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我去西安|一位唐史學者的尋蹤壯遊隨我去西安|一位唐史學者的尋蹤壯遊

中國歷史上的都城,從遠古的商代開始,恐怕就是“規劃”的,而非自然聚居形成的。所謂“城”,就是建有城牆的地方。“城”甚至可以作動詞使用。這種用法在《資治通鑑》中,最為常見。通常,統治者先選定一個地方,然後,像《資治通鑑》常說的那樣“城之”——建起城牆、宮室和衙署——再把大批富豪人家和老百姓,趕到那裡去定居,有時甚至可能是多達幾十萬人的強逼遷徙。“城”便如此慢慢形成了。

當年,北魏的洛陽,就是在一個帝王的命令下,這麼建成的。隋朝的大興,和唐朝的長安,也是如此。杜甫說,“聞道長安似弈棋”,一語雙關,既指長安政局像弈棋般,不可捉摸——“百年世事不勝悲”,亦指長安街道,規劃得像棋盤一樣井井有序。儘管隔了一千多年,在我眼前的這張西安地圖上,城裡的街道依然似“弈棋”,交錯組成一個一個方方正正的格子,像棋盤。然而,唐代的長安城,比起今天還留在西安的那座明代所建的城,還大了一倍有餘。像有名的大雁塔,在唐代原是在城中南部,如今卻已在明代城牆的外圍了。

騎在長安——不,西安——街上,似乎可以感覺到,唐代那些大詩人的幽靈,還飄浮在空氣之中。我一邊騎車,一邊欣賞兩旁的街景,覺得這樣騎車遊西安,恐怕正像從前騎馬經過長安一樣逍遙寫意了。九月初秋,暑氣已消,天開始涼了。不少秀麗的現代西安女性,穿著高跟鞋,在路上騎車姍姍經過。可惜這時不是3月,否則,簡直可以用杜詩“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來描述。但“肌理細膩骨肉勻”一句,用來描寫現代西安麗人,依然還是非常恰當、非常貼切的。

隨我去西安|一位唐史學者的尋蹤壯遊

夏天的西安街頭,還有流動的書報攤

騎車到大雁塔,我才確實領會到,唐代長安城之大。從我住的解放飯店出發,一直到大雁塔,只需經過一條馬路。這條路又寬又長又直,兩邊種滿了梧桐樹。如今,它長達約八公里,分成三段:分別稱為解放路、和平路和雁塔路。我騎了快一個小時,才來到和平路的盡頭,也就是明代所建的和平門附近。但這還只是恰好走完了一半的路程!從和平門到大雁塔,又還有幾乎一個小時的騎車路程。當然,我悠閒地騎車,目的在欣賞街景,並不急著趕路,騎車速度比較慢些。但在唐代,這條長約八公里的路,如果步行的話,恐怕也至少需要四五個小時。換句話說,單單從城北走到城南,就要花費半天的時間。

我登上大雁塔頂樓,向北瞭望整個西安市。在雁塔上,我來時的那條大路,更顯出它的筆直和修長了。我見不到它的盡頭,只見到它慢慢消失在兩邊梧桐的綠葉叢中。往南瞭望,則是一大片的農田。東南面,就是唐代有名的曲江池遺址,杜詩所說“長安水邊多麗人”的“水邊”了。如今,它早已乾涸,變成了農田,再也見不到“水邊”了。

在大雁塔上瞭望,我更證實,今早一抵達西安時,我的一大“發現”:那就是在西安城中,是絕對見不到山的。連遠山朦朧的影子也難以見到。剛抵達西安火車站時,我想起我的老師劉子健教授,好些年前對我說的那一番話,連忙往南一看。可是,哪有終南山的影子!這終南山離西安城,至少還有三十公里路。即使在天氣晴朗的日子,恐怕也是望不到的。至於唐太宗皇帝遠在醴泉縣的墳墓昭陵,那更是在七八十公里以外,在長安城中更不可能望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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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杜甫、岑參等大詩人登臨過的大雁塔

奇怪的是,唐代的詩人們,寫起詩來總喜歡說,他們當年如何如何登高瞭望昭陵,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比如,在公元850年,杜牧即將離開長安,到湖州去出任刺史,就曾登上大雁塔附近的樂遊原,寫下那首《將赴吳興登樂遊原一絕》,裡面就有一句“樂遊原上望昭陵”,好像要跟太宗皇帝辭行,依依不捨的樣子。杜甫和許多其他唐代詩人們,也都寫過類似的詩句。看來,唐詩中這些“望昭陵”的舉動,都只是一種象徵的姿勢,求精神上之寄託而已。長安城中是絕不可能望見昭陵的。

我之所以那麼關注山跟西安的關係,很可能是我的一種“職業病”,因為我在普林斯頓大學所寫的那本博士論文,就是研究《唐代的軍事與邊防制度》的。而山和防禦,關係太密切了。其實,我這次來西安,其中一個目的,也是要解開一個困擾了我幾乎十年的“謎”:那就是,在西安城中,是否可以見到周圍附近的那些名山?

