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塞萬提斯到堂吉訶德:小說是怎麼發明出來的?

按:1606年《堂吉訶德》出版,是歷史上一件偉大而影響深遠的文學事件。當時的塞萬提斯是一位曾經參加過戰爭、已經瘸腿、頭髮灰白、牙齒快掉光的老兵,他的《堂吉訶德》寫的是一個落魄貴族的故事:因為讀了太多有關騎士精神的書,他的頭腦已經有些不清醒了,他幻想自己是一名遊俠騎士,於是踏上了一段讓人啼笑皆非的冒險旅程……《堂吉訶德》完整呈現了真實與虛構的寫作方式,極大地影響了後世的文學與思想的奠基者,影響了他們寫故事與論證的方式,甚至影響了後世認知自我與認知別人的方式。

塞萬提斯所做的,不只是寫出了一本暢銷書,他還發明瞭一種與眾不同的寫作方法。他因此被美國學者、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威廉·埃金頓定義為“發明小說的人”。在《發明小說的人》(The Man Who Invented Fiction)一書中,埃金頓提出,塞萬提斯所生活的“黃金時期”的西班牙表面上看起來光鮮亮麗,實際早已殘破不堪:政治腐敗,宗教嚴苛,經濟衰退,窮兵黷武——塞萬提斯本人也不幸成為了這些因素的受害者。不過,如果他不曾遭受過這樣的迫害,恐怕也寫不出《堂吉訶德》這樣的書。在小說被髮明的年代,“虛構”還是一個貶義詞,與“虛假”類似,塞萬提斯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看待和表述世界的方式。“生活在風雲鉅變的時代,塞萬提斯一生漂浮不定,他發明了虛構小說,幫助自己消化理解自己的世界,而虛構小說反過來又促進了我們世界的誕生。”埃金頓寫道。

從塞萬提斯到堂吉訶德:小說是怎麼發明出來的?

經出版社授權,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從《發明小說的人》一書前言部分節選了部分內容,以饗讀者。

《發明小說的人:塞萬提斯和他的時代》(節選)

文 | [美]威廉·埃金頓 譯 | 熊亭玉

什麼是虛構小說?我們中大多數人可能會認為是不真實的故事,讀來消遣的,我們非常清楚它是假的。當然,這樣說也沒錯。但是,當我們的目光落在書上的文字上,或者是看到我們喜歡的節目,其中的人物開始互動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呢?F · 斯科特 · 菲茨傑拉德(F. Scott Fitzgerald)的《了不起的蓋茨比》(The Great Gatsby)中有難忘的一幕,尼克 · 卡拉韋在公寓裡縱情酒色,他的思緒飄蕩開來,“一個站在漆黑街道上的閒人,隨意張望,在他看來,我們這排黃色的窗戶在這城市的高空,肯定也是人世祕密的一部分。我也看見他了,一邊仰頭張望,一邊在想。我在其中,也在其外,人生無窮無盡的多樣性,在同一時刻既讓我著迷,又讓我厭煩”。

就像尼克一樣,面對虛構的作品,我們既在其中,又在其外;我們既是我們自己,有著自己對世界獨有的觀點,同時,我們又是別人,甚至是與我們迥異的人,感受他或者她如何在一個迥異世界生活。就像尼克一樣,通過眼前的書本或是屏幕,我們可以因為人生無窮無盡的多樣性感到著迷,同時也感到厭煩。能夠去感受不同的,有時甚至是相反的現實,而它們還不會互相排斥,這就是我們如此喜歡各種形式虛構小說的主要原因之一。

這並不是一蹴而就的。我們的文化花上了千年的時間,有了各種技巧和思想上的發展,虛構小說這一形式才得以精進到今天的模樣。這一過程當然還將繼續下去。但是,虛構小說的本質是在大約四百年前就有了如今的形態,因為這一本質,我們得以感受它產生的各種不同世界和視角,彷彿就是我們自己的世界和視角,而且還不用放棄自我的身份。有一個人,在他之前,當然有很多的作家和思想家留下了數個世紀的智慧和技巧,他無疑是從中受益的,但是,進行了創新、把這些技巧融合在一起、創造了今天虛構小說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他。文藝復興模式下的學者有貴族的支持,衣食無憂,可以一生專注於學問,他不是這樣的學者。他是一名士兵、冒險家、囚犯,而且還是債務人。他有過無數次嘗試,有過多少次嘗試,就有多少次失敗,到了人生的盡頭,他寫下了這本書,這本書成為後世所有虛構小說的範式。

從塞萬提斯到堂吉訶德:小說是怎麼發明出來的?

