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孟超:九十六歲,我的崗位還在手術檯

吳孟超,海軍軍醫大學東方肝膽外科醫院院長,我國肝膽外科開拓者和奠基人,被譽為我國“肝臟外科之父”。1991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1996年被中央軍委授予“模範醫學專家”榮譽稱號,榮獲2005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2011年被評為“全國優秀共產黨員”和“感動中國人物”,國際社會將17606號小行星命名為“吳孟超星”。獲國家、軍隊和上海市科技進步一、二等獎26項,發表有代表性學術論文1200餘篇,主編《黃家駟外科學》、《肝臟外科學》等專著20多部。

近百年的人生經歷,我最深刻的感受是,個人的命運始終是和國家的命運緊密聯繫在一起的。我的少年時代,國家正處在外患內憂、積貧積弱的危難時期,救亡圖存成為當時熱血青年的人生志向,這一信念也影響和決定了我一生的事業軌跡。

1922年8月,我出生於福建閩清。幼年時,父母為生活所迫,帶著我背井離鄉到馬來西亞打工割橡膠。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時,我正在念初中,當時從國內來的一位思想進步的老師經常給我們講抗日形勢,使我明白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也讓我知道了只有中國共產黨才能救中國、只有中國共產黨才是為全中國老百姓謀幸福的黨。

也就在那個時候,黨的種子就深深地埋在了我的心中。初中畢業前夕,作為班長的我,和同學們通過華僑抗戰救國會積極給延安八路軍總部捐款,想為抗戰盡一份力。想不到的是,竟然收到了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回信,鼓勵我們回國抗日!這讓我們激動不已,初中畢業時,我毅然放棄了父母讓我去新加坡讀書的安排,和6位同學相約回國參加抗戰。

途經越南西貢海關,驗關的法國人要我們在護照上按手印,而歐美旅客都是簽字。我們爭辯說,為什麼不讓我們簽字?那個法國人蠻橫地吼道:“你們是黃種人,東亞病夫,不能簽字!”直到現在,那次經歷仍是我最刻骨銘心的痛楚。我當時就想,我們的國家一定要強大起來!

吳孟超:九十六歲,我的崗位還在手術檯

吳孟超教授(坐者)與他的學生在一起。

到了雲南,我們才發現,當時的形勢根本不允許我們去延安!我們只能進入遷到後方的學校繼續讀書。為了能夠救治戰場上的傷員,更直接地為國出力,我和現在的老伴吳佩煜考入了同濟大學醫學院,在我的老師——“中國外科之父”裘法祖教授指導下,把肝臟外科作為努力的方向,走上了科學救國、健民強國的道路。

1949年7月,我從上海同濟大學醫學院畢業。新中國成立之初,百廢待興,我國肝膽外科也是一片空白,一位外國醫學權威曾斷言:“中國的肝膽外科要達到國際水平,起碼要30年。”這句話讓當時還是住院醫生的我心裡很不是滋味。回到家,我就在燈下寫下了“臥薪嚐膽,走向世界”八個大字,作為座右銘。

1956年,我終於加入中國共產黨,圓了我心中的一個夢,那一刻,我感到無比神聖,覺得自己的靈魂有了歸宿。

1958年,長海醫院成立了由我任組長的“三人研究小組”,開始向肝膽外科進軍。我們選定了攻克肝臟解剖理論這一難關。一開始,我們既無資料、又無設備,只有幾張舊桌椅和幾把破刀剪,實驗室就在養實驗犬的“狗棚”裡。在那裡,我們沒日沒夜地做了上百次試驗,一待就是4個多月,終於製成了我國第一具肝臟血管鑄型標本。接著又奮戰一年多,於1959年底製成了108個肝臟腐蝕標本和60個肝臟固定標本。這時,我們可以自豪地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比我們更熟悉中國人的肝臟了。在反覆研究和實驗的基礎上,1960年我們又大膽提出了“五葉四段”嶄新的肝臟解剖理論,為肝臟手術奠定了解剖學基礎。直到今天,國內依然採用這一理論。

