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田曉莉，陝西渭河煤化工集團員工，文學愛好者，善於描繪鄉村田園故事，文筆細膩感人至深。《渭南文壇》特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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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家在農村，六、七歲的孩子，不像現在的孩子要上幼兒園，學好多東西。那時腦子裡整天想的都是怎麼玩耍，和玩伴們抓石子、跳房子、跳繩、打麵包、滾鐵環，捉迷藏……經常玩的忘記回家，忘記吃飯。
爸爸在城裡上班，我媽一個人農活忙不過來，我是家裡的老大，我媽總希望我能打打下手。她在地裡鋤草時，我能幫著把草收集到籠裡，拿回家餵豬；她翻地時，我負責把翻出來的石頭瓦塊撿起來扔掉；她做飯時，我可以在灶下燒火；她洗衣服時，我能把她洗好的衣服晾起來……我對此總是千方百計地逃避，一看見她要幹活，瞅她不注意，就趕快溜出家門，任憑我媽媽在村道喊破嗓子，我也裝作沒聽見。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時間久了，我媽發現我愛聽故事。一般幹活前，我媽就說：我給你講個故事，你願不願意聽？我當然願意聽啦！我媽又說：你順便給我打個下手。我只好同意，誰讓我愛聽故事呢！在我媽故事的誘惑下，我順便學會了許多農活。
一天，我媽要擀麵條，就說我給你講個故事，你給咱們燒火。一聽有故事聽，我趕忙收起出門玩的心思，老老實實坐在灶下，一邊拉風箱，一邊添柴火，豎起耳朵等我媽講故事。
古時候，咱們塬上有個姑娘，父母雙亡，跟著哥嫂一起過日子。這個姑娘長相實在不敢恭維，呲牙、魚眼、塌鼻樑、臉色像非洲人一樣黑。這些不算，最主要的還是個禿頭，禿頭也就算了吧，禿頭上還長滿了膿瘡，一年四季流膿水，滿身臭氣，村子裡的人見她都遠遠躲開。哥嫂也嫌棄她，家裡地裡的活都讓她幹，還不讓吃飽，蒸點饃饃也要藏起來，怕她偷吃。姑娘有時實在餓極了，就在地裡挖點野菜充飢，好在咱們塬上野菜多，一年四季都有可以充飢的野菜。
姑娘的哥哥在家怕媳婦，媳婦在家說一不二。哥哥有時良心不安，想著把妹妹嫁出去，嫂子卻認為姑娘在家還可以幹活，嫁出去家裡的活誰幹？
有一天嫂子在家擀麵條，姑娘就在灶下燒火。（我媽補充說，就像咱倆現在這樣）門外傳來鑼鼓嗩吶的聲音，一聽就是迎親的。姑娘就對嫂子說，想出去看熱鬧。嫂子睥睨地說，就你那長相，就你身上那味，還看什麼熱鬧，也不怕人笑話？姑娘這次沒有理會嫂子的嘲諷，站起來就往外走。這還得了，居然敢不聽管教？嫂子拿起擀麵杖就朝姑娘頭上狠狠打去。說來奇怪，一擀麵杖下去，姑娘頭上就像雞蛋殼一樣，裂開一條縫，姑娘順手就把這個殼給拿掉了。拿掉殼後，露出一頭長長的秀髮，接著露出整個面容。嫂子看呆了，姑娘面若桃花，眼若彎月，脣紅齒白，彷彿天仙下凡。
鑼鼓嗩吶聲音近了，停在自己家門口。姑娘走到門口的花轎前，就有人過來給姑娘梳洗打扮，姑娘上轎了。嫂子跑了出來，問轎伕是怎麼一回事。轎伕回答說，皇上幾天前晚上睡覺做夢，在夢中仙人說皇后就住在這個地方，今天就是按照仙人的指引，來接皇后娘娘了。
