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蘧常:章草自高貴,俗人豈可識


王蘧常先生揮毫視頻

王蘧常(1900-1989),字瑗仲,號明兩,別號滌如、甪里翁、玉樹堂主、欣欣老人。中國哲學史家、歷史學家、著名書法家。嘉興人,生於天津。曾任上海交通大學、光華大學、復旦大學教授,文史哲藝俱通,著作宏富。

王蘧常是現當代以章草著名的當地書家。3歲時,母顧氏即教他識字,並區分四聲。4歲時,父以候補知府實授富川知縣,赴廣西任所,全家相從。伯父王步青,授以《文字蒙求》等訓蒙讀物,並教以執毛筆描紅。繼讀四書與《毛詩》。7歲時即耽讀韓愈、柳宗元文章,作詩10餘首,被譽為神童。10歲時入富川縣學受讀。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父攜眷回嘉興。1912年,入嘉興高等小學。14歲,因成績優異,越級入浙江省立第二中學。入學前,曾將省立第二中學教師劉子庚所著《中國文學簡史》加以註釋。劉子庚見後大喜。其病發時,字帖壓身下,為汗漬損壞,重換一本;又壞,再換一本。臥病兩年多,換帖4本,遂對二王書法體會精深。病癒,讀攻《爨龍顏碑》等六朝碑版。讀包世臣的《藝舟雙楫》,更加潛心書法。

1917年夏,沈曾植自上海回嘉興。蘧常仰慕已久,但不敢貿然當面請教,託名“黃阿龍”,把平時讀書所遇疑難問題20餘條寫成一信,寄去請教,引起沈曾植注意。期間,曾再次託名“阿龍”,將絕句兩首投寄沈曾植,被贊為“近玉溪(李商隱)”。次年,沈曾植歸裡掃墓,無意中見到王蘧常習字,當面未置一語,邀他第二天去住處,給予示範。又特取《鄭文公碑》墨拓八大軸相贈。自從受學於沈曾植後,蘧常不僅對北碑書法實踐的認識大大加深,而且還學習治學方法,甚為受益。學習沈曾植作札記的方法,寫治學心得《知無錄》10餘冊。沈曾植教以為學當“去俗就異”,給了他重大影響。在書法上,沈曾植曾引導他說:“凡治學,務去常蹊,必須覓前人敻絕之境而攀之。即學二王,亦鮮新意,不如學二王之所自出……章草自明宋(克)祝(允明)以後,已成絕響。汝能興滅繼絕乎?”揭示了藝術取向,王蘧常終於成為章草大師。

王蘧常於1920年入無錫國學專修館,受教於唐文治。唐文治治學,以“務實深進”為特色,這種學風成為王蘧常研究經史與書學的指南,使他在學術上打下了雄厚堅實的根底。21歲時,蘧常編寫《三代史》,在報刊上零星發表,王國維讀後大為讚賞,譽之為“王三代”。1924年由唐文治介紹,入私立無錫中學任教。1925年兼任無錫國學專門學院講師。1927年去上海,先後執教於光華大學附屬中學高中部、大夏大學預科、復旦大學中國文學系。次年,繼續鑽研諸子學派,撰成文稿,並獲知於梁啟超。

1938年,無錫國學專修學校自廣西遷至上海,蘧常任教務長。抗日戰爭期間,蘧常在之江文理學院歷史系和交通大學中文科執教,在國破家亡的危難局勢中,十分關心國家民族的命運和前途。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汪偽將接收交通大學。蘧常與同事5人,毅然辭職離校,堅決不為汪偽執教,時稱“反偽六教授”。當時的偽中央大學校長原是王蘧常的一位長輩,三次來電邀他去南京任文學院長,被他以一詩拒絕。蘧常在日偽統治時期,潔身自愛,自甘貧困,曾全家吃菜粥度除夕。

其夫人沈靜儒,也認為失節事大,餓死事小,堅決支持他的愛國行動。此間,以任私人教師,勉強維持一家人生計。時有詩文,或憤恨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行徑,或懷念在日寇鐵蹄下的故鄉嘉興的父老鄉親。他在《書李懷琳草書絕交書後》中的結句寫道:“時海氛慘厲,生氣都盡矣。”又在《哭故鄉嘉興淪陷》詩中,悲憤地吟道:“六州鑄錯事全非,又報家鄉劫火飛。如鵲繞枝何處宿?似兒失乳向疇依?夢中燈火人無恙,淚底鬆楸望總違。二十四時腸百轉,幾回歲月幾沾衣。”抗日戰爭勝利之年,當他獲悉交通大學學生楊大雄烈士事蹟後,激於義憤,用《鄭文公碑》書體,書寫了《楊大雄烈士殉國碑記》,悲壯之情貫注全篇。其詩文都表現了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抒發了民族正氣。抗戰勝利後,王蘧常在暨南大學任教。1949年開始,在無錫中國文學院任副院長。

