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亦莊有一對學者伉儷——劉剛和李冬君夫婦,他們在60歲的時候為自己最重要的作品寫下了開頭。

儘管都畢業於南開大學,儘管一人執教於南開大學歷史系,一人以自由學者的身份撰述中國思想史,但他們並不是典型意義上的“學者”或“作家”。他們最喜歡的反倒是拾掇院子裡的紫藤和水仙,閒暇時寫寫詩,請客人用他們兒子自己燒製的瓷器喝喝茶。

這對夫婦,重新定義了中國文化的源頭


這對夫婦,重新定義了中國文化的源頭

劉剛、李冬君老師家客廳

01學術的東西也得好看

李冬君老師在一次講座中提及20年前撰寫博士論文時的一個大膽舉動,就是沒有按照典型的學術語言寫作博士論文。學院派的博士論文一向是歐化語言加新奇理論,無非是一種新八股。她使用的卻是一種偏古典的白話文。

她想,既然是寫作《孔子聖化與秦漢儒者的外王運動》這樣的題目,文章要與先秦諸子的活躍思想相稱,不僅在內容上無需各種新奇術語,在形式上也可以用一種諸子使用過的詩化的、散文式的表達。

她一直有一個念頭,就是寫出來的東西得讓人喜歡看,學術論文也可以變得好看。

她在學術上專攻的是先秦思想史,但她更喜歡書畫、陶瓷、青銅器、詩歌這些。這些年裡,她和劉剛一起逛遍了中國大大小小的公開的、私人的博物館,其中不少從未面世過的藏品。她也總是迫不及待地把見到這些新東西放進自己的書裡,讓更多人看到。

2000年,她的論文很幸運地通過了七位答辯委員會老師的審查,而她此後的寫作也延續了過往詩化寫史的路子。她翻譯的《葉隱聞書》,她自己創作的《落花一瞬》,都是這樣的風格。

很幸運,劉剛和她的想法從一開始便完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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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剛老師與劉澤華先生

02

與電視劇的緣分

李冬君和劉剛在南開的導師是歷史學家劉澤華先生(1935—2018)。李冬君後來留校任教,劉剛則是早就出去經商了,做過不少投資,其中比較有意思的還是跟歷史普及相關的。

他和《雍正王朝》的製片人蘇斌是朋友,《雍正王朝》是1999年播出的一部電視劇,蘇斌原本打算拍一部曾國藩題材的,找了劉剛一塊兒研究,不過沒能弄成。《雍正王朝》成功了,但這種王權主義的題材劉剛又不感興趣,就沒有參與。後來劉剛投資了蘇斌2001年的一部新戲《李衛當官》並作為顧問。這也是一部大獲成功的電視劇。

但後來投資電視劇的生意就沒再做了,與電視劇的緣分卻還在。

劉和平是《雍正王朝》和《李衛當官》的編劇,劉剛也是這樣結識劉和平的。在2007年《大明王朝1566》播出之前,劉剛為劉和平介紹了自己的導師劉澤華先生。劉和平在南開擔任兼職教授,導師就是劉澤華。同時,他還請到了劉澤華和馮爾康兩位歷史學家擔任歷史顧問,而李冬君也在這部戲裡擔任歷史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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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職員表,劉澤華和馮爾康任歷史顧問,李冬君任歷史編輯

《大明王朝1566》不僅在歷史劇製作上脫離了過往歌頌王權主義的套路,它對中國歷史的反思達到令人稱奇的深度,這也是這部劇在歷史觀上不同於大多數的歷史學學術研究,反而採取一種批判的視角。

儘管與歷史劇有諸多緣分,儘管他們也為Netflix(奈飛)正在製作的取景於陝西榆林的石峁遺址的匈奴題材歷史劇當顧問,不過那也只是他們考察的一個副產品。石峁遺址是一個被人忽視的重要地方,是弄清楚史前中國和中國起源問題的必去之地,他們這時候正在進行一個更龐大的計劃。

一向熱愛歷史普及的劉剛和李冬君並沒有在電視劇的道路上一路走下去,他們回到了書齋,潛心創作,這個新想法就是“文化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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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冬君和劉剛老師,2019年春拍攝於石峁古城

