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我是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

楊絳 錢鍾書 牛津大學 清華大學 第一讀者 2017-05-30

對於楊絳來說,很多工作都是暫時的,只有一件事終身不改,那就是“我是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

楊絳:“我是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

1934年4月2日至7日,錢鍾書從上海來到北平探望楊絳,兩人在北平郊區遊玩

1935至1938年,已成婚的錢鍾書和楊絳同赴英國牛津大學,然後又在巴黎大學學習了一段時間。在這三年不算長的留學歲月裡,錢鍾書埋頭苦讀,留下了海量的讀書筆記,對生活的記述則甚少。而在楊絳的筆下,那段歲月滿是生活的細節。她無微不至照顧起錢鍾書的起居,“耗去了不少心力體力”。錢鍾書出生於舊式大家庭,重男輕女,但楊絳身上並沒有新舊時代女性身份的掙扎痕跡。

錢鍾書與楊絳在牛津的生活,是以楊絳為主角的。1934年4月,錢鍾書以令人震驚的87.95分——歷史最高分,獲得庚子賠款獎學金的資助:服裝費20英鎊,往返英國的交通費80英鎊,每月學雜費及生活補貼24英鎊。這時的楊絳,雖然從東吳大學考上了清華外文系研究生,但外文系不設出國深造的公費學額。她本打算隨錢鍾書去牛津後,進不供住宿的女子學院,但那裡攻讀文學的學額已滿,楊絳沒有什麼太好的選擇。她雖然覺得很不服氣,但“既然無緣公費出國,我就和鍾書一同出國,借他的光,可省些生活費”。

錢鍾書是一個典型的“書呆子”,生活自理能力很差。他常自嘆“拙手笨腳”,不會打蝴蝶結,分不清左腳右腳,拿筷子只會像小孩兒那樣一把抓。但到了異國他鄉,楊絳才真正見識到他笨拙到了什麼程度。

楊絳:“我是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

1935後,新婚後的錢鍾書和楊絳搭乘P&O公司的郵輪赴英留學

到達牛津前,他們在倫敦做了短暫的遊覽,參觀了大英博物館和幾個有名的畫廊。楊絳多年後回憶,他看著在倫敦的親戚一人騎一輛自行車旅遊德國和北歐,到工廠實習,“只有佩服的份兒,他絕沒有這等本領,也沒有這樣的興趣。他只會可憐巴巴地和我一起‘探險’:從寓所到海德公園,又到托特納姆路的舊書店;從動物園到植物園;從闊綽的西頭到東頭的貧民窟;也會見一些同學”。初到牛津,錢鍾書一個人出門,就在下公交車時臉朝地摔一大跤,“吻了牛津的地”,把大半個門牙磕掉。

楊絳的各種擔心都是非常具體的。牛津的學費比一般學校昂貴,還要另交導師費,房租伙食的費用也較高;假如到別處上學,兩人分居,就得兩處開銷,再加上來往旅費,並不合算。磕掉門牙是意外事,但這類意外,也該放在預算之中。“萬一我也有意外之需,我怎麼辦?爸爸已經得了高血壓症,我離開爸爸媽媽,心上已萬分抱愧,我怎能忍心再向他們要錢?”在這些憂慮與算計中,她不得已而求其次,只好做一個旁聽生。

楊絳在東吳大學讀本科的時候,學習是非常優異的,也是最高獎學金的獲得者。現在,她雖進了清華,但很快就不得不面臨身份和角色轉換的選擇。2004至2005年,在與法國攻讀博士學位的學者劉梅竹的通信中,楊絳曾透露,她這一生最大的遺憾是“未能在清華大學本科讀外語系,卻在東吳大學讀政治系”。這其中的心境,在楊絳初到牛津時體現無遺。

楊絳:“我是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

楊絳(右)與好友蔣恩鈿在清華大學禮堂前的草坪上(攝於1932年)

在牛津,夫婦二人住在離學校不遠的英國房東老金家。那是一間雙人臥房兼起居室,窗臨花園。楊絳不是正式學生,沒有課,就在牛津大學的圖書館裡補習文學經典。剛開始的時候,還很滿意,覺得有讀不完的書,學生又寥寥無幾,環境非常清靜。但當學期開始後,看著滿街都是穿長袍或黑布背心,戴方帽子的人在奔走,就有了一種“失學兒童的自卑感”。

錢鍾書上的是必修課,最看重牛津學院制下獨特的導師“一對一”輔導課,而楊絳則穿著旗袍去旁聽大課,“心中充滿了自卑感”。也許是為了安慰她,錢鍾書讓她看他必修的課程和前兩屆的論文題目,但這仍然不能消除楊絳欠缺嚴格學術訓練的失望。這也是為什麼,在回答劉梅竹的信件訪問時,她會一再強調,自己的古文功底不高,“都是自習,所以功底不深。很差,很差”。

20世紀40年代,楊絳的幾部喜劇在上海首先名聲大噪。但她卻在多年後告訴劉梅竹,李健吾對《弄假成真》的評價“大約是廣告行的吹噓”,而《遊戲人間》的底稿丟失,並非意外,而是自己“毀了,不要了,沒有了”。她說,她對自己的作品沒有一部是滿意的。

