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口秀演員的疼痛喜劇:一事無成後,我才能講脫口秀


脫口秀演員的疼痛喜劇:一事無成後,我才能講脫口秀


脫口秀演員的疼痛喜劇:一事無成後,我才能講脫口秀


週六下午五點,蔡師傅送完當天最後一單外賣,在手機上點了停止接單,騎車前往位於成都建設路附近的一家酒吧。每週六晚,蔡師傅不接單不送貨,搖身一變成為一個脫口秀演員。他在臺上講段子,黃色的工作服有時會透過領口露出一截來。

這場開放麥是“過載”俱樂部2019年的開箱演出。俱樂部位於成都東二環一個矗立著巨大高架的路邊。現場擺放著三四十張椅子,舞臺被慘白的燈光打著,一支麥克風孤零零豎在那,一副絕不討好觀眾的樣子。前三位演員狀態不佳,現場冷得可怕。

蔡師傅排在第四個。他一副提不起勁的樣子,銀灰色長髮隨意紮在腦後,一兩縷披散下來,他伸手一捋,懶懶道:“其實,我是一個騎士,你們都知道騎士代表著什麼地位吧。比如在英國,就代表是貴族,女王親自授予的。”

觀眾發出噓聲。女觀眾們則有輕微的躁動。蔡師傅高鼻深目,長髮披肩,瘦削憂鬱,有別於俱樂部其他五大三粗的脫口秀演員,常引得女觀眾們臉紅驚叫。

“我呢,也是一個騎士。美團授予的。”臺下一陣稀碎笑聲,現場開始回暖。

蔡師傅接著說:“是的,我是個美團騎士,送外賣的。為什麼幹這行呢?前幾年不是流行大眾創業嘛。我也下海了,也創業,做電商,做自媒體,剛開始一個月能有一萬,後來到兩萬。一年時間啊,真是越欠越多。”

觀眾大笑,將吸管從嘴中吐出,帶著咬痕的吸管在杯中亂晃。

“經常聽到有人說送外賣這行很心酸,被人瞧不起。我送外賣之後,倒是經歷了一些溫暖的場景。我經常去送餐的那個小區,物業管理很嚴。一次我沒帶身份證被攔下,我很生氣,質問保安,‘你看我穿了外賣服才攔我,那些進去發傳單貼小廣告的你們從來不攔!’保安說,‘我不是針對你啊,這是公司制度,被監控拍到我會被罰款的。’我見他語氣緩和,也表示理解。”

“第二次去這個小區送餐,還是這個保安,查完我身份證後,他好心勸道,‘你們最好把身份證複印件塑封一下,就帶複印件就行了,外省人身份證掉了不好辦。’自家大哥般的關心。”

蔡師傅往前移動一兩步,“我正感動。保安大哥上前一步,低聲道,‘如果身份證掉了,要辦證可以找我,我的號碼是138……’”

他模仿中學門口賣黃色光碟的小販“同學,歐美、日本動作片瞭解下?”的語氣,臺下再次笑作一團。剛才一臉冷漠的觀眾此刻面帶柔情。

連著幾個段子都響了,場子熱了。

前三位冷場的演員中,其中一個就是我。我內心不爽,但更多是疑惑:“媽的,蔡師傅啥時候變這麼好笑了?”

脫口秀演員的疼痛喜劇:一事無成後,我才能講脫口秀

作者圖 | 蔡師傅在脫口秀現場

我第一次見到蔡師傅,是在一個脫口秀愛好者建立的微信群。

他是為數不多用自拍做頭像的人之一。我點開看大頭像,此人有星相。那時他的群暱稱叫“JC”—英文名Joe和中文姓Cai的首字母縮寫。群裡還有一個妹子叫“Jc的粉絲”,我很驚奇,粉絲和偶像在同一個群裡,簡直是行業亂象。我記住了JC。

這個群舉辦的第一次線下脫口秀活動上,我第一次上臺講段子,就調侃了蔡師傅。

“今天的演員中好像有個叫Jc的人氣挺高,我剛坐在臺下一直在想,Jc是什麼意思。後來看到他的表演,以及跟臺下女朋友的互動,那副春情盪漾的樣子,我想問你,Jc,就是叫春的意思嘛?”