從書本上得到的印象,歷史上的長安似乎是個被群山包圍著的城市。比如,最常見的一種描述,是說長安位於“關中”,四面都是天然的屏障:南有秦嶺一部分的翠華山和終南山,北有北山山脈的嵯峨山,西有周人祖先的發源地岐山,東有楊貴妃避冬的驪山。從地圖上看,這城市四周也確是被山環抱著,看來十足像個山城。唐人詩中那些“望昭陵”、“望乾陵”的詩句,更經常給人一個印象,彷彿站在城中,就可以見到這些名山似的。

在國外,當然沒有辦法解開這個謎。我甚至翻查過美國國防部屬下一個國防地圖繪測單位所出版的《航空導航圖》(Operation Navigation Charts)的中國部分。這是當時美國公開出版的最詳細的中國地圖,但也並非甚麼機密,可以用郵購方式向美國的政府出版物銷售處買到。這地圖有部分的資料,還是在“冷戰”期間,美軍用高空偵察飛機和人造衛星來探測所得的數據。由於這是一種給飛行員使用的地圖,所以它對高山的處理,是很仔細的,甚至連城市周圍那些高聳的工廠大煙囪,也都清楚標示了出來。在這地圖上,最接近西安城區的,南有翠華,東有驪山,高度都超過一千米,而且看來都緊鄰得那麼近。雖然,我知道這些山和西安的確實距離,可是,沒有親身的體驗,我依然不能確定,在西安城中是否可以見到這些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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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樂遊原遺址

然而,今早一走出西安火車站,在廣場上抬頭一望,便已經解開了那困擾了我十年的謎了。我幾乎可以肯定,西安城中是見不到這些山的。現在,登上大雁塔,登高望遠,更可以證實這點。

看來,這幾座山距離西安城區,其實都太遠,連最近的翠華、驪山,都遠在至少三十公里外。所以,它們在歷史上對長安的防衛價值,可能並不如我當初想象中的那麼重要,而且可能也沒有歷代史家和詩人所詠贊的那麼險峻。如果說長安有山險可守,那都不免是一種史家的濫調。事實上,回想起來,唐代的長安城就曾經被人攻破了好幾次。安祿山來過,黃巢也來過,甚至連“外國”的吐蕃軍隊都曾經攻進去過,掠奪了好幾個星期才退兵。難怪,隋唐皇朝要在城四周圍,建起一道長長的城牆,來作為第一道防線了。

那天一整個下午,我就一個人騎著車,在城中四處遊蕩。遊過大雁塔後,沿著小寨路東行,再北轉入充滿歷史聯想的朱雀大街,到小雁塔去。當年,玄奘從天竺取經回到長安時,唐太宗曾命人在朱雀大街上設盛典,迎接他的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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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小雁塔,比大雁塔更古拙可愛

在西安市內騎車,我更深深感覺到,這個城市地勢之平坦,騎起車來幾乎不費甚麼氣力。城裡不僅沒有山,連小小的斜坡都沒有。我後來更發現,除了市區以北的唐大明宮廢墟一帶,以及東南部唐代的樂遊原遺址區外,整個西安市內的大街小巷,簡直平坦得像一條條飛機跑道一樣。

怪不得,當年李商隱“向晚意不適”時,要“驅車登古原”,登上地勢比較高的樂遊原去散散心,去捕捉“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斜照餘韻。現在,終於明白了,為甚麼他要“驅車登古原”。為甚麼他會用了一個“登”字,來描述他的行程。因為,他走過的路,正好是長安城中罕有的上坡路。這樣一想,彷彿可以見到,一千多年前,李商隱在夕陽下,趕著車,“吃力”地登上樂遊原的樣子。那一年,他已年過四十,喪了偶,心情想來確是“不適”的。

作者:賴瑞和

圖源:網絡

編輯:王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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