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多歲的李老太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李大強，二兒子李二強。李大強五十多歲，和妻子住在一起，夫妻二人的獨生子李小陸在外地念大學。弟弟李二強比大強小五歲，結婚多年還沒有生育。
兩個兒子各自成家之後，除了逢年過節給老人送禮，來往甚少。
自打兩個兒子有記憶，李家一家四口就住在城中心的一幢大宅子裡。這個大宅子跟周圍的高樓大廈一對比，就像從現代穿越回了民國。
宅子滄桑，卻看得出是曾經有錢人的宅邸。根據大強、二強的瞭解，李老太和老伴解放前是做苦力的，解放也就是工資很低的工人，他們家為何會住這麼大的宅子，兩個兒子問，李老太也不說，多年後，兒子長大成家了，搬出去住了，似乎也沒人對房子的來歷感興趣了。
去年，老李頭突然去世，李老太也覺得自己時日不多，房子的事兒才又被提出來。雖然按理說，老人去世了，他們唯一的財產老宅子會被平分給兩個兒子，但是李老太看大兒子生活富裕，二兒子卻至今還住出租房，就想立下遺囑，把宅子留給二兒子。
“那可不行！”大強媳婦嗓門兒尖細的可以震下棚頂的灰塵。這晚，她洗漱好了，正在化妝鏡前面貼面膜，就聽到大強說了這個“噩耗”。
“你弟弟生活不容易，我們就容易嗎？小陸在外面上大學一年得花多少錢，媽算過嗎？而且這幾年你生意也不好做，咱們積蓄也不多，還要給孩子湊留學的錢呢！可不像你弟，結婚這麼久了半個孩子都沒有！”大強媳婦一雙薄脣，連珠炮般蹦出幾句話，讓人無法反駁。
李大強穿著睡衣靠坐在床上，敷衍到：“房子是老太太的，她那麼想，我有啥辦法。”
大強媳婦上了床，坐在大強身旁：“要我說，這房子就該全給咱們家！”
“你想啥呢，就是媽不偏心，咱也就得一半兒，憑什麼全給你啊！”
大強媳婦非常有自信地湊到大強耳邊，嘀嘀咕咕地說了一番。大強聽的不住點頭，覺得媳婦說的真是句句在理。
第二天，大強就和媳婦拎著禮盒，來到了李老太家裡。
兩個人臉上都堆著笑，一進門就熱情地喊著媽。然而眼前的一幕，卻讓他們覺得如鯁在喉。
李老太滿面春風地斜躺在安樂椅裡，李二強正殷勤地給她錘腿。
二強媳婦端著茶水從外屋走進來：“大哥，嫂子，來就來唄，咋還這麼客氣。快坐。”
李大強和媳婦依次坐下，卻覺得心裡堵的慌。大強媳婦忍不住發了話：“弟妹，聽你剛才說的，好像我們是到你家做客，而不是到媽這兒做客似的。”
二強停下捶腿的動作，開始給李老太捏腿：“她也是提前適應一下。媽說了，我們下個月就可以搬過來，我們想早點兒。”
大強著急了：“媽，這事兒，你就不再考慮一下嗎？咱這房子這麼大，就是給二強一半兒吧，也夠他買新房子的了。”
二強有些不樂意：“哥，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大強媳婦拉著欲言又止的李大強，說到：“我們的意思是，想讓媽為咱們李家的後代著想一下。現在國內就業多難啊，所以我和大強很早就想讓小陸畢業之後到美國留學。只是這學費，太貴。要是能有這老房子的錢，那就夠了。”
李老太皺皺眉：“小陸要出國？”
李大強附和著媳婦，點點頭：“學費幾十萬呢！”
李二強不高興：“那就別去了唄！他貪玩兒我們都知道，就是回來了，搞不好只是個'海待'。”
大強媳婦尖酸刻薄的勁兒又上來了：“他貪玩兒，也是李家的後，一切都花在他身上，那是理所應當！二強，你不會低氣到跟侄子爭吧？”
二強媳婦打圓場：“嫂子，二強他沒那個意思，他就是提個建議。也是怕你們白花錢，也耽誤了小陸的青春。”
大強：“媽，您說呢？您平時多疼愛小陸，他可是咱們李家唯一的後代啊。”
李老太有些猶豫，一臉愁容：“小陸留學是好事。但是，這老房子不能賣。”
李大強和李二強齊聲問道：“為啥？”