嫂子一看姑娘上了轎，大聲地叫姑娘等等自己，帶上她到皇宮裡享福。嫂子在轎後不停地喊：姑姑等，姑姑等，可姑娘壓根不理她。嫂子悔恨交加，最後化成了布穀鳥，一直到現在還在喊：姑姑等，姑姑等。
講完後，我媽就說，你聽見外面的布穀鳥叫了沒有？我停下拉風箱，仔細聽了一下，果然有布穀鳥叫。我就問我媽這個故事是不是真的？我媽說，當然是真的了，這個姑娘就是曹娥皇后。另外，離我們村不遠的地方，有個地方叫崇凝。崇凝原來叫獨孤莊。獨孤莊也有一個皇后，叫獨孤伽羅皇后。
我小時後對自己的長相十分不滿，自從聽了我媽的故事，我就幻想我的頭上也長了一層硬殼，到一定時間這個硬殼就會裂開，變出一個美麗的新我！我甚至要求我媽用擀麵杖打我的頭，我媽笑著說，等你長到十八歲，你頭上的這個殼自己就掉了。
長大後，我翻看一些傳說之類的書，發現我們老家附近確實出過三個皇后。分別是隋文帝楊堅的獨孤皇后、東漢光武帝劉秀的陰皇后、宋仁宗趙禎的曹皇后。我媽講的是那個皇后，我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故事也是來源於她的媽媽。
一次，我媽要求我和她一起到麥地裡拔草，我不情願去，就編了個肚子疼的理由，想要逃避。我媽又用她慣用的一招說，到地裡邊拔草，邊給你講故事，保準你愛聽。我一聽有故事聽，只好乖乖地拿著籠，跟在我媽後面向自留地裡走去。
開始拔草後，我就催促我媽趕快開講。我媽先問我，知不道樑秋燕？我當然知道樑秋燕了，縣劇團在公社大院演過眉戶“樑秋燕”，我跟著我媽去看過。不過當時我媽在津津有味看戲時，我在臺下和玩伴用杏核抓子。戲演完了，我贏了一大把杏核。至於戲裡說些什麼事，我哪能知道啊。我媽愛看戲、聽戲，當姑娘時還在村子裡排戲、演戲。看完樑秋燕，我媽嘴裡老在哼哼“手提個竹籃籃，又拿著鐵鏟鏟”，連我都聽會了。今天我媽說起來，我趕緊催促她快講快講。
我媽開講：樑秋燕和劉春生是一個村子的，樑秋燕見劉春生長的英俊瀟灑（我插一句：什麼是英俊瀟灑？我媽說，就像你爸那樣的。），還誠實本分，又愛勞動，就悄悄地喜歡上了劉春生。可是，樑秋燕她大想要把樑秋燕嫁給董家，要些彩禮，然後用這個彩禮錢給兒子樑小成找媳婦。我又插嘴：蓮蓮姐也要彩禮了。我媽說，你怎麼知道的？我說你是媒人嘛，在咱家說時我聽到的。我媽生氣地說，大人說話你支楞個耳朵聽什麼？我趕快閉嘴，催促我媽繼續講。我媽接著說，在農村要彩禮是很正常的，不過戲裡樑秋燕沒要彩禮。她大拗不過樑秋燕，加上公社書記支持樑秋燕，把她大批評了一頓，樑秋燕就和劉春生結婚了，她原來許配的董家兒子，也找到了心上人，大團圓。我說這個故事沒意思，太簡單，就纏我媽重新講一個。我媽說這個戲最主要是唱詞寫的好，唱的也好，我給你教一段，怎麼樣？我哪有功夫學戲啊，有這個時間還不如玩去，我趕快搖頭。
一看故事幾句就講完了，我不死心，就問我媽，這個事是不是真的？我媽盯著我說，當然是真的了，樑秋燕和劉春生現在就住在樑村。樑村離我們村子很遠，我們家有個老親戚，女兒就嫁到了樑村，結婚時我和我媽去吃過酒席。我媽又說，當時坐席時，就坐在咱們席旁邊，長得和戲裡一樣好看。我就怪我媽，怎麼當時不指給我看？我媽一臉委屈說，當時你只顧吃，眼睛盯著席上的八碗菜，我拉你一下，你還不樂意。我懊悔半天，誰讓我這麼貪吃，錯過看戲裡的人兒。也是啊，平常吃不上好吃的，遇到坐席，恨不能吃一頓管兩天。
長大後才知道，樑秋燕碰巧就是作者根據華縣（今華州）的故事所寫，我親戚所在的村子碰巧是華縣樑村，我媽就把這兩者結合起來騙我幹活。
