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完《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已經很久了，宋佳聽到「廣州」兩個字，還是會起生理反應：痛感伴隨這座城市的名字甦醒，它攪動一下，宋佳就回魂一次，與林慧疊加一次。
她以為是自己還沒有休息好，「拍婁燁的電影真的很累，他也不作聲，躲在看不到的地方看監視器，一個鏡頭開始之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你就要不停地試，拍一條，就是一身汗淌下來。」她問婁燁，你有沒有這種生理反應？導演說，有啊。於是宋佳確定，自己演過癮了。
在廣州拍攝的三個多月，宋佳沒見過太陽，「我不知道是真實發生的，還是我的心理作用」；但她記得第一場戲的片場，一幢連人臉都看不清的陰暗老樓內。那是她成為林慧的起點。
天氣的溼潮、林慧絲絲縷縷的情緒、籠罩和操控一切的命運作用力：這需要演員去感受、推演。宋佳表現出來的「玄機」，就如同一潭有重量的、冒著寒氣的水。她在潭底，向上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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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樣一張黑白片場花絮照，記錄的是林慧結婚。搭檔張頌文西裝革履，胸口彆著一團俗氣的假花。他站在門口，一道光在腳邊趴著。照片右側是穿著婚紗的宋佳 —— 新娘子應該高興才對，但林慧的左手攥緊了拳頭 —— 一個被宋佳賦予的動作。（「這是要出去打一架嗎？」宋佳事後看到這張花絮，第一反應是樂了。）
這是一種投射：戲裡，林慧真正的愛人遠走臺灣，懷孕的自己不得不嫁給愛人的跟班，卑劣的小官僚；戲外，好演員之間也是要較勁的，把這場戲演漂亮了，婚禮在人物命運中的轉折寓意才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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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佳的設計是，登上花車前，林慧一個趔趄摔倒，但笑容不能垮。這讓扶著她的張頌文嚇了一跳，監視器前的婁燁也驚了：「我跟誰也沒有打過招呼要這樣演，拍攝前一晚就一直在琢磨，要怎麼摔得慘，摔得狼狽。」
她數年前在網上看過一段小視頻，拍的就是一個新娘喝大了摔跤的鏡頭。這個鏡頭的戲劇性，經職業演員的捕捉和改造，變得別有深意：「婚禮摔跤多不吉利，但這就是林慧的狀態，愛人走了，肚子裡有他的孩子，不甘心，有怨氣，但沒有辦法，只能自暴自棄。這一摔，信息都有了。」宋佳問廣東人張頌文，這是不是你們所謂的「撲街」，對方笑了，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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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類似的神來之筆：被家暴，又被誣陷成精神病人的林慧最終還是被愛人接出院。在車裡，一邊是舊戀人，代表商界；一邊是丈夫，代表官場。林慧坐在中間。電臺裡播放著姜昕的《夜》。
下一刻，宋佳張開雙臂，一隻胳膊搭著一個男人，頭髮幾乎遮住眼睛：「我也不知道怎麼演成這樣的，就是感覺來了，職業的本能讓我立刻判斷，得有一個辦法給觀眾暗示三人的關係，雖然婁燁沒有把背後的故事拍出來，但是大量的信息充斥了空氣，快爆炸了。我這個動作就是在釋放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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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釋放對了。婁燁有一個習慣，如果超出劇本內容或日常邏輯的設計被他保留在了成片，「那就說明我做對了」。他曾經反問宋佳，「你是不是知道自己這麼說臺詞特別對」—— 熟悉婁燁的人會知道，這已經是相當露骨的讚賞。用宋佳的話來說，「對」比「好」重要。因為「對」意味著職業。
拍家暴戲，她一直和張頌文溝通，包括施力的技巧、肢體動作的幅度、氣息的控制。「你信不信，（家暴戲）看著挺慘的，但我一點兒都沒有受傷。」宋佳說，「這就是職業演員的工作，如果全憑本能，衝動去打，很容易失控，在鏡頭裡反而顯得假。」