段子效果不錯,蔡師傅笑得也很開心。蔡師傅講了什麼,我完全記不得了,只記得不好笑。我下臺後,我倆加了微信,他提前走了,我看完整場演出,對成都的喜劇市場感到絕望。

之後脫口秀演出停滯了一年多時間,直到一個新的俱樂部重新支起攤子張羅這事,我才又重新見到蔡師傅。那時他還沒開始送外賣,但是已經在熟悉附近送餐路線了。

蔡師傅的段子一度很不好笑。觀眾坐在臺下,全程升旗儀式般嚴肅。演出完,他直接退出了演員群,有人問:“他怎麼了?”沒人迴應。不知道他是氣觀眾,還是氣自己。

脫口秀段子多取材於現實生活,用段子消解真實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往往能取得好的舞臺效果。蔡師傅姿態高,他從前不講送外賣的段子,最引以為傲的是他十歲那年離家出走的事。

蔡師傅來自廣西北海,很適合地域黑的地方。十歲那年,他看厭故鄉千篇一律的街道,認為廣州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一心要去看看。他往廣東方向騎行了20公里,懷裡還揣著一條狗。這是在模仿塔羅牌上的愚人,蔡師傅當時很喜歡這個人物,一副不管不顧昂首往前走的模樣,腳邊還有一隻狗忠誠的跟著。

這是蔡師傅人生中首個具有儀式感的事件。剛開始認識世界,蔡師傅最常思考的一個問題竟是:我憑什麼這麼幸福?他的小腦袋無法適應家庭和睦帶來的這份圓滿,也不願接受毫無衝突的生活,索性選擇逃離。

“我要強調一下,在本次離家出走中,沒有任何小動物受到傷害。”蔡師傅通常會補充一句。

離家出走一般會在意識到沒錢時被終止。從資金鍊到自行車鏈都斷掉的蔡師傅,推著車灰溜溜地回到了家中。

蔡師傅心裡一直裝著對於遠方的幻想。高中時期,正值美國對伊拉克的戰爭,他在電視屏幕上看到,記者們跟著士兵從運輸機中走出,士兵手中扛著機槍火炮,記者手中扛著話筒攝像機。報道現場同演播室相比有信號延遲,主持人在呼喚記者姓名後,常會陷入漫長停頓。這幾秒鐘的沉默似乎包含了人生的瞬息萬變, 蔡師傅暗下決心,自己也要成為一名戰地記者。

2003年,蔡師傅發揮超常,考上了武漢大學的新聞專業,朝理想大大邁進了一步。大學的專業課老師認為蔡師傅是做新聞的好苗子,勸他利用假期多去各個媒體機構見習。

大二暑假尾聲,蔡師傅準備跟一個師兄祕密去阿富汗。師兄有熟人在那邊辦公司,他們以勞務派遣的方式拿到了簽證。他激動萬分,還買了一條萬寶路,他聽說這煙在那邊通關好使。

出發那天在上海機場,師兄父母風急火燎的趕來,師兄媽媽大鬧機場,對安檢人員說:“你們敢放他們走我就一把火把機場燒了!”他爸在一旁低聲提醒:“打火機剛進來的時候就被收了。”

爭執引發不少人圍觀,師兄見媽媽情緒激動,終究還是狠不下這個心,決定放棄。師兄媽也勸蔡師傅:“現在這些年輕人太自私了,完全不考慮自己父母!阿富汗是什麼地方,你們想裝在盒子裡被寄回來嗎?”蔡師傅猛拍大腿:“我就說該只買單程票的!”

國外去不了還有國內。蔡師傅也跑過一些突發現場,山西、河北的一些小型礦難、幫菜場拆遷的菜農打官司……後來,他再沒回過學校,成了武大的肄業生。

我問他:“這麼好的大學,怎麼就不讀了呢?”