我媽還有一次騙我剝苞谷。講故事之前，我媽問我：你知不知道咱們塬為什麼叫長壽塬？我頭搖得像撥浪鼓，睜大眼睛，一臉迷惑：不知道。我媽得意地說：不知道？好，仔細聽來！我媽說這句時，用的是秦腔裡的道白，把“聽”字拉的好長。說完，就遞給我一個她用錐子錐好的苞谷，讓我剝。我左手拿苞谷，右手剝了起來。一邊剝，一邊催促我媽，趕快講。
過去，有個皇帝，要到咱們塬上來訪民問苦，就和現在縣長要到塬上來調查研究一樣。原先上塬沒有柏油路，只有一條又陡有窄的土路。四個轎伕並肩在路上站不下，只能一前一後兩個轎伕抬。坡太陡，加之皇帝太胖，轎伕累的滿頭大汗，氣喘吁吁，過不了一會就得換人。因為坡實在太陡了，皇帝坐在轎子上不穩，害怕把自己顛下來，就趕緊下轎，讓轎伕歇歇。皇帝站在陡坡上，一看這麼陡的坡，塬還有那麼高，隨口就說：這麼高的塬，上面又沒有水，莊稼人怎麼活？轎伕中剛好有一位咱們塬上人，一聽皇帝這麼說，趕緊跪下說：皇上您金口玉言，這麼說，塬上的人怎麼活啊？皇帝一聽，自知失言，連忙改口道：華陰華州水澆田，不如渭南長壽塬。皇帝這麼一封，咱們長壽塬從此風調雨順，生活豐裕，百姓安居樂業。末了，我媽自豪地說，咱們長壽塬是皇帝親口封的，不信你看咱們村的老人都長壽，對門你栓穩爺，快九十歲了，還上樹摘柿子吃。我插嘴道，我婆也快七十了，還攪水哩。我媽笑道，就是！你說咱們塬上好不好？我趕緊點頭說好。
不知不覺，一籠苞谷剝完了，我的雙手也紅腫了。
我們村子有個人在西安工作，他有個女兒叫慧慧，和我年齡相當。過年回家時，慧慧也加入了我們的玩耍大軍。慧慧在和我們一起踢雞毛毽子時，嘴裡總在咀嚼一種東西，嚼一會兒，用舌頭一頂，吹出個大泡泡。我們都很好奇，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就問慧慧。她說是泡泡糖，專門用來吹泡泡的。世上還有這麼個好東西，我恨不能立即擁有。就大著膽子問慧慧，能不能給我一個，讓我也嚐嚐？慧慧說，這個可貴了，要五毛錢一個。我們幾個一聽，這麼貴，當然不能隨便嚐了。但是泡泡糖的吸引力實在太大了，我們幾個又乞求她，給她五毛錢，讓她下次回來幫我們買一個，她一口答應。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怎麼向我媽要五毛錢了。
回家後，我就像我媽提出了要五毛錢，讓慧慧幫我買泡泡糖。我媽問我，什麼是泡泡糖？我就描述，有甜味，不能吃進肚子裡，但是能吹出泡泡。我媽生氣地說，不能吃還要花五毛錢？不能買。我已經給慧慧說過了，明天拿錢給她，這怎麼辦？我急的快哭了，我媽見我著急了，就給我說，我教你掐辮子，一把辮子掐的好的話，正好可以賣五毛錢。我帶著哭音說，我學不會啊！我媽就哄我說，這個好學，我保證不到一個上午，你就能學會。我哭出了聲，我媽怎麼這麼狠心，讓我在新朋友那裡丟臉。我媽見我哭的鼻涕拉的老長，就安慰我說，你邊學，我邊給你講故事。你要學的快，三天就可以賺個泡泡糖了。我知道我媽心有多狠，我再哭再鬧，她也不會給我錢，就只好答應她學掐辮子，爭取在慧慧離開前掐一把辮子，最好能換成錢。
我平生第一次極其不情願地聽我媽講故事。
開講前，我媽用麥秸杆先給我起了個頭，然後手把手教我，看我慢慢會掐了，故事也開講了。