楊絳:“我是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

錢鍾書與楊絳在三里河寓所院內散步

在楊絳的筆下,我們能讀到夫婦兩人在牛津學業之外的生活。他們每天都出門散步,挑不認識的地方,“在大街、小巷、一個個學院門前以及公園、郊區、教堂、鬧市,一處處走,也光顧店鋪”。牛津濃厚的人情味也給楊絳留下了印象。郵差半路上碰到,就把家信交給他們,小孩子就在旁等著,很客氣地向我們討中國郵票;高大的警察,戴著白手套,傍晚慢吞吞地一路走,一路把一家家的大門推推,看是否關好,確有人家沒關好門的,會客氣地警告。

除了散步之外,他們的生活,仍然是把窗簾一拉,相對讀書。白天讀各種外文書,回到寓所,就讀從國內帶來的古文書。也只有在楊絳的筆下,我們才能讀到夫婦倆在牛津時的社交生活,雖然他們不喜社交。當時在牛津的中國留學生,還有俞大縝、俞大絪和楊益憲,他們家的常客是研究敦煌文獻的向達。在《我們仨》裡,楊絳記錄,錢鍾書曾有一首贈向達的打油長詩,頭兩句形容向達“外貌死的路(still),內心生的門(sentimental)”,兩人都笑得捧腹。

錢鍾書一向喜歡諷刺,能和他對等玩的人不多,不相投的就會嫌他刻薄。楊絳當然體察錢鍾書的不諳世故,但她更願意保護他的天真,而不是讓他適應世故。往來的留學生,楊絳也覺得是是非非,所以“除了和俞氏姐妹略有來往,很脫離群眾”。

楊絳:“我是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

錢鍾書在兩人同存的《人·獸·鬼》扉頁,給楊絳寫了一句既浪漫又體己的話:絕無僅有地結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

後來,他們換了一處房子,離學校和圖書館都近。沒有了老金家的人做飯,兩人學會了使用電灶和電壺,也學會了用廚房的鍋和刀、叉、杯、盤等,自己做晚飯。楊絳慢慢學會了做紅燒肉,把買來的肉用大剪子剪成一方一方,站在電灶旁使勁兒煮,開足電力,湯煮幹了就加水;後來又用文火熬,再後來又買了雪利酒當黃酒用,慢慢做出不錯的紅燒肉。楊絳不斷創制新菜,“不斷髮明,不斷實驗,由原始人的烹調漸漸開化,走入文明階段”。

後來她回憶,直到30多年後,1972年的早春,他們從幹校回北京不久,錢鍾書才第一次學會了劃火柴,自己點燃了煤爐火。在牛津的日子,錢鍾書有時累得倒床就睡,而楊絳卻累得睡也睡不著。

在一次巴黎和瑞士的旅遊後,楊絳回到牛津,發現自己懷孕了。她感到自己好在是個“閒人”,而錢鍾書到年終在日記上寫道:“晚,季總計今年所讀書,歉然未足……”笑她,“以才媛而能為賢妻良母,又欲作女博士……”楊絳生產後醒來,發現自己像新生嬰兒般包在法蘭絨包包裡,腳下還有個熱水袋,“肚皮倒是空了,渾身連皮帶骨都是痛,動都不能動”。

據說他們的女兒錢瑗是牛津出生的第二個中國嬰兒。她在產房的這段時間,錢鍾書只一個人過日子。每天到產院探望、彙報,“我做壞事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東家的桌布染了。楊絳說:“不要緊,我會洗。”“墨水呀!”“墨水也能洗。”“他就放心回去。然後他又做壞事了,把檯燈砸了。我問明是怎樣的燈,說:‘不要緊,我會修’。”錢鍾書又放心回去。楊絳後來寫道,她說“不要緊”,他真的就放心了,因為“他很相信我說的‘不要緊’”。

楊絳:“我是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

“我們仨”

在倫敦旅遊時,錢鍾書顴骨上生了一個疔。有人介紹了一位英國護士,教做熱敷,她安慰鍾書說:“不要緊,我會給你治。”認認真真每幾小時為他做一次熱敷。沒幾天,把膿拔去,臉上沒留下一點疤痕。女兒錢瑗的出生,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無盡的樂趣。錢鍾書致“歡迎辭”:“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

錢瑗出生後的第100天,他們一家三口由牛津乘火車到倫敦,換車到多佛港口,上渡船過海,到法國加來港登陸,乘火車到巴黎,開始了在巴黎短暫的留學生涯。1938年,錢鍾書帶著楊絳和女兒,從法國馬賽坐郵輪迴上海。楊絳曾在書中這樣寫道:“我1938年回國,因日寇侵華,蘇州、無錫都已淪陷,我孃家、婆家都避居上海孤島。我做過各種工作:大學教授、中學校長兼高中三年級的英語教師,為闊小姐補習功課,還是喜劇、散文及短篇小說作者等等。但每項工作都是暫時的,只有一件事終身不改,我一生是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這是一項非常艱鉅的工作,常使我感到人生實苦。但苦雖苦,也很有意思,錢鍾書承認他婚姻美滿,可見我的終身大事業很成功,雖然耗去了我不少心力體力,不算冤枉……”

楊絳:“我是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

1940年1月2日,日本士兵在上海租界設立關卡,對通過的中國人進行檢查。

直到去世前一兩年,楊絳先生還在為整理編輯丈夫的手稿而忙碌。她這樣評價自己:“錢鍾書的天性,沒受壓迫,沒受損傷,我保全了他的天真、淘氣和痴氣,這是不容易的。”她一向對自己評價不高,唯獨在這個意義上,她覺得自己“功莫大焉”。(來源|三聯生活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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