蔡師傅掐滅手中的煙,不願多提。只說:“我身邊所有做社會新聞的,都去寫《超級女聲》了。”

那兩年國內大學生剛開始流行起間隔年,即中途休學,不工作到處遊歷一段時間再回到校園。 身邊不少朋友去西藏朝聖,洗滌心靈,弄髒衣褲。蔡師傅也從了這個勢,類似於上世紀美國“垮掉的一代”,他們把這叫做“自我放逐”。

蔡師傅回到家鄉北海,當地正在打造文化產業街。在朋友介紹下,他成了餐飲酒吧的文化代理。因為模樣討喜,話術了得,成了酒吧街的人氣小生,到處串場主持活動,偶有爾上臺唱兩句。他有自己專門的辦公室,白天偶爾象徵性坐坐班,保溫杯上插一把小雨傘。

那年十月的一天晚上,他跟幾個老闆喝酒。席間一個酒量豪爽的成都姑娘是第一次見,長得小家碧玉,喝起酒來卻有大殺四方的氣質。幾個北海爺們都爭著給女孩獻殷勤,女孩的眼神卻只在看向蔡師傅的時候有所區別。她當著眾人面給蔡師傅說:“有沒有人說你長得像周渝民哦?”

蔡師傅咬著酒杯,強裝鎮定:“沒有啊。”一邊轉過頭,將更像周渝民的那半張臉對著她。

臨海潮溼,容易滋生溼疹和戀情,蔡師傅跟成都女孩很快走到了一起。成都女生精緻美麗中又夾帶三分潑辣的感覺,就像鴛鴦火鍋的白湯不小心滴進了兩滴紅油般,他覺得別有滋味。

女孩酒量很好,蔡師傅喝不過她,有時躲進廁所吐到天亮,臉上枕出馬桶圈別緻的形狀。他們同時面試了一家廣告公司,雙雙被錄取,將戀愛維度從酒吧拓展到了職場。實習期間工作輕鬆,二人下班後在夜場釋放青春。

有天晚上蔡師傅正跟成都女孩喝著酒,另一家酒吧的老闆過來拉走蔡師傅,說他那邊的主唱今晚來不了,叫蔡師傅幫忙上去頂一會。

蔡師傅上臺唱了不到一個小時,成都女孩搖搖晃晃地走進來,上臺搶走話筒,大聲道:“老蔡,我們回去做愛吧。”

蔡師傅愣了兩秒,二話不說陪她走了出去,臺上樂隊則在原地愣了更長時間。

那晚他們倆情緒到位,將出租屋本就年久失修的床板,往報廢時限那一頭再使勁推了推。

那是蔡師傅人生最放浪形骸的三個月,他整個人活在一種被荷爾蒙醃製的狀態之中。每當想到往後漫長的人生很可能不會再有這樣的感覺了,蔡師傅就洩氣不已,不願意去到未來。

但是未來終究會來,現實必須得正面面對,哪怕你側臉更像周渝民。

開年不久,女孩說:“我春節回成都,就不來北海了。父母要我回去,該收心工作了。”

察覺女孩並不是很留戀,蔡師傅也沒有挽留。似乎只有戛然而止,才配得上過去三個月的過度縱情。女孩飛回成都,蔡師傅游回北海,二人甚至沒有提到分手兩個字,就各自退出了對方的人生軌跡。

蔡師傅保留了最後一點浪漫,想問女生:“如果我追來成都,我們會不會還繼續在一起?”沒問出口。

過年前幾天,他翻玩手機,出於好奇,查看了北海到成都的距離:一千四百公里。他對這個數字並沒有具體概念,但手機上無意彈出的機票價格引起了他的注意:大年初二這天,北海飛往成都,全年最低價。

他告訴自己:“我只是不想在家裡面過年而已。”隨後買了北海到成都的機票。抵達後,女孩來機場接機,兩人酷勁十足,都沒有再提關於感情的事,彷彿那段被陽光和沙灘見證過的激情,絕對不可以受到陰冷潮溼的四川盆地半點拖累似的。

吃完飯後兩人告別,蔡師傅目送女孩上車。他一個人在成都玩了幾天,從玉林到九眼橋,成都的閒適吸引了他。他想:“乾脆找個工作,多待一段時間算了。”

他這一待,就在成都待了十年。

幾乎每一場脫口秀的演出上,蔡師傅都會這樣介紹自己:“我老家在廣西北海,我是被一姑娘騙來成都的。”

接下來的五年,起初蔡師傅在一家廣告公司做文案策劃,他把這段經歷也寫成了段子。

“你們知道成都廣告圈的規矩嗎?要想從甲方手上拿到錢,必須走完一條龍服務。光請吃飯唱歌不行,完了還要去按摩,做最神祕的消費。我在這行做的最後一個單子,那晚甲方爸爸興致高。他進去之後,我假裝就在他隔壁,其實我身上沒錢,早早溜了出去。他在裡面翻雲覆雨,出來之後,看到我站在門口抽菸,第一句話,‘唷,小夥子,你這麼快就出來了,身體不行哦!’ 我賠笑道,‘是、是。’然後把這筆消費記錄發給了他老婆。”