她敬畏表演的學術性。從業時間越長，宋佳越不相信「唯天賦論」。踐行理論，總結經驗，然後紮實地搭建和豐滿自己的表演風格。這和天賦是兩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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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她贏得了導演們的信任。婁燁過後，有了和徐浩峰的第二次切磋。還有李玉的片約，改編自至樂匯的電影《破陣子》—— 她不受限於類型：「我對自己從來不設限，（想）儘可能去拓展職業演員表現力的邊界。」
邊界和對錯有關。
她會這樣反向論證：電影《蕭紅》有一場戲是在學堂裡，蕭紅被家鄉的戀人羞辱，她抽了自己一嘴巴。「我演錯了，當時我肯定是陷入了很自戀的狀態。你看我就那麼抽了一下，然後就開始哭。」後來，宋佳緩過神，覺得應該抽完之後惡狠狠地看著對方，「你想，蕭紅是誰啊，生命力如此頑強，怎麼就會被一個男人給嚇得當眾哭哭啼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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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界也與痛苦相伴：「沒有片場不是痛苦的，但也只有痛苦，你才能接近正確的答案。」
拍林慧進精神病院那場戲的頭天晚上，宋佳熬夜、喝酒，變著法子折騰自己，為的是讓自己看起來更糟糕。「當然，連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認，大銀幕裡這個女人有另外一種美感，很像生命的本質，不完美，但是存在的信號很強。」
徐浩峰找她出演《詩眼倦天涯》，她又高高興興去感受痛苦了。每天四點鐘起床練站樁，看似不動，實則全身肌肉緊繃。戲是夏天拍的，穿著盔甲幾近中暑，又困，眼睛沉重得時不時想閉上。
但宋佳不抱怨。因為女演員在本質上和其他職業女性沒有什麼區別：「我的辦法就是少想啊，就是一個字，做。誰說什麼都沒有用，做出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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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抵達邊界的路。但不是捷徑。《聖經》告誡信徒選窄門，《奧義書》說得救如越過刀鋒 —— 宋佳在實踐這樣的道理。她不愁無人賞識。
「我覺得這是吸引力法則。當年我剛出道，什麼都不是，就有導演給我機會。現在反過來，如果我認準你這個導演，再小的角色，哪怕幾場戲，我也會認認真真準備。演好了，一場戲都能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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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前的電影《好奇害死貓》，剛出道的宋佳演一個生猛的髮廊妹，愛一個人「就像動物一樣生撲，就怕轉瞬失去了」。幾場情慾戲下來，輿論炸了。「那時候（媒體）用性感啊慾望啊這種詞來形容我的表演，當時就是二十多歲的小姑娘，哪裡承擔得起。我只記得導演把場清了，就我和胡軍在，全部的氣氛都調到一個對的頻率，你不這樣演，人物、故事的邏輯就要斷裂。（如果）只是去展示激情，我是不會演的。」
總之，她只相信「對」。包括林慧的角色，「二十多歲（的時候）我肯定演砸，接不住，現在就能體會到這樣一個經歷坎坷的女人的內心世界。」
就像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看似不動，實則暗湧。
她說：「我的職業不存在討好，演戲也不是為了討好別人，它的目的就是傳達導演、劇本，整個創作團隊的意圖。」很大程度上，這種對職業屬性的恪守，會讓人產生距離感，但同時，這也給了宋佳潛伏夜行的機會 —— 將演員職業的形態從藝人的身份中剖離。如同一次手術，它需要執行者心無旁騖，不能被誘惑和干擾。
自然，過程是痛苦的，孤獨的。
這樣的剖離手術，宋佳還在做。她在做自信「對」的事情。
那麼，就算聊得盡興，我也能感受到一個職業人的本能。表演之外，是屬於宋佳的牆壁。牆壁的另一面，是這個女演員無人探訪的禁土。
撰文：錢德勒
攝影：張家誠
造型：範瓊
髮型：Bon Zhang
化妝：鑫淼
編輯：李森
製片：烏龍
燈光器材提供：33+Art
攝影助理：小喬
時裝助理：趙海洋、喜喜、xixi
編排：Cristina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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