王蘧常以書法著名當代。從50歲左右開始,精心研究《居延漢簡》《武威漢簡》、《敦煌漢簡》《羅布泊漢簡》《樓蘭魏晉竹簡》和《流沙墜簡》,注意篆、隸的內在聯繫,“欲化漢簡、漢帛、漢陶於一冶”,“拓展章草之領域”。60歲後能默誦《說文》部首,並用小篆寫了六七年日記。70歲後,其章草書法已從成熟走向別樹一幟。作品曾先後到法國、日本展出。識者評其章草特點:“無一筆不具古人面目,無一筆不顯自己的精神。”其章草書法藝術“博取古澤,冶之於章草之中,所作恢弘丕變,蔚為大觀”。日本書法界則更稱頌為“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常”,推崇備至。他於80歲後為泰山、禹廟、黃鶴樓所書的匾額,獲得千萬人讚賞。特別是為杭州岳廟撰寫的抱柱長聯,人譽為“神州之冠”。

王蘧常在《書法答問》中提出6個要求:

一、專一;

二、敏速;

三、誠正;

四、虛心;

五、博取;

六、窮源委。

其中第二條敏速二字尤其有趣,敏而好學,速就是不怠,心裡有底了就要迅速行動,第六條的追根尋底這一點對書法家來說很重要,知字之來源變化,草法之各種寫法都是不可或缺的,所以,可以看作學書的度世金針。王蘧常善於博取古澤,諸如漢簡、漢陶、漢磚、漢帛中的有益因素他都一一汲取,加之他深厚的古文字功底和文化修養,故能將之冶之於章草之中,所作恢宏丕變,蔚為大觀。

王蘧常自視頗高,在心裡是將書法看作是學問的流露和表現,他寫信時也用古章草;包括信封也是如此,寧可再在旁用小字注出。收信人要琢磨上一天半天。為什麼要這樣?就是在他潛意識裡告訴你,這不僅僅是書法,而且是一門學問,它限定在極少數人的範圍裡,顯示了一種知識的高貴與尊嚴,他將信寫成章草是將你看作與他一樣是有學問的人,就像水平達到一定高度的兩人交流是不用加上附註和說明一樣。不用考慮對方的受用能力,而執著地將自己的遊戲規則推廣給你,可見其個性之獨特了。從近代書法史的角度看,王蘧常走的是一條自乾嘉"尚碑"、"尚氣"的一路,強調的是線條的朴茂雄厚,結字的天趣橫溢,章法的錯落變化,是帖學系統的又一大反撥,由於推動這一潮流的是一批文化人,有些甚至是高官顯貴,如阮元、包世臣、康有為、沈曾植等,所以,北碑南帖自此分流。平心而論,二者各有優劣,各有長短,不能偏廢。

書法中最高級的東西是自然與氣韻,只有達到了這二點才是上好的佳品。從這一觀點出發再看王蘧常的作品覺得就犯有沉重之弊,就像老年黃忠揮舞幾百斤重的大刀一般。當然,這也是個人趣味使然,無可厚非。但相比李、曾二人,王蘧常之書法成就要高出許多,因為他有很多意趣及文化上的附加值,而且他所創立的美學形式是前無古人的,所以鄭逸梅先生稱其為“天才”,一點不為過。

康有為曾在王蘧常恩師沈曾植面前說過“咄咄逼人門弟子”(《書譜》總76期18頁)一語,沈先生以為獎譽過甚,實則與衛夫人當年流涕感嘆“此子(王羲之)必蔽吾書名”(祝嘉《書學史》1984年版61頁) 無異。事實證明,王蘧常以其不可替代的藝術成就遠遠超出了他的恩師,成為本世紀可與古代的書法大師相提並論的一代宗師。

章草主要盛行於漢至晉代,與行草類似,大多筆意流暢,字跡娟秀,屬帖學一路。除晉代陸機的《平復帖》以外,其他章草書跡均以嫵媚勝,元代趙氏,明代宋克更是每況愈下,去古益遠。清代末年,阮、包、康諸賢力倡北碑,始有大量寫碑的書家出現。沈曾植並探索草書與北碑的結合,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沈更多從倪元路、黃道周等明代書家入手,點畫方折過死,做作太甚。用筆常尖鋒入紙,使點畫尖刻外露。結字東歪西到,有意跌蕩,過於安排。沈所以名大,一緣於官高,二緣於學顯,功力實有不逮。沈曾植為後代開一種風氣。本世紀其他章草書家如王世鏜基本上侷限於帖學範圍,鄭誦先雖吸收了一些漢碑及少數北碑,但未能徹底,面目仍近於帖學一脈,他們並沒有沿著沈氏的路子發展下去,充其量能夠承傳薪火而已。

