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 | 李槓聽曲

認識李槓,是在冬天。

某日,我路過嫩江街,見一人蹬倒騎驢(人力車)快蹬不動了,他就是李槓。大冬天,別人穿羽絨服,縮脖走路,他穿一藍球衣,後背塌溼了。臉紅,掛著汗,像剛出鍋的熟食;屁股左拽右拽,車上的水泥裝多了,恨載。他拐入小區,門前的小坡有冰。車蹬不上去了。我跑過去,著把手,車上去了。

他擦汗,說:好人一生平安。我說,別客氣,以後少裝點兒。

而後,夏天了。我買菜過新紫竹餐館,見一人坐在倒騎驢上看街景。他見我,嗖地跳下來,摘下草帽。

“大哥,還認識我不?有個事求你。”

“說吧。”我補充:“大事辦不了。”

“不是。”他伸手擋,“我不給你添麻煩。大哥,我問個事,你有匈牙利舞曲嗎?”

我蒙了:“誰的匈牙利舞曲?”

他回答:“勃拉姆斯。”

繁星 | 李槓聽曲

他腦袋往下栽,扭捏了好一會兒才說話。下面是他講的故事。

“大哥,你這個,反正你樂意咋想就咋想,它是這麼回事。我吧,原來我不是蹬倒驢的,送桶裝水。一回送水,上永泰小區,七樓,房子也像你家似的。一般人家不讓送水的進屋裡。那家老爺們拎不動桶,讓我把桶裝到飲水機上。從門口走到飲水機也就十來步吧,我聽到他家音響放一個曲子,特好聽。我想多聽一會兒,不行啊。人家把水票、空桶給你,就得走。出了門,捨不得,我覺得沒聽過這麼好的曲子。到了樓下,要出門了,我想,不行,這是個機會,又上樓。敲開門,那人特驚訝,說‘水票給你啦?’我說:‘給了。大哥,想再聽聽你家那個曲兒。’他說:‘什麼?’要不是眼鏡擋著,眼珠子都冒出來了。他說:‘你有病啊!’咣地把門關上了。

“打這往後,我老核計這個曲兒。我跟你說吧,它那個調兒,(我插話:旋律)對,旋律,別人也這麼說,在腦子裡紮根了,拔不出來。轉悠,不管你幹啥,它這玩意一遍一遍響,自動的。沒辦法,我上太原街,賣音響的店挨屋轉,尋思沒準能碰上這個曲兒呢。沒有,哪有那麼巧的事?你說買唱片吧,咱還不知叫啥名,買啥?沒法買。

“要不說巧呢。昨天,我送貨走岐山路,四十中學對面,一個店正放這個曲兒呢!給我樂的,幾步跑過去,問店裡的人這是啥曲?人家問:‘問這幹啥?’我說:‘你行行好吧,我都快魔症了,就想知道這叫啥曲,誰整的?’那小夥挺好,他賣文具,說:‘這是匈牙利舞曲,勃拉姆斯整的。’我說:‘老弟,你再給我放一遍行不?’他一甩袖子,說:‘你別攪我生意。’結果,我還讓城管罰了十塊錢,倒騎驢佔道停放。也值!花十塊錢能知道匈牙利舞曲啊……”

李槓的故事講完了,我一直看著他的眼睛,看他是否編瞎話,沒有。他是一個誠實的人。也許每個人心裡都有過看起來荒唐的願望,因為“荒唐”,最終被放棄了。李槓卻被它牽著鼻子,愚蠢地往前進發。

我在CD中找到這首曲子,柏林愛樂樂團演奏,索爾第指揮,3分40秒。我馬上放了一遍匈牙利舞曲。李槓抿緊嘴脣,眼望遠方,換上了另一種表情,傻傻的。聽罷,他用手心,接著用手背擦眼睛,哭了。可惜勃拉姆斯看不到這一情景。

作者:鮑爾吉原野 來源:揚子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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