蔡師傅在臺上講到這,會扶著腰,裝作一臉遺憾的樣子,可能是真的身體不行。

受不了廣告圈甲方的處事規則,很快,他告別了這個行業。

這期間,蔡師傅曾有過一段近兩年的戀情,女孩工作穩定,還有房。年近三十,她向男友試探結婚意向。蔡師傅第一次感受到婚姻和家庭的責任感海嘯般矗立在自己面前,他思考一陣,決定放棄。

分手那晚,兩人吵了一架,蔡師傅扮演了女方角色,利落地收拾好衣服,拖著兩大箱行李奪門而出。快出單元樓時,想起自己無處可去,在單元樓的門廳沙發坐了一晚,又趕在第二天女孩出門時間之前離去。

他不確定自己能否擔起婚姻的責任。擔子太重,壓出高低肩人就不美了。

蔡師傅把精力轉移到工作上,開始跟人做電商,賣運動鞋。之前身在廣告行業,他積累了不少策劃和營銷經驗,在電商領域,蔡師傅如魚得水。半年後,他晉升為團隊負責人,最多時管理著21個員工。

一家知名電商品牌運營部派人來和蔡師傅談合作,認為在成都,電商的線上業務做到兩個億輕而易舉。公司決定在電商平臺上放兩千萬的貨,蔡師傅第一次有了手握重兵的感覺。

一次他查看出貨記錄時,發現公司經常將貨賣給一家批發商,那家批發商又在其他市場做著實體和線上零售。蔡師傅去跟上司反映:“這不是自家提供彈藥打自己嗎?”

老闆表示:“我們也得消耗庫存是吧。你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

回去之後,手下的人圍上來:“蔡哥,你好敢講哦。”他們讚賞蔡師傅冒犯上司的態度,不知道的是,那時候蔡師傅已心生退意。

事業正處於上升期,再這麼幹下去晉升之路很明朗,蔡師傅骨子裡面最懼怕的一帆風順又要出現了。

事實上,蔡師傅的生活一直在不斷轉場,外界的作用力很小,他選擇做什麼多是從心。多數人希望一路上好的大學,找到穩定的工作,戀愛、結婚、生子,按部班走向歸途。蔡師傅拒絕穩定,中斷學業去間隔年、一份工作做久了就害怕陷入一成不變。

我們常聚的酒吧的桌子上,有個裝著各種棋牌桌遊的盒子。我找到塔羅牌中的愚人,果然如蔡師傅所說,上面是一個驕傲的昂著頭走路的人,面前就是懸崖,腳邊的狗在拼命提醒主人看路。我上網查看愚人的含義,愚人並沒有編號,是所有塔羅牌的開始,亦是所有塔羅牌的結束,代表著無限可能。

2013年底,微信公眾號逐漸成為主流,蔡師傅關注了一個叫“羅輯思維”的知識頻道。創始人羅振宇提出“霸王餐”的玩法,如果各社群會員能動員當地餐館免費請他吃一頓飯,他就會去那座城市同會員親切交流。

成都的會員們最終說服了東城根街附近的一家芭夯兔提供這頓免費午餐。2014年春節後不久舉行活動,社群一共來了200多人,羅振宇也兌現承諾來到成都。

蔡師傅形容羅振宇臉盤子大,在飯店的舞臺上顯得格外油光,像放了盞反光鏡在那。他在臺上講了四十來分鐘,用最新奇酷炫的概念為聽眾們勾勒出了一副全民創業的大好藍圖。下臺之後他挨個向會員們敬酒,蔡師傅拉過他說道:“你還欠我頓飯。”

羅胖睜大眼睛說:“有這事?”

蔡師傅說:“當時在微博上私信過你,你說要請最早成為你會員的那幫人吃飯。”

羅振宇拉住蔡師傅的手上下晃盪:“是是是,衣食父母啊!”

蔡師傅介紹自己是新聞學出身,擅長做推廣寫文案,說:“我也想做社群,做自媒體。”

羅振宇大加讚賞:“出來做,一定要出來做!”