03

結緣慈城古鎮

2008年完成了《文化的江山》上下卷書稿後,他們去了江南。一方面是遊玩,一方面是為了把那部“大綱”往前往後延伸開來,把“文化的江山”講得更明白,——這兩本書賣了2萬套,但確實只是個大綱。不少官員和商人讀到了這本書都很感興趣,還不停地找他們打聽什麼時候還能看到完整的。

劉剛和李冬君總是對他們說:快了,快了。然後一等就是10年。

2009年,劉剛和李冬君去了一趟楠溪江,同行的攝影師李玉祥正在拍攝江南的一些古村落。那裡還保留著一些宋代風格的古村落,宗族紐帶依然清晰,那是北宋、南宋之際北方士人攜家帶口逃亡至此建立的村落,光是在浙江永嘉就有250多座古村落保存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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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波走馬塘村,李玉祥攝影

這裡面有一些很有意思的故事。

北宋汴州的士人移民發現楠溪江這片地方後,按照桃花源的樣式建了一個村落,是一個自治的村落,有私塾,有學院,有戲臺。戲臺很重要,不識字的人通過戲臺學習文化,學習價值觀。編戲劇的人多半是落地秀才。李冬君曾經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有一個惡和尚叫祖揭,霸佔了一個民女,民女懷孕了。祖揭怕名聲不好就讓寺院裡的一個人娶了這個民女,後來這個人跟民女產生感情就私奔了。惡和尚非常生氣,抓住他們,把他們一家都殺死。當地的百姓看不慣就報官,官府不受理,因為已經被祖揭收買了。落地的秀才把這事兒寫成劇本,200多個村落到處都在演,甚至傳到了京城,最後祖揭被正法。

這是一種很有歷史感但也很有現實啟發的實實在在的事情,然而在宏大的歷史敘事中沒有這些村落的一席之地。但正是這樣的村落,是講述中國歷史的時候不能跳過去的真正重要、真正有價值的東西。

這些敘事會詳細地出現在他們兩人“文化的江山”寫作中,在第六卷《通往文藝復興的歲月》裡佔據重要篇幅。

從楠溪江去杭州的路上,李玉祥提到寧波有一個古鎮很不錯,值得去看看。於是他們到了慈城。那時候慈城古鎮還沒開發成現在這麼熱門的旅遊景點,正在進行修復的工作。讓劉剛感到驚奇的是城門不俗,還有一尊中國雕塑院院長吳為山創作的青銅雕塑《老子像》,很有文藝復興時代的感覺。

劉剛覺得這個地方不錯,就留下來了。李冬君老師回憶:來到慈城,便停下了腳步,決定將後半生寫書、做學問和生活的時光都交付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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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為山的青銅雕塑《老子像》

當時負責古城項目的人邀請劉剛和李冬君來做顧問,他們與慈城古縣城開發建設有限公司的副總鄭利群非常投契,就參與了這項保護文化遺產的工作,有時候講講課,還帶著學員們遊學。他們那時候在亦莊的家裡堆了上萬冊書,沒地方放了,就一口氣全運過去慈城,在那裡建了個書院。

浙江保留了中國最多的古代書院,浙東學派是明清有影響力的思想家群體,並且,良渚遺址在這裡,王陽明、黃宗羲、全祖望的墓都在這裡。劉剛和李冬君曾帶著一群人就在黃宗羲的故居給他們講黃宗羲,還有整個晚明的思想界,這些高深的學問,在現場講出來的時候,沒有一個學員覺得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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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羲墓,位於餘姚市化安山陸嶴

枯燥的歷史一旦經由現場與闡釋的交織,就煥發出新鮮的生命力。這是劉剛和李冬君一直實踐的歷史普及的方式,不只是創作和閱讀,還要通過在現場的遊學走讀觸摸歷史。“文化的江山”整個系列寫作完成後,他們還打算帶著一幫人“遊走文化的江山”。