同年3月1日,在“五葉四段”理論指導下,我主刀成功完成第一臺肝癌切除手術,打破了肝膽外科的禁區,實現了“零”的突破。之後,我又先後發明了“常溫下間歇肝門阻斷切肝法”和“常溫下無血切肝法”,開創了我國肝臟手術止血技術革新的先河。1963年,我再次闖進肝臟手術禁區中的禁區,主刀完成我國第一例中肝葉切除術,這標誌著我們一舉邁入了世界肝臟外科的先進行列!而這時,距那位外國專家的預言還不到10年。

正當我們鼓足幹勁繼續前進的時候,“文革”開始了,我因歸僑身份,黨籍被掛了起來,不由得傷心地哭了。但哭過之後,仍然發自內心地愛黨信黨,仍然堅信自己就是一名共產黨員,仍然按時交納黨費。在我心中,共產黨員不僅是個身份,更凝聚著我的信仰。在十分困難的條件下,我想方設法創造條件,繼續進行肝膽外科的試驗、研究和手術。1975年,我又主刀完成了一例重達18公斤的特大肝血管瘤手術,又創造了一項世界紀錄!

1978年,科學的春天來了。伴隨著改革開放的腳步,我國肝膽外科正式走上了世界舞臺。1979年,第28屆國際外科學術會議在美國舉行。我和中國外科界三位泰斗級人物吳階平、陳中偉、楊東嶽應邀參加。根據大會安排,我在兩位西方發達國家代表之後發言。當我走上講臺時,大會主席突然宣佈:發言時間由15分鐘改為10分鐘!這讓我很氣憤,我是代表我們國家來參加會議的,為了這個發言,我準備了很長時間,不能再受他們的欺負!我和吳階平交流了一下,不卑不亢、有理有節地要求將發言時間改回原先的15分鐘!大會主席不得不將那5分鐘“還給”了我。在我之前發言的兩名外國專家,一共只做了18例肝癌切除手術,而我們已做了181例,我們的手術成功率、自創的肝臟解剖理論和發明的止血方法等,都引起了極大震動。雖然30年過去了,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報告結束時代表們熱烈的掌聲!那一刻,為國爭光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也就是從那時起,確立了我國在世界肝臟外科界的領先地位,我們的肝膽外科得到了世界的公認。

吳孟超:九十六歲,我的崗位還在手術檯

吳孟超教授(右四)正在檢查患者病情。

我進入肝外科領域已經60多年了,大大小小的手術做了1萬多臺,可以說所有的肝臟手術都做過了。但我常想:一臺手術只能挽救一個病人的生命,對於我們這個肝癌患者眾多的大國來說,無異於杯水車薪。所以,我特別重視肝外科的基礎研究工作,希望有生之年能夠在肝癌的預防和早期發現上再做出一點成績。基於這個考慮,我把自己獲得的國家最高科技獎500萬元獎金全部拿出來,用於基礎研究和人才培養。又聯合其他幾位院士,牽頭成立了國家肝癌科學中心,為我國肝癌的基礎研究與臨床結合打造世界一流的平臺。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我今年雖然已經96歲了,但每天還堅持上班,每週還要做兩、三臺手術。我常想,作為一個黨和國家培養的普通醫生,組織上給了我很多的榮譽,但我還沒有研究透肝病的發病規律,還沒有找到解決肝癌的最有效辦法,我只有傾盡畢生之力去工作,才能不辜負黨和人民的重託,才能對得起國家和軍隊的培養!我覺得,只要能拿得動手術刀,我就會站在手術檯上。

有人問我:“你這一輩子不停地看門診、做手術,會不會覺得很累,有沒有感到很枯燥?”我認為,一個人全神貫注地做他喜愛做的事情,是很愉快的。我從拿起手術刀、走上手術檯的那天起,看到一個個肝癌病人被救治,看到一個個肝病治療禁區被突破,看到一個個康復者露出久違的笑容,常常發自內心地高興。

有人說,吳孟超,你拿了那麼多第一,擁有那麼多頭銜,獲得那麼多榮譽,你這一生值了。是啊,就我的人生來講,這些東西確實夠多了。但是要說“值”,它究竟值在哪裡?我想最重要的是,它順應了祖國和人民的需要。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只有把個人的發展與祖國和人民的需要緊緊聯繫在一起,我的知識價值、人生價值才會彰顯出來。(吳孟超口述,張鵬整理)

原題目:九十六歲,我的崗位還在手術檯

來源:黨建網-《黨建》雜誌

作者:吳孟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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