飯局最後,人們帶著備受鼓舞的決心滿意離開。蔡師傅跟社群裡大多數人再無聯繫。

蔡師傅曾在脫口秀表演中這樣總結他的創業衝動:

“那家芭夯兔不久之後就倒閉了。我不清楚那200號人中有多少自己出來幹了,有多少人活了下來,又有多少人在創業中死掉。我唯一清楚的是,那家店是被我們活生生吃垮的。羅胖更過分,他空腹來的成都。”

蔡師傅辭職創業,遵循羅胖建議,同一個網站的知名寵物版版主合作,做貓社群,研究貓的領養和養護。

2014年,蔡師傅開始接觸到脫口秀。創業不易,看脫口秀解壓。後來,他發現好的脫口秀演員都具有深刻的批判精神,都在表達自己的鮮明立場,正契合當年他未遂的新聞抱負。

他最喜歡的脫口秀演員是香港的黃子華,粵語裡面管脫口秀叫“棟篤笑”,黃子華是這個領域的第一號人物。他十幾歲時,和同學一起偷船出海,被捕後被判了兩年刑。

黃子華在臺上講起這段經歷時,會自嘲道:“我比周潤髮更有資格演《監獄風雲》吶!”蔡師傅內心翻滾:“這可真是比我當年離家出走酷多了!”

蔡師傅和人合夥錄製一些短視頻,以脫口秀的形式介紹做貓舍的日常。那陣子幾大視頻網站對原創視頻的扶持力度很大,每月還能拿到補貼。

他們錄的視頻沒什麼人看,偶爾屏幕上閃過花花綠綠的東西,蔡師傅滿心歡喜,以為有人刷彈幕,定睛細看,是身後跳來跳去的貓。效果最好的時候,視頻端一個月也只能幫他增加十幾瓶的銷量,大部分銷量還是靠線下在附近小區推廣。

2017年,快手、抖音等媒介開始大火,幾大網站流量分割完畢,停止了對短視頻的補貼。貓社群電商常常一個季度也回不了款,蔡師傅入不敷出,開始只能吃貓砂度日。

7月的一天,他在手機上下載了一個網貸app,試著借出第一個1000塊。經過簡單審核認證之後,平臺馬上就打了800塊。他沒想到這麼容易,幾天後,謹慎地還了這筆借款。

兩週之後,蔡師傅又下載了另外兩個app,再次輕鬆借出了錢。這次還得沒那麼容易,蔡師傅步入了網貸的常見循環:拆東牆補西牆,用下一個平臺的錢,還上一筆貸款。前後四個月時間,蔡師傅借過款的網貸平臺高達49個。

我曾收過他的群發短信:“我是蔡師傅,如果收到催我款的電話,就說不認識我。”

當時,我並未存下蔡師傅的電話號碼。看到短信,我第一個反應是:我是不認識你啊,你誰?

借貸人都有自欺欺人的心理,刻意忽視越滾越大的雪球。直到網貸遭到嚴控,無法再循環借款,蔡師傅合計欠款數目,算上利息,一共46萬。他合上手機,徹底懵掉。

他像一隻不斷下潛的深海魚,壓力越來越大。12月的一天天,蔡師傅下樓時,經過一樓樓梯間轉角,那裡有一戶人家正在裝修,堆砌了一個沙坡。蔡師傅暈暈乎乎,突然心生一念:“人腦袋著地,是不是很容易死?”

他呆呆望著樓下,縱身從六層臺階一躍而下,腦袋向下撞向那個沙坡。

“我確定了一件事。”蔡師傅後來對我說:“腦袋著地的確很容易致死。”

他形容那一下的感覺是,四肢電閃雷鳴般的麻痺。一時間,整個人蜷在地上,像一團破布。緩了好一會,蔡師傅才站起來。可能是高度造成的衝擊不夠,也可能是著地角度問題,他逃過一劫。

第二天,蔡師傅去醫院精神科檢查,做完腦電圖和一系列心理測試,被醫生確診為抑鬱及焦慮。

11月嚴打之後,不少網貸平臺因為違規,債主爆雷就直接爆掉十八個。剩下被摘牌的、債權不明的,請了律師朋友幫忙協商,大多數都免去了利息,只用還本金,算下來就只有15、6萬了,依然不是個小數目。