李老太沉默片刻，似乎有所隱瞞，支支吾吾：“不能賣，這房子啥時候都不能賣，除非……”
大強媳婦坐到李老太身邊，挽著李老太的胳膊：“媽，其實我跟大強商量了，以後無論是您，還是二強家，這房租就都由我們出。這住哪兒不是住啊，但是小陸的事兒可不能耽誤，上次老王家那個小子，就是因為年齡差了一歲，愣是沒應聘上那個事業單位。我看咱也別再爭了，媽，您現在就去我家，我們買了陽澄湖大閘蟹，您去嚐嚐。以後房子賣了，我們給您養老送終。”大強媳婦說著就把老太太往起拉，老太太順勢被拉站起來。
李二強也急了，急的上去一把推開大強媳婦：“大嫂你幹嘛啊，媽答應你了麼，怎麼還想來硬的呢？！”
李二強跟媳婦使了個眼神，二強媳婦也過來攙扶。
二強對李老太說道：“媽，您這房子不會白送我們的，以後您養老送終的事兒，就都交給我們吧！我們搬到個好的小區裡，沒事兒的時候您就跟一幫老頭老太太晒太陽，聊聊天兒，我們在，就陪您聊聊天兒。”
李老太聽說二兒子也想賣房，她心裡很不是滋味：“你怎麼也想賣房子啊？咱們在這兒住了這麼多年，你們怎麼捨得呢。”
李二強急忙說：“您要是不願意，咱就不賣啊，沒事兒，我就隨口一說，這不還沒決定呢。”
大強媳婦和大強也湊上來，拉著李老太：“媽，您跟我們走。”
二強和二強媳婦也不示弱，死死抓著老人的胳膊：“說好了跟我們走的，媽，您不是想留著房子麼，給了我哥可就啥都沒了！”
大強氣的發起火來：“二強你別放屁！你以為我不知道啊，最想賣房子的是你！私下裡你可沒少說這房子多破，住的多不舒服！”
兩家人你一言，我一語，開始了爭媽爭房大戰，吵得不可開交。老太太剛死了老伴兒，本來就挺受打擊，現在她眼睜睜看著兩個兒子為了爭房子，把自己扯來拽去，更是一股熱血上了頭。
她趁著兩夥人吵架的機會，鬆手坐到了一邊，默默抹起眼淚。大強二強兩家人吵著吵著，還動起手來，都沒工夫理會老太太。老太太最後不哭了，閉眼睡過去，半天也沒醒過來。
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兩家人都吵的沒了氣力，衣服頭髮都亂了，才發現李老太的異常，一時間都緊張不已，喊著李老太，慌慌張張地打了急救電話，把昏迷的李老太送去了醫院。
醫生好一翻搶救，李老太昏睡了一整天，才甦醒。這次，兒子兒媳有了教訓，當著老太太的面兒，不再提房子的事兒了。然而他們不提，卻有人找上門來提。
這天中午，二強媳婦和大強媳婦正搶著給李老太喂粥，就來了一個叫王軍的中年人。王軍跟老太太說明來意，二強媳婦在一旁聽的心裡震驚不已，立馬給二強發了條短信，二強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二強：“你發的短信什麼意思？”
二強媳婦：“那個男的上來就說那大宅子是他王家的，說咱媽咱爸是騙子，騙了他家的祖宅！非要咱媽立馬搬出去！”
二強：“扯淡！那老房子，是我哥倆沒出生，爸媽就住了的，哪兒又冒出來個'祖母'？”
二強媳婦擔心地迴應著：“可是你不是說過，以前問爸媽哪兒來的錢買大房子，他們都不說嗎？說不定這兒真有什麼蹊蹺。你沒看到那個王軍剛來的時候，媽一點兒都不意外，好像早就知道有這麼一天似的。”
“咋的，你的意思是我爸媽是騙子了？”
二強媳婦委屈地回答：“哪兒的話呀，我就是跟你說說心裡話。爸媽都是老實人，不會幹這事兒，這不才找你，讓你分析分析嗎。”
二強聽著媳婦的話，不能說完全不為所動。他當然希望那個王軍，只是想來分一杯羹的登徒子，他最好跟老房子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李二強匆匆趕到醫院大門口，差點兒裝上一個人，定睛一看，竟然是李大強。看來大強媳婦也通知了他，二強心想。
本來關係還不錯的兄弟倆，這會兒你瞪我一眼，我哼你一句，爭先恐後地擠進了醫院大樓。
