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索倫蒂諾導演的《年輕的教宗》(The Young Pope)無疑是離經叛道的。它背離的不是基督教的“道”,但違背現代文明的寬容與包容之道,在政治不正確的懸崖邊危立。

《年輕的教宗》:最英俊的教宗,最遙遠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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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劇現在的面貌是偶爾得來的,就像任何歷史的進程一樣。2012年立項時,時任教宗為本篤十六世。索倫蒂諾想塑造一位和他完全不同的教宗,距離越遠越好。2013年2月11日,本篤十六世宣佈辭職,成為1415年以來首個主動退位的天主教教宗。下任教宗方濟各非常開明,索倫蒂諾於是推翻此前劇本,決定塑造一位極端保守的教宗形象。如同奧馬巴之後是特朗普,誰知道歷史會朝什麼方向發展呢。

劇中虛構的庇護十三世(Pius XIII)是美國人。至於為什麼是美國人,“因為還沒有過美國人成為天主教教宗”。

歷史上的庇護十一世從墨索里尼手中使梵蒂岡成為獨立主權國家,庇護十二世是二戰時的教宗。美國孤兒蘭尼·伯納德(裘德·洛飾)選擇“庇護”為自己的名號,暗示他有雄心投身歷史洪流,成為改變軌跡的人。

在該劇的前半段,47歲的美國教宗顯露出手握重權之人的各種面貌。他玩弄權術、操縱他人、變幻無常,深邃的藍眼睛經常在來訪者面前合上,令睜眼一刻的冷光更攝人。蘭尼·伯納德在祕密會議中的勝出本身就是權力運作的結果,是教廷國務卿安傑羅·沃伊洛(西爾維奧·奧蘭多飾)和最有望成為新任教宗的邁克爾·斯潘塞(詹姆斯·克倫威爾飾)妥協下的結果。

斯潘塞是蘭尼·伯納德的導師,他和沃伊洛寄望於選出一位年輕英俊的教宗來吸引更多教眾,他的年輕和順從意味著他容易被掌控。

但蘭尼·伯納德有自己的打算。他也想復興天主教教會,卻選擇了與長老們反向而馳的道路。這張英俊的面孔沒有俯身接近教眾,而是躲在高處的陰影中,在第一次佈道中說出驚世駭俗的話:“我不確定你們是不是值得擁有我”。

新任教宗不在公眾露面,不出現在鏡頭中的理由是,蠢朋克(Daft Punk)、塞林格(J.D. Salinger)、班克斯(Banksy)……過去幾十年中各領域的傑出人物都不在人間留下真容。他們不需要屈尊俯就。想接近他們,就必須自己努力。他認為教會的繁榮不應依靠遍地開花、其樂融融。必須嚴厲、內省,關閉大門,接近上帝的唯一途徑是虔誠一心,經歷考驗,而不是靠牧師用溫柔的手把上帝送到信徒面前。

這些只是他的手段,神祕是蘭尼·伯納德的籌碼,用以與意大利首相博弈。他向首相攤牌:競選前,如果從未露面的教宗宣佈將公開現身,造成的衝擊足以撼動選舉結果。

鞏固權力的過程,也是蘭尼·伯納德,即庇護十三世剪除異己的過程。手段並不光彩,包括恐嚇、威脅,乃至粗暴地一腳踢開路障。他最擅長的就是讓將遭流放的主教在地球儀上指想去的地方。手指常常背叛它們的主人,加州陽光海岸變成酷寒的阿拉斯加小鎮。

蘭尼無父無母,與精神上的母親瑪麗修女(戴安·基頓飾)和父親斯潘塞的關係亦不符合常情。他依賴他們,翅膀硬了之後把他們推開。他想要一樣東西的時候總是跪下掌心朝向天空,惡狠狠地向上帝發出祈求:“不是他,是我!”(想要當上教宗的時候);“你必須!”(為不孕的女孩祈求生育能力的時候)。

像一個孩子,儘管掌握權力運作的祕術,依然在某些時候選擇強橫地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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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一個角色,尤其當他是一位教宗時,會引起人的恐慌。當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且確定了導演不是在反諷的時候,就更令人不安。

成為教宗的蘭尼·伯納德像一位原教旨主義者,反對墮胎、同性戀者進入教會,要求信徒對上帝懷抱狂熱的愛,希望讓世俗化的意大利政府更多地向教會傾斜。在一張手寫的紙片上,庇護十三世向意大利首相念出他的訴求時,首相的驚訝和嘲諷可想而知。

就在觀眾非常不情願,但逐漸認清這位英俊如裘德·洛(竟然真的是裘德·洛)的教宗或許是一位宗教狂熱的暴君時,劇情的走向及時發生了偏轉。

借教宗之口,索倫蒂諾透露他的本意是原是這樣——塑造一個人,而這個人恰好成為教宗。

這部劇糅合了兩個他一直保有熱情的主題:權力對人的影響與個人的成長。

他用前半部劇講權力,將後半部的重心轉移到個人的成長。想象力,孩童的天真,馴服狂暴袋鼠的奇蹟(當然還有更多的神蹟)加在一起,淡化了權力鬥爭的冷酷和乏味。

孤兒蘭尼·伯納德以為自己不被任何人愛,“所以我早已準備好接受任何人的惡意”。這樣的一個人可能是虔誠的信徒嗎?疑惑和不被愛的憤怒一直在他的胸中湧動,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相不相信上帝。