2017年底,蔡師傅開始送外賣還債。他的配送區域位於成都雙流,離機場不過五六公里。由於距離太近,飛機在頭頂遮天蔽日,投下的影子比蔡師傅人生陰影面積還大。有時他領完任務從店家出發,伴隨著飛機起飛的巨大轟鳴聲,像是英雄出場的背景音。

脫口秀演員的疼痛喜劇:一事無成後,我才能講脫口秀

作者圖 | 蔡師傅在路上

我告訴蔡師傅:“又欠債又得抑鬱症,你距離成為一個偉大的喜劇演員,只差幽默感了。為什麼不拿抑鬱症寫寫段子呢,正常人不方便說這個事,但你可以呀。”

蔡師傅說:“抑鬱症可不好笑。寫過一條,真事。有次我去醫院拿藥,排我前面那人也是看抑鬱症的,我看到他病歷卡,好幾個人名,都是一個姓。我才反應過來,抑鬱症有家族遺傳,這是一家子病人了。命運待人就是這樣不公,有人看病竟然可以拿團購價。”

“是不太好笑。”我說。

“是吧。”蔡師傅點頭。

蔡師傅開始送外賣時,俱樂部的演出也逐漸穩定下來。2017年,《吐槽大會》熱播,脫口秀引發全民關注,很多新人試圖上臺表演。

蔡師傅性格散漫,對待脫口秀卻堅持自己的態度。一次在網咖表演,他聽到幾個組織者在臺上講了不少抄來的網絡段子,活動結束後直接退出了演員群。

那段時間,他剛開始送外賣還債,忙得面相凶惡,也無暇顧及演出。

因為動力強大,蔡師傅送單異常凶狠。第一週就送了超過200單,第二週開始,後臺調高優先級,蔡師傅接到更多單子,曾一天換超過四次電瓶,在周評比中獲得鑽石騎士稱號。連續兩個月,蔡師傅收入過萬,成為了同行眼中“別人家的外賣小哥”。

外賣這一行臥虎藏龍。當時他們外賣圈子有個排行榜,成都有一位單王,媒體都報道過,每天騎燒油的機車,送超過一百單。蔡師傅一天送50單,已經是鑽石騎士,這位騎士送單數超過100,應該可以直接睡公主。

這位單王曾是一家互聯網公司的創始人,後來公司倒閉,欠了200多萬。送外賣還債杯水車薪,重要的是讓自己每天勞累,忘記債務憂愁。

除了辛苦、被嘲笑,蔡師傅還經歷了意料之外的事件。他到一小區送餐,剛進大門,看到牆邊圍了一大群人,透過人群縫隙,他看見地上躺了個人,身邊一地鮮血。

蔡師傅送餐出來,一輛黑色殯儀車駛進小區。他聽到圍觀的人議論:“聽說之前欠了一屁股債,前段時間下重金賭球,指望扳回一點,結果賠了更多。”其他人說:“欠錢也不至於跳樓啊。”

蔡師傅心中一凜,別過頭去,不敢再多看地上那個人一眼。他們相同處境,地上的人示範的這種擺脫方式,他也不是沒有想過,現在面前有人做到了,這份示範讓他恐懼。蔡師傅快步離開了現場。

外賣經歷也有愉快的時候。蔡師傅模樣姣好,又是長頭髮,取下頭盔時頭髮甩甩,常讓接貨的女性顧客喪失儀態。有幾次,他收到女顧客額外的紅包打賞,有時對方甚至會追出來遞上飲料,蔡師傅一邊說不要一邊擰開瓶蓋。聽商家說有人在留言區評論:“我還要上次那位長得像周渝民的小哥送餐,不然就差評。”

商家問蔡師傅:“是不是說的你?”