我媽又用反問句開頭了：過年時帶你到黃狗峪我大姑家，也就是你老姑家，你還記得不？我當然記得了，從一大早一直走到上午才到，一路上我又累又渴，沒有水喝，遇到人家，我媽就討杯水給我，還罵我是渴死鬼託生的。那麼遠的路，下次再也不去了。我媽見我不回答，又反問一句：你老姑長的好看不？我生氣地說，都老太婆了，哪裡好看了？我媽笑著說，你嘴嘟那麼長，看起來有點像你老姑啊！我更生氣了，頂我媽說，你趕緊講故事，不準說我像你大姑。我媽說，好，正式開講。
我爺爺年輕時，到黃狗峪扛木頭時，認識了一戶人家。這戶人家姓劉，是村子裡的一個大戶，也就是村子裡的有錢人。劉家只有一個男孩，在縣城裡上學，帶著眼鏡，一看就是個文化人。我爺爺來回歇息在劉家，時間長了，發現主人為人仗義，誠實本分，兒子也是一表人才，就想把女兒、也就是我大姑嫁給劉家。我婆嫌黃狗峪太遠，還在山裡，就不同意，但家裡我爺爺是家長，我婆不敢反對。我大姑當年是我們村子最漂亮的姑娘（我媽補充道：村裡人都說我長的就像我大姑），劉家兒子開始還不願意，等一見到我大姑，立馬同意了這門親事。
我媽拿過我掐的辮子，一看我根本就沒掐，專心聽故事了。我媽就說，用耳朵聽就行了，手動著。我只好掐幾下，催促我媽快講。
我大姑命不好。我插嘴道，你剛說劉家有錢，怎麼又說不好了？我媽繼續道，嫁過去一年多，我大姑就生了我劉哥。我劉哥現在在青海工作，過年沒有回來，所以咱們去時，沒見上。我又插嘴，青海在哪裡？我媽說，青海可遠了，要坐火車才能到。我媽接著說，我劉哥一歲多的一個晚上，劉家遭土匪了。不知來了多少土匪，打了一晚上槍，全家連長工在內十幾口子全被殺了。我劉哥當時睡在炕上，那麼大的槍聲居然沒有把他吵醒，你想一下，如果他被吵醒，哼一下，是不是也被打死了？我趕緊點頭稱是。我媽又自問自答地說，我大姑當時藏在柴房裡，躲了過去，你說這娘母倆個是不是菩薩保佑的？
槍戰題材的故事是我媽第一次講，講的也不生動。我趕緊問她，土匪為什麼殺他全家啊？我媽看我一眼說，你手別停，邊聽邊掐。我趕緊低頭掐幾下，又抬起頭眼巴巴看著她。我媽說，解放後才知道，我姑父是共產黨，他當年當個教書匠，不好好教書，到處給人講革命。國民黨早就注意他了，一看他回了老家，就借土匪之名把全家都殺了，你說可惜不？你說我大姑命苦不？不過，我姑父的名字刻在了西安革命公園裡，你長大後可以去看看。
慧慧沒有等到我掐的辮子變成錢，就離開了。我開始幾天還惦記著慧慧什麼時候能再回來，但沒過幾天，泡泡糖就被我忘得一乾二淨，倒是我掐辮子的水平突飛猛進，一天就可以掐一把辮子。
我小時候只知道省城是西安，後來知道了西安有泡泡糖，從我媽哪裡知道了西安還有個革命公園。
長大後，我到西安去，專程去了一趟革命公園。我在公園裡，仔細找了一遍，也沒有找見我老姑父的名字。回來問我媽，我媽就說，他當年在外鬧革命，用的名字和家裡的名字不一樣，你當然找不到了。我後來翻看渭南縣誌，還真有這麼一出。
當年我媽用多少故事，騙我幹了多少活，已經記不清了。可這些故事好像刻在我記憶裡一樣，怎麼也忘不掉。
距離我媽給我講故事，已過去四十多年了。我把從媽媽那裡聽來的故事又講給了女兒，女兒和我小時候一樣，問我：真的嗎？後來呢？我還和媽媽當年一樣，笑著說，當然是真的啦！至於後來，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歲月流逝，女兒已經長大，我媽也已去世多年。女兒將來會有自己的孩子，那麼這些媽媽們的故事會永遠流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