復興教會,在民眾心中重新燃起對上帝的熱情,他的目標始終明確。但內心深處,“孩子教宗”一直在尋找什麼,尋找拋棄他的嬉皮士父母,尋找愛,尋找上帝。

前幾集中他使其他人驚懼,也使他產生自我懷疑的原因其實在於儘管他明辨是非,知曉善惡,但缺乏接受人性弱點的胸襟。因此而生的偏狹加上孩子氣的強橫,產生的結果就是眾叛親離。因為禁止同性戀牧師,反對教會接納墮過胎的女性,導致年輕的立志成為牧師的同性戀神學生自殺身亡,教會面臨嚴重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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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幾次死亡和告別後,蘭尼學會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接受不同,承認人性的弱點。如果可能的話,予以同情。

學到這一課之後,庇護十三世從一個孩子成長為大人。“孩子可以有一顆老靈魂,內心蒼老的孤兒也有重獲青春的可能。”

以隱藏自己的面目和展示憤怒激發神祕的手段只是操控人心的手段,幸好蘭尼沒有在這條路上越行越遠。

後來他開始行動,降落到人間,承擔起教宗的責任。他先是離開梵蒂岡去非洲,看見暴政和偽善的修女安東尼婭。後又派不願離開梵蒂岡的牧師古鐵雷斯(哈維爾·卡馬拉飾)去紐約調查被擱置許久的大主教科特威爾(蓋伊·博伊德飾)猥褻兒童案。

有評論認為《年輕的教宗》終究只是一部情節推動,而不是內心推動的作品。大概他/她未看完全季。教宗的現實目標和他求索的內心衝動雙線並行,更重要的推動力來自後者。

他後來做出的這些向世界伸出手的舉動,受到的是內心力量的推動而非早期單純的目標:復興教會。

神蹟接二連三地發生,庇護十三世漸漸被認為是聖徒。撫養他長大的瑪麗修女和童年好友、紅衣主教安德魯(斯科特·謝潑德飾)早就見證過他少年時治癒病危婦人的神蹟。成為教宗後,他又使不孕的女人懷孕生子,通過禱告給惡修女安東尼婭天譴。

這部觸碰禁忌的劇集(梵蒂岡和教宗)最終不得不碰到宗教的內核。若非如此,一切魔幻元素和離奇情節都將只是噱頭,仿若文藝復興時期對光影迷戀的鏡頭也將只是浮華裝飾。

不像很多轉戰小屏幕的電影導演,一部劇只導一兩集,《年輕的教宗》的每一集都由索倫蒂諾執導筒,全程參與編劇。好的文藝作品敢於展示有悖世情的內容,只要它有力量、它美、它曾經存在或可能再次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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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存在嗎?上帝是什麼?《年輕的教宗》真正要討論的與其說是基督教的問題,不如說是生而為人的問題。

在歐洲歷史上,非基督教信徒也能創作出極其出色的宗教畫。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或許是十九世紀最偉大宗教畫家,但他不是基督徒。在《與天使摔跤的雅各》中,雅各以公牛般絕望的衝撞姿勢與天使搏鬥,在黝黑深邃的原始森林背景前。英國藝術史學家肯尼斯·克拉克認為天使象徵人類精神感知的天賦,“是這種精神感知讓人類的存在變得極度悲哀和複雜”。

同樣,即使對上帝的信仰在動搖,蘭尼·伯納德還是在上下求索中找到了他要尋找的東西——生而為人的意義。這個載體是不是上帝還重要嗎?

最後一集在威尼斯的佈道中,他以一連串的問題說出心中困惑。

“我們死了,抑或我們活著?我們疲憊不堪,或是充滿活力?……我們已迷失,或已尋到正途?我們是男人,還是女人?

“沒有關係。上帝不會讓自己被看見。……他不會和我們耳語,也不會予我們慰藉。”

基督教衰弱後,宗教的光榮被資本主義的興起替代。如果人的內心再失去對生而為人的驕傲,就可能淪為物質主義的傀儡。

為什麼劇中年輕的教宗在有些問題面前向上帝伸出手,不用更世俗可靠的辦法解決?對不孕的女人,他大可以安排最好的醫生進行治療;剷除惡修女利用權力也不過彈指間,為什麼要在深夜的休息站跪地禱告?

種種與現代科學與機構運作方式不符的“神蹟”,或許是索倫蒂諾想以虛構的藝術提醒我們,久違了的“精神力量”是什麼。

蘭尼非常喜歡聖女胡安娜的故事。這位十八歲就去世的女孩生前把心血投注在陪伴生病的兒童身上。聽過胡安娜故事的病孩們被治癒後,人們問他們為什麼?孩子們回答:“她的故事讓我們笑了。”

威尼斯佈道中,提出一系列問題後,庇護十三世終於給了一個答案:

“誰是上帝?

“上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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