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禾場裡的五穀雜糧,季節就翻到深秋那一頁了。
是個晴朗的日子。我娘對我爹說:“你去趟耿莊吧,把換瓜的糧食收回來。”
我爹手搭涼棚看天,天高雲淡,一輪秋陽高懸在頭頂。我爹邊朝停在院門口的三輪車走邊對我娘說:“你回屋把那個藍皮本本兒找出來,我去收糧。”
我娘嗯一聲,扭身進了屋。
我們村有片沙灘地,適宜種瓜,種出的西瓜又甜又沙。我爹腦子活,每年西瓜成熟後,他就倒騰幾車西瓜到耿莊去賣。耿莊和我們村僅隔著一條河,產糧不產瓜,村裡人就特別稀罕我們村的西瓜。我爹賣瓜不收現錢,賒著,記在他的藍皮本本兒上。等秋後糧食歸了倉,他挨家挨戶地去收糧……
我娘進屋老半天不出來,我爹等得有些心急,便扯著嗓門兒說:“一個藍皮本本兒,就把你壓倒啦?”
屋門一開,我娘奓著兩手說:“我明明記得就放在衣櫃下面的抽屜裡,咋不見了呢?
我爹一怔:“啥?不見了?”
我娘說:“對,不見了。”
“對你個頭,咋就不見了呢?”我爹黑了臉,風一樣刮進屋裡。
找來找去,直把屋裡的旮旯犄角找了個遍,也沒找到我爹說的那個藍皮本本。我娘搓著手說:“明明就放在那裡,它能自個兒跑了?大甕裡面還能走了鱉?”
“找不到那個本本,還收個屁的糧!”我爹噴著唾沫星子,手指頭雨點般敲著炕沿說,“那可是一千多斤糧食哩。”
我娘沒了轍,兩手抱著腦袋在屋裡轉圈圈兒。
這時,我爺爺拄著柺棍進了屋。問明情況後,我爺爺把手裡的柺棍一戳地說:“去吧。該收糧,收你的糧去。”
我爹笑了:“爹你糊塗了吧?沒有賬本,咋收糧?”
我爺爺如此這般一說,我爹的心裡還是不踏實。
“這……行嗎?”我爹撓著頭說。
我爺爺生氣了,撅著鬍子要走,臨出門時撂下一句:“虧你和耿莊人打了這麼多年的交道哩……”
那天,我爹最終還是去了耿莊。
我爹開著三輪車進村的時候,村頭兒的那棵老槐樹下,正聚著一幫閒扯的人。看見我爹把三輪車停在槐樹下,眾人便知道我爹是來收糧的。
工夫不大,就有人揹著糧食過來。
那人問:“我家多少糧?”
我爹一愣,突然想起什麼,趕忙說:“老規矩,二斤瓜兌一斤糧。你家賒了多少斤瓜,你報個數……”
那人問:“賬本呢?你沒帶賬本?”
“走得急,忘了帶。呵呵,多少斤瓜,你說了算。”
那人笑:“收糧忘賬本,搬家丟婆娘……你這人,有意思。”
我爹也笑:“打交道不是一年兩年了,我信得過你……”
於是,那人報個瓜的斤數,我爹折半去稱糧。多了,挖出去;少了,再添上。稱好了,嘩啦,倒進我爹抻開的蛇皮口袋裡。
又有人揹著糧食過來……
於是,我爹和人家又重複著以上的對話——
“我家多少糧?”
“老規矩,二斤瓜兌一斤糧。你家賒了多少斤瓜,你報個數……”
“賬本呢?你沒帶賬本?”
“走得急,忘了帶。呵呵,多少斤瓜,你說了算。”
“收糧忘賬本,搬家丟婆娘……你這人,有意思。”
“打交道不是一年兩年了,我信得過你……”
……
家家都如此。
日頭蹲在西山頂上時,我爹收完了最後一戶人家的糧食。望著車斗子上滿滿當當的十個蛇皮口袋,我爹心裡驚呼,啊呀呀,這可是一千多斤糧食哩!
我爹想起我爺爺的話:“耿莊人就是耿直,該你的,不賴賬……”
有人路過,笑著跟我爹打招呼:“糧食都收齊了?”
我爹臉上的笑容比晚霞還燦爛:“收齊了收齊了。”
那人又說:“來年,還來換瓜不?”
我爹抹把臉上的汗說:“哪兒不去都行,你們耿莊,不來不行……”
這個點兒,正是吃晚飯的時候,空氣中飄來一陣陣飯香味兒。那人說:“吃了飯再回吧。”
我爹一步跨上三輪車:“不了不了,老婆孩子還在屋裡等著哪……”
我爹發動了三輪車。
突突突,三輪車撒著歡兒奔跑在夕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