書本之外的世界,書本之外的中國,更豐富。當初“文化的江山”只有古代部分,商代以前的中國在哪裡,宋明以後的中國又走向了何處,需要繼續弄清楚。

劉剛在慈城的時候,跑遍了江南一帶大大小小的遺址,比如很少為人所知的福建楠溪江的好川遺址。還有造出獨木舟航行大海的河姆渡遺址,良渚文化的諸多遺址如反山、瑤山、崧澤、福泉山。後來又為了將“良渚化世界”(詳情見下一篇推文)梳理清晰,按著司馬遷“從東南到西北”的運勢線,考察了一直被認為是中國文明源頭的仰韶和龍山文化諸多遺址,尤其是幾個令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無比困惑的遺址:擁有中國最早的青銅器的齊家文化、擁有龐大青銅文明的石峁遺址、青銅和玉器彼此融合的陶寺遺址,還有鼎鼎有名的二里頭遺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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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姆渡獨木舟遺蹟,李冬君2018年拍攝

良渚文化如何進滲透整個中國?青銅文化是怎麼進入中國的?青銅文化以前中國文化的形態是怎樣的?青銅文化為何沒有像從西到東沿著亞歐草原毀滅三大文明古國那樣毀掉中國文明?

經過10年的探索,劉剛和李冬君終於弄清楚了史前中國的圖景到底是怎麼形成的。他們發現了良渚在中國國家起源中的獨特地位,而不只是仰韶和龍山。另外,只有理解了中國的玉文化在阻擊青銅文化並與青銅文化融合的過程中的歷史,才能解讀夏和商的青銅器,以及夏到底是怎樣的存在(詳見後期推送)。

浙江已是完成時,接下來劉剛的根據地轉移到了江西。江西原本有300多個書院,大多是宋時期的,現在保留的也不少,至少有幾十個書院還存在。劉剛打算把他們全部考察完,為的是寫作《文化的江山》第七卷《追求思想共和的時代》。

用書院串起來的宋史,但也不僅僅是宋史,這種寫法還沒有人嘗試過。有意思的是,在這卷書裡,宋代的帝王只出現了一位宋徽宗,而且是以藝術家的身份進入歷史,因為在劉剛看來,宋代前後的那三百多年,真正重要的是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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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洞書院和鵝湖書院,江西曆史上大大小小300多個書院之一

04

歷史寫作的語言

劉剛和李冬君所有的作品都是二人合著,但讀者很難從中分辨出自不同手筆的痕跡。不管是比較硬派的《近代中國的財與兵》,還是更傾向於美學的《回到古典世界》,兩人的文筆都是自然交融,留下許多文學的意境,寫的卻都還是歷史。

他們想找到一種新的歷史寫作筆法,最後竟然是在王國維那兒找到答案。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開創的不只是文學評論寫作的新傳統,還是一種史學傳統。他用了叔本華和尼采的學說,卻沒有玩弄任何一個晦澀概念,反而用“境界”“不隔”“興趣”“神韻”這類簡單的詞彙更新了中國詩話的傳統。

如果王國維也用現代研究者寫作關於王國維專著的那種方式寫自己的《人間詞話》,那麼他提出的概念就失去了意義。思想和內容需要用更切合其神韻的語言形式來支撐,那就是王國維自己採用的古典白話,不同於後來充滿歐式句法的機械白話文,當然也與語法不甚明朗的文言文區別開來。

如果用這樣的方式寫中國歷史,會怎樣?

05

左圖右史的傳統

歷史必須有學術的功底,學術功底不等於玩弄新奇概念和堆砌理論的八股文。同時,歷史還必須寫得很好玩,而好玩並不意味著講故事。從三皇五帝到辛亥革命,這已經被很多人講過很多遍了,翻來覆去的故事,無非是看誰講得更別緻。

然而,思想性的內容、審美的精神,也可以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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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的江山01:文化中國的來源》內頁

按照中國過去的記史傳統,“左圖右史”是一種典範。沒有圖片的歷史書,只能算得上半本。如今歷史寫作的一個趨勢就是考古、文物、藝術、博物館這些內容的大量融入。但是放一堆精美的插圖還不夠,必須加以解讀。

