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典,一方面是隔,難解,另一方面是也有優點,或說必要性,我們應該怎樣處理這樣的糾纏?總的原則是適可而止,並求易解。原則化為實行,可以分作六個方面說。

詩詞寫作之用典六要素

其一,要意思切合。如崔曙《九日登望仙台呈劉明府》七律尾聯,"且欲近尋彭澤(讀仄聲)宰,陶然共醉菊(讀仄聲)花杯",用陶淵明為彭澤令的故事,意思多方面都合適:一,都是縣官(尊稱為明府);二,九月九日重陽,習俗喝菊花酒;三,陶淵明喜歡喝酒,又愛菊花。像姜夔《八歸》的"想文君望久,倚竹(讀仄聲)愁生步羅襪",切合的程度就差些,因為這首詞是為胡德華送行的,想表達的意思是"你的妻正盼你回去",用文君代妻,推想胡的妻看到就未必高興,因為她極少可能是既曾寡居又曾私奔的。

其二,用典,比喻為做生意,要能賺錢,即表現力要比不用強一些。如杜甫的"匡衡抗疏功名薄(讀bò),劉向傳經心事違",辛棄疾的"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杜甫言志,說自己為諫官,曾向皇帝上書,有如漢之匡衡,有志傳經,有如漢之劉向,匡衡、劉向是歷史的大名人,引來自比,人品和志向的分量就加重了;辛棄疾有救國大志而不能實現,但不洩氣,引廉頗吃米一斗、肉十斤的故事以自比,使讀者不能不聯想到廉頗的壯志英風,也是意思就重多了。意思加重,用典雖是繞彎子說,總是沒有白用。像周邦彥的"冶葉倡條俱相識(讀仄聲),仍慣見珠歌翠舞",冶葉倡條本諸李商隱詩"冶葉倡條偏相識(讀仄聲)",指歌女,等於用隱語而意思沒有增加,不增加,寬厚些說也是用不用兩可。

其三,還有一種情況是非用不可,那就只好用。我昔年寫文談用典,曾經說到這種情況。為省力,再說一遍。據傳清初陳子龍嘲笑錢謙益的一首詩,題目是《題虎丘石上》,詩云:"入洛紛紛興太濃,蓴鱸此日又相逢。黑頭早已羞江總,青史何曾用蔡邕。昔去幸寬沉白(讀bò)馬,今歸應愧賣盧龍。最憐攀折章臺柳,憔悴西風問阿儂。"全詩八句都用典,一用《晉書·陸機傳》(北上往洛陽求官),二用《晉書·張翰傳》(辭官回江南),三用杜甫《晚行口號》"遠愧樑江總,還家尚黑(讀hè)頭"(意思是還故土時尚不很老),四用《後漢書·蔡邕傳》(邕被王允投入獄,求修史不得),五用《新唐書·裴樞傳》(樞被朱全忠遣人殺於白馬驛,投屍於河),六用《三國志·田疇傳》(疇向曹操獻計,兵出盧龍寒,攻入疇的鄉土),七、八用唐人小說許堯佐《柳氏傳》中韓翊(應作"翃")與柳氏贈答詩(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以寫錢謙益於明亡前後應死不死,投降清朝奔赴北京,不如意又回到江南,老了,多年想修史終於落了空,而在他離開家的時候,夫人柳如是卻另有所歡種種事。像這樣的內容,不用典寫出來就太難堪了。

其四,有興趣用,或不得不用,總當儘量避免用生僻的。不生僻與生僻,沒有明確的界限,大致說,見於多數人熟悉的書並詩文中常用的是不生僻的,反之是生僻的。以詩詞為例,如"又值(讀仄聲)接輿醉,狂歌五柳前","蹤跡大綱王粲傳,情懷小樣杜陵詩",接輿是《論語》提到的人物,《五柳先生傳》,王粲,杜詩,都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所以是不生僻的。像"鴛樓碎瀉東西玉,問芳蹤,何時再展,翠釵難卜",東西玉用黃庭堅詩"佳人斗南北,美酒玉東西"(案原詩即晦澀難解),指名貴酒杯,是生僻的,如果不注,瞭解的人必很少。用僻典以顯示博雅是文人惡習,作詩填詞,都是以後期為甚,不足為法。

詩詞寫作之用典六要素

其五,炫學的辦法之一是用僻典;還有一種,更常見,是多用,也應該儘量避免。多用,詩,唐人及其前,詞,北宋人及其前,很少見;其後,尤其更後,就隨外可見了。只舉一個例,是明清之際顧雲美作的一首七律,寄給錢謙益的,文曰:

賭棋墅外雲方紫,煨芋爐邊火正紅。身是長城能障北,時遭飛語久居東。千秋著述歐陽子,一字權衡富鄭公。莫說當年南渡事,夫人親自鼓軍中。(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四章引)

全篇用宰相典故,以表示錢謙益有宰相之才,即使意思能夠切合(其實是未能,如首聯比錢為謝安、李泌,就失之太過),也總有難解的缺點,因為如果不熟悉古典,就必致如墜五里霧中,讀等於不讀了。

詩詞寫作之用典六要素

其六,用了,不管生僻不生僻,最好為一般人著想,補救一下。辦法是加註。這是古人早已做過的,如杜詩,不只有多種注,而且其中有詳註。我們是現代人,沒有李杜、秦黃的高位,我的想法,如果有興致也平平仄仄平,而且用了典,就最好是自己下手,加註,以求同時的人萬一賞光,不至有看不懂的困難。為節省人力物力,注可以儘量求簡明,點到為止,如"接輿",只說是與孔子同時的隱士,見《論語·微子》,"五柳",只說是用陶淵明《五柳先生傳》,指隱士的居處,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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