蔡師傅說:“哪裡哪裡。”然後習慣性別過臉,把更像周渝民的那半邊對著他。

2018年初,俱樂部方老闆需要人幫忙運營,又找到許久不在演出上露面的蔡師傅。在成都脫口秀圈子,方老闆是為數不多堅持原創、提倡西方喜劇吐槽精神的人。蔡師傅跟他臭味相投,再加上的確放不下對單口喜劇的熱愛,還是決定過來幫忙。

脫口秀演出沒有收入,為了兼顧演出運營,蔡師傅開始做兼職騎手。少了平臺約束,蔡師傅性格中的散漫又上來了,演出上對接演員、聯繫場地也很忙碌,有時一天只能象徵性送幾單外賣。

體力上的消耗減輕之後,抑鬱跟焦慮會偶爾發作。有一次演出海報出晚了,方老闆在群裡催了下,蔡師傅又退了群。

那個週末,他把自己關在臥室裡,窗簾拉得嚴實,兩天幾乎全是躺屍狀態,只有五六隻貓不時在身邊逡巡。

抑鬱症發作時,眼前的世界會以更大畫幅呈現,蔡師傅沒有辦法睜眼,因為眼睛裝著費力。躺到第三天,實在餓得不行了,手機餘額顯示還剩幾塊錢。蔡師傅強打精神打開美團接單,跑了半天掙了個百八十塊,解決了當天的伙食。

開春之後,蔡師傅重新上臺演出,段子內容還是之前那些:廣西傳銷地域黑、跟姑娘在北海海邊縱情風月以及創業失敗的經歷,臺下觀眾的反應依舊不瘟不火。蔡師傅覺得百無聊賴,對方老闆說:“我好像的確不適合在臺上,我再幫你做一段時間運營,看看有不有新的人來。”

那天回去,他又跑了幾單,晚上十一點半,成都下起大雨,他接到個單子,去一家網吧送宵夜。剛騎出一公里,電瓶車壞了,他不想被扣錢,把電瓶車放路邊,掃了輛共享單車趕剩下的兩公里。

雨太大,蔡師傅在網吧門口脫下雨衣,整個人都在往下淌水。客人專注打遊戲,只抬頭看了蔡師傅一眼,全然不顧他淋成啥樣,冷冷道:“怎麼這麼慢。”

那人典型的廢柴青年模樣,蔡師傅看看手機,還有五分鐘時間才到,頓時有點起火。還好身上夠溼,火也沒有燃起來。回去之後蔡師傅把這晚的經歷寫成了段子,末尾加了一句:“都是生活中的loser,誰瞧不起誰呢。出去的時候,我走到前臺給網管說,38號機那位,好像是個通緝犯。”

他第一次想到送外賣那麼多奇葩事,或許可以寫成段子。

在重溫了黃子華幾個專場後,蔡師傅發現他效果最炸的演出,都是在講自己的血淚奮鬥史。1992年,黃子華寫了一個劇本,製片公司定了他來主演,臨開拍又將主角換成了顏值更高的黎明,黃子華淪為配角。他的段子很多都是 吐槽自己因為相貌平平,在娛樂圈始終只能做龍套的小人物故事。

蔡師傅一直放不下身段,不願意在臺上直面生活的慘淡。重溫黃子華後,又想到說不定講的是最後幾場,讓觀眾知道自己是送外賣的又何妨。

他開始把外賣經歷編成段子:

“你們可能都想不到,我送餐碰到過好幾次,穿著bra就出來取餐的女顧客。身材非常之差,我看著她們肚子上的贅肉,大概能猜出這單送的是啥。有一次還是那位女顧客,我上樓之前好心的把飯盒裡的油倒了些出來。然後就接到了投訴,她說你們這個外賣員,喜歡揩油啊!”

“有一次送餐路上,接到顧客電話,女生的聲音,問我是不是外賣員,我心想廢話,不然你從哪找到我電話的,電線杆子上嗎?女生又說,我看地圖上,你怎麼離我越來越遠啊?聲音還有點委屈。我一下慌了,我前女友分手也是這樣說的,你好像離我越來越遠了。”

開始講外賣段子之後,蔡師傅的反響一下就起來了。

喜劇的核心不是悲劇,但喜劇觀眾好像很喜歡看別人的悲劇。方老闆在臺下看著蔡師傅有起色,常露出慈父般的笑容。

2018年5月中旬,俱樂部請了上海一位知名演員過來辦專場,方老闆動了私心,決定讓蔡師傅作為開場演員。那是蔡師傅第一次上商演,講的都是平時磨得比較好的一些段子,其中那些外賣經歷講出來更是炸場。

下場後,方老闆說:“老蔡,你剛在臺上有那麼一下容光煥發的,我都沒見過的表情。你是不是找著感覺了?”