比如司母戊鼎耳朵上的“二虎食人頭”,有人注意過麼?兩隻站立的老虎張開血盆大口,中間的一面人頭卻姿態從容,這是怎麼回事?解讀這個細節,我們會對整個商代的精神特質和商中期時代精神的變化有一個清晰的瞭解。這是劉剛和李冬君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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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母戊鼎耳上的“二虎食人頭”紋飾和鼎銘文

作者在與編輯聊天的過程中談及欣賞《韓熙載夜宴圖》的時候曾經落淚。

韓熙載是五代十國時期投奔至南唐的貴族,李憬很喜歡他,但後主李煜繼位後對他多有猜疑,於是李煜派畫院的待詔顧閎中和周文拒去韓熙載家裡,把他的生活畫下來給他看。

顧閎中去了,畫了這幅夜宴圖,整幅畫似乎只有荒唐的聲色犬馬。但最精彩的部分在於,顧閎中懂得這一切——政治的可怕,貴族的沒落,尊嚴的暗藏,自保的哀憐……他與韓熙載,在默然中成了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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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熙載夜宴圖》(局部)

06

歷史觀的更新


中國通史的寫作,最早由司馬遷定下傳統,“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就是探究歷史的真相和尋求歷史背後的內在邏輯,看到歷史延續發展中的變與不變並探討其原因,以豐富論據支撐個性化寫作和個人觀點。

兩千多年中國歷史寫作有三個最主要的傳統:一、基於正史的紀傳體或編年體傳統,以嚴格的學術方式同時讓歷史具有道德褒貶和警戒後世的作用,比如《資治通鑑》《廿二史札記》;二,基於民間思維的說書傳統,帝王將相和英雄豪傑是主角並加入政治和道德的評判,比如《明朝那些事兒》《易中天中華史》;三,近現代基於西方學術傳統的唯物史觀,建立在對經濟基礎和社會階級分析上的歷史框架。

同樣是基於啟蒙運動以後建構起來的理性、科學、人道主義傳統,“文明史觀”用一種更宏大的視野,考察作為個體的人本身的價值,以及他們對文明共同體的貢獻,以這個作為基本尺度講述中國歷史。

劉剛和李冬君有意識地使用這種新的史觀,它不是正史的“資治”“鏡鑑”傳統,不是乾嘉學派的“考據”“訓詁”道路,也不是民間說書人的“道德”“演義”故事,而是基於對“個體”和“文化”的考察所推演出來的“文明史觀”。

“文明史觀”選擇材料和評估歷史的方法是看個體精神在歷史中的展現。作為歷史的主體,他們不是奴才和御用者,他們不為一朝一代唱頌歌,他們關注的是個體精神的勃發和自然的表達。只要是對文明有貢獻的,就是“文化中國”的主角,無論他們的地位是尊還是卑,哪怕他們在歷史上根本沒有留下名字的記錄。

所以我們會很神奇地發現在作者筆下,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都不是歷史的主角,絕大多數帝王將相在“文化的江山”裡連名字都沒有出現,更多的筆墨值得給周公、墨子、屈原、烏孫公主、班超、張若虛、朱熹、顧炎武這些人。

“文化的江山”裡出場的皇帝只有嬴政、劉邦、劉徹、楊廣、李世民等寥寥幾位,上層貴族也只有項羽、霍去病、嵇康、謝安等少數的幾個,卻不是以帝王將相身份亮相——秦始皇是“思想者王”,漢高祖和漢武帝是“歌者”,曹操是“詩人”,隋煬帝和唐太宗也是“詩人”。

乾隆皇帝雖然也寫詩,數量幾乎等於流傳至今的全部唐詩的數量,加起來卻還抵不上劉邦的一首《大風歌》,所以,作者壓根兒就沒有提他。

這樣,40歲時開始構思,50歲寫作完成兩冊初稿,再經10年打磨,最終擴展成12冊體系完整的鉅著,150萬字,1800幅圖片,對6000年中國歷史的重新梳理,對上百件器物和藝術品的詳盡解讀,中國大陸學者伉儷劉剛、李冬君,以畢生積累,以一家之言,面向當代中國人的一套全新的中國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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