飯，我都不敢浪費一粒糧食。因為奶奶活著的時候，一提起父親冰河裡撈玉米的事情，就哭得傷心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