蔡師傅嘴硬:“有嗎?我覺得一般般喃。”

蔡師傅的演出越來越順利,上海頭部公司組織脫口秀冬令營,蔡師傅作為成都地區代表去參加訓練。每天訓練之後,公司會拉全員到市中心俱樂部演出。上海有著全國最挑剔的觀眾,第一天表演完,蔡師傅再難裝深沉,在群裡面又是傳照片又是發信息:“哥們今晚炸場了!”

我嗆他:“下次上臺不要再捆炸藥在身上了。”


脫口秀演員的疼痛喜劇:一事無成後,我才能講脫口秀

作者圖 | 蔡師傅講段子漸入佳境

脫口秀對於成都是新東西,俱樂部做出起色後,有自媒體來報道過。但他們不清楚這撥搞脫口秀的人究竟是為了什麼,絕大多數時候不好笑,所有時候都不掙錢。

這晚,蔡師傅、方老闆和我在酒吧外場卡座喝酒,蔡師傅煙一根接一根抽,我一手抱著拿著啤酒,另一隻手用來扇飄來的二手菸。

方老闆問:“蔡師傅,我有個直擊靈魂的問題,不知會不會冒犯?”

蔡師傅說:“你瞄準我靈魂的時候,麻煩先告訴我它在哪。”

方老闆繼續道:“你怎麼看待你現在,三十四歲了,沒車沒房沒老婆,一事無成的狀態?”

蔡師傅把煙使勁在菸灰缸裡面按了按:“怪我咯。我們80後那一代,上大學時剛流行起gap year,我身邊不少人去西藏朝聖,洗滌心靈,要自我放逐。我也跟著自我放逐,酷了幾年。我來到成都,互聯網浪潮又來了,我也跟著創業,身邊朋友有融資幾大百萬的,一下成人生贏家了,我一直在溫飽線掙扎著。突然來到三十歲了,啥都沒搞清楚呢,房子啊車子啊婚姻啊,一下端到你面前。我站在臺上講那些自以為很驕傲的東西,臺下的小朋友沒有一點反應。”

“我一事無成,我偶爾也慌,理解不好時代這個東西。我們那時,所有人都玩熱血傳奇,多牛逼的網遊,現在看呢,原始人的東西了。時代不帶我玩,我能怎麼樣。反正每天都挺忙的,我不想這些事唄。”

我問他,脫口秀對於他意味著什麼。蔡師傅往椅背一躺:

“如果我沒辦法面對自己的一事無成,就不可能把它們編成段子講出來。脫口秀是個宣洩的出口,有點破罐破摔的意思。既然自己loser的一面可以逗人笑,就把這一面展示出來唄。這不也是一種自我放逐嗎?生活這麼操蛋,我沒有一點辦法,開它玩笑總可以吧。”

“講脫口秀一年多,你最難忘的場景是什麼?”我模仿倪萍。

我以為他會說某次跟臺下妖豔女觀眾的互動,結果不是,而是2018年6月底的一個早晨場景,前一個月,他第一次登上商演舞臺,找到了表演的感覺。

那天再早一點,蔡師傅頭盔上彆著gopro,記錄了他從成都雙流到東二環俱樂部酒吧的騎行全程,取名“穿過大半個成都去笑你”。

旁白是他一向語氣敷衍的吐槽,配上品味很差的音樂,讓武漢大學慶幸錯過這個學生的那種視頻作品。途經八益傢俱城的時候,蔡師傅旁白道:“這是成都最傻逼的建築,一面長得像天安門,一面像白宮。”

視頻最後一個鏡頭是當晚演出現場,主咖是北京演員周奇墨。蔡師傅在這段視頻下配文:“每週六,都騎車跑三十公里去脫口秀,有時冷場而歸,有時候見到大神。”這是他說的那位大神。

我才反應過來為何蔡師傅會如此煞有介事,為了這次見面,他鋪墊了一路,還有一段畫外音,跟其他演員閒聊時說:“我今晚不會上啊。”多少有點失望。

演出結束,演員們一起喝大酒到凌晨四點,蔡師傅騎行一個半小時回家。從市中心到城郊,越走星星越明顯,最後星宿漫天。抵達家時,正趕上日出,他體會到一種壯闊的交替,如同多次跟隨內心選擇時一樣,他意識到,有什麼事情一定可以去完成。

*本文根據當事人口述撰寫。

-END-

作者丨羅丹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真實故事計劃】創作,在今日頭條獨家首發,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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