王蘧常出現,章草面目為之改觀。魏碑和草書本來有些水火不容,一個以方筆為主,多折而少轉;一個以圓筆為主,多轉而少折。沒有方折談不上北碑,沒有圓轉也談不上草書。然自南海先生提出融碑鑄帖之說,許多人便孜孜以求,力圖開創書法新局面。而草鮮活,碑刻板,故南海先生終於慨嘆“吾眼有神,吾腕有鬼”(《廣藝舟雙楫》),未能涉及草書。王蘧常先生則力攻其難,將凝重的北碑與流暢的章草有機地結合起來,結合得十分完美。在字形上,王先生不依不傍,不僅與沈寐叟有別,更與古代任何一位章草書家相區別,字形多變,變幻莫測。當然,這種變化並非是憑空臆造,而是集古代書跡於一身,將先賢遺蹟化為己有,字字有來頭,筆筆有出處,其字形豐富之程度超過了此前的所有書家,真可謂章草之集大成者。現代社會信息資料之豐富,遠遠優於古代社會,現代書家對法書的擁有也遠遠超過古代書家,但事實上,這種有利條件對大多數書家反而造成一種信息干擾,許多書家雜學亂臨,筆墨浮躁,有利變為不利甚至有害。王蘧常先生是最善於利用這種有利因素的現代書家,他幾乎將現有的資料運用到最佳狀態,從而使現代書家應當超越古代書家的理論成為事實。

當然,王先生的真正創造還應是他的筆法。我們不能否認沈寐叟對王蘧常的影響,但成熟後的王蘧常已然脫胎換骨,尤在筆法上已創造性地步入一個全新的境界。首先是用筆遲澀,有金石味。王先生筆力沉雄,毫無虛筆,一洗沈寐叟尖刻之習,古今無有匹敵。尤其先生後期之作,老辣生澀,直若刀鑿錐刻,非是軟筆所為。其次是用筆以中鋒為主,適當輔以側鋒。中鋒使筆畫沉著乾淨,即便是許多澀筆也顯得筆跡清晰,毫不含混,避免了章草容易飄浮的缺陷;側鋒的使用又使其不失章草特徵,增加了點畫的豐富程度。這些同樣也不是說王先生有多大的玄想,可以憑空創造出這種模樣,而是來自於他非凡的北碑功底。王蘧常對《爨寶子》、《爨龍顏》的臨習非常值得注意,他幾乎是把這兩種碑刻唯一沒有寫死的書家,由此上溯,他同樣把方正一路漢碑寫出草書旨趣,碑與帖的互用,終於蛻變出他的章草風格。

現代書法只可供人欣賞,不能讓人效法,只能視作書法,不能當作法書。比如說“書壇泰斗”沙孟海的書作、“當代草聖”林散之的書作等等,都不可視作法書。清末民初的吳昌碩、國畫大師齊白石、于右任等少數書家外,再很難令人想起來還有誰的書法可被稱之法書。而王蘧常章草卻填補空白。有了王蘧常,二十世紀便有法書可遺後人,後人研習便會多一條途徑,中國書法也因而多了一種法帖。可以說,王蘧常書法真正豐富了中國書法這一本已豐富的藝術寶庫,他的章草也已成為傳統書法經典的組成部分,王先生也成為本世紀屈指可數的經典書家。

在中國書法史上,章草曾出現過兩次高峰,一個是漢魏時期,一個是元明時期。王蘧常的出現,則標誌著章草的第三個高峰。漢魏章草與漢簡相近,用筆輕靈,結體略扁,隸味較濃。元明章草則基本上是漢魏章草的繼承。元明人寫章草往往以楷法為之,古意已漓,整體水平已不能與漢魏同日而語。明以後,章草這一書體又趨於式微,問津者寥寥。民國以降,王世鏜繼起,然未能形成規模。至鄭誦先、王蘧常這一代,稍稍有所改觀,而到文革結束,書法熱興起,章草才出現了第三個高峰。當代書壇,節奏變化極快,先後出現了魏碑熱、小楷熱、章草熱、漢簡熱、《書譜》熱等,值得注意的是,諸種效法熱當中,只有章草是取法今人的,這便是王蘧常章草。人們已經把王蘧常章草當法書進行學習了。

然王蘧常章草用筆有實無虛,虛靈不如同期其他書家,這與當代人的審美習慣有較大出入,使得王先生未能博得如林散之、沙孟海那樣的聲譽。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情況已有所改觀。

(編寫/譽之)

釋文:垂楊門外,疏燈影裡,上馬帽簷斜。紫陌霜濃,青松月冷,炬火散林鴉。酒醒起看西窗上,翠竹影交加,跌宕歌詞,縱橫書卷,不與遣年華。王觀堂詞,明光同志大雅之屬,王蘧常時年八十有三。

王蘧常:章草自高貴,俗人豈可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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