果然如媳婦說的，那個叫王軍的人正賴在病房裡。
“這房子本來就是我曾祖母家的，就是我們老王家的。”
王軍說著，眼睛一眨不眨，一副很有理的樣子。
他繼續：“我爺爺小時候，不小心掉進河裡，後來被救了，然而一直沒機會回去找曾祖母。他成人之後找了一陣子也沒結果，直到他過世了，留下這麼大遺憾。呵呵，不過這就是命吧，到了我這輩兒，我終於找到了。”
二強著急地問李老太：“媽，您快說，他說的都是假的！”
李老太不言語，似乎陷入了回憶，她不明朗的態度，讓兒子、媳婦都忐忑起來。
王軍臉上出現了一種得意和貶低混雜的神色：“不想說嗎？好，那我來說。後來，我爺爺被領養了，後來有了我爸爸，有了我，直到他去世，我們才知道我們王家有這麼個宅子。”
王軍說的像那麼回事兒似的，所有人都不知怎麼應對，期待地看著李老太。
李老太低著眉眼，努努嘴。
大強媳婦的潑勁兒上來了：“我看你哪兒來就回哪兒去。想騙錢去銀行，想騙樓去售樓處！”
王軍著急了：“李老太，您說句話！我說的是不是真的，這房子是不是我家的！”
王軍上前一步，大強一把推開他：“我媽現在需要休息，你馬上走，別逼我動手。”
王軍：“你媽不把話說明白，我就不走！”
大強：“你別逼我啊！”
二強媳婦擔心地：“哥……”
眼看著一場大戰就要爆發，李老太終於忍不住了，喊道：“別爭了！”
眾人停下，二強手裡還攥著王軍的領子。
李老太抹起眼淚，二強媳婦急忙坐下安撫：“媽，您別太難過。”
李老太：“你們都別爭了，這宅子是——也不是我的。”
兒子兒媳和王軍都一臉蒙。
李老太眼裡似乎有了神采，她娓娓道來一段往事：解放前的年月，窮人餓的快吃人了。她那年還小，但為了活命，翻牆進了一家地主的院子裡偷吃的。姓王的小姐發現了她，非但沒把她攆走，還留下她做了丫鬟。李老太當時覺得王小姐身上都發光似的，就像個神仙下凡，因為打那兒以後，她就每頓都有飯吃，不用再擔心會餓死凍死了。李老太默默陪伴著小姐，看著她嫁人，看著那男人有天離開了，再也沒回來，王小姐的肚子卻大起來。不太平的歲月，她兩個相依為命，躲到宅子外面去，直到消停了才敢回來。可家裡人都沒了，只剩下個空宅子。李老太怎麼也不會離開小姐，兩人相依為命，直到那孩子生下來，是個男孩兒。好像這是那段歲月裡唯一一件讓人覺得活著還有點兒意思的事兒。然而那孩子，卻在幾歲的時候突然走失了。王小姐哭了幾天幾夜，之後就看不清東西了，年紀輕輕的，卻像個老太婆一樣，成天眯縫著眼。她站在河邊，傻傻的等著孩子回來，嘴裡唸叨著他就是去河神哪兒玩兒去了，夠了就回來了。李老太就成了王小姐的柺杖，她洗衣做飯做一切，照顧著變得痴痴呆呆的小姐，就是結婚了，提出來的條件也是哪個男人願意在老宅子裡住，跟她一起照顧她。其實只是個感恩圖報的故事，然而幾十年後，王小姐臨終前，把老房子送給了李老太，李老太和丈夫在這兒住了一輩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卻沒跟他們說過這房子的來歷。
李老太擦擦眼淚：“我和小姐兩個人的命是連著的，當初要不是她，我就活不成，就沒有你們。當初她懷孕了，要沒有我，她也早就沒了，更生不下孩子。你們要住就來，這房子誰住都行。我就一個要求，別把它賣了。因為這裡面有太多東西，我不能讓它們沒了啊！”
幾個人聽了都沉默著，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感動還是羞愧。
後來，李老太病好了，回到了老房子裡住。王軍再沒找上來，然而大強二強兩家人商量好了，以後要經常來看李老太——至於房子歸誰家，似乎不那麼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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