這個人就是米格爾·德·塞萬提斯·薩維德拉(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他於1605年出版的那本書叫做《拉曼查機敏的堂吉訶德傳》(The Ingenious Gentleman Don Quixote of La Mancha)。讓所有人都驚訝的是,他本人也在內,塞萬提斯的這本書成為世界級別的暢銷書,雖然沒有給他帶來財富,但是給他接下來十一年的有生之年帶來了名聲。他死後,繼續享有聲望,到了今天,《堂吉訶德》得到了廣泛的承認,成為第一本現代小說,也是古往今來最重要的、最有影響力的文學作品之一。

塞萬提斯出版這本書的時候,並沒有認為它是我們今天所理解的虛構小說。在他的時代,虛構這個詞基本上是用來貶低或是否定一篇敘述的,就是說這篇敘述是虛假的,是無中生有的。文學理論家研究對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的評註,將其區分為歷史和詩歌。歷史就是發生過的事情,詩歌就是可能發生卻沒有發生的事情。詩歌可以愉悅讀者。但是用古羅馬修辭學家賀拉斯(Horace)的話來說,他也是當時最受歡迎的經典學者,如果詩歌要有意義,那還必須具有教化作用,也就是說,詩歌應該既要讓人愉悅,又要道德高尚。

我們今天稱之為虛構小說的東西,既不是塞萬提斯時代讀者知道的歷史,也不是詩歌。一篇敘述性的文章要成為虛構作品,寫給讀者之後,讀者必須要知道它是不真實的,然而在一段時間內卻把它當成真實的東西看待。讀者明白,不會在它身上用傳統的評判真實與否的方法;他會在一段時間內暫停這一判斷,詩人塞繆爾·泰勒·柯爾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稱這一舉動為“主動暫停懷疑”或者是“詩學的信任”。讀者必須同時具有兩種對立的身份:天真的讀者,相信他所得知的一切;智慧的讀者,知道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要達成這一效果,作者需要完成複雜的把戲。虛構的敘述,每走一步,似乎都比表面所講的東西多一些和少一些。至少要有兩種聲音,有時代表其中人物有限的視角,有時給讀者透露出其中部分人物或者是所有人物都不知道的故事要素。

虛構視角可以同時在其中,也可以在其外,正是如此,作者才能用我們如今理解世界的方式來創作人物。對於現代讀者而言,虛構人物看上去要“真實”,雖然我們知道他們不是真的,也要如此。我們仰慕的作者,他們創造出的人物有“立體感”或者“躍然紙上”,而我們對那些“扁平”或是“一維空間”的人物進行批判,或是無動於衷。這些比喻都很老套乏味,卻很能說明我們期待什麼樣的人物,也很能說明作者如何才能創造出這樣的人物。

從塞萬提斯到堂吉訶德:小說是怎麼發明出來的?

敘述的視角能夠轉移,從描述人物的外在,到描述他如何認知這個世界、生活在這個世界有什麼樣的情感,這樣一來,人物就鮮活了,彷彿讀者可以踏進這本書中,處在一個模壓的中空裡,通過觀察孔往外張望。當然了,書中人物有他們無法看到的,有他們看到的,還有他們的誤解,也有他們的知識,這一切定義了這一視角。書中人物對世界有著不同的感受,憑藉這些對比,人物就變得清晰而突出了。而且,如此描寫的人物點燃了我們的情感,邀請我們與他們共情,因為即便是他們來自遙不可及的世界,他們也與我們相似。即便我們知道他們只是存在於書頁之中,可正是因為他們的盲目,我們才確認他們的存在。與我們一樣,他們也不知道別人的意圖,拼命想要了解周圍的世界,卻又往往做不到;他們也渴望偉大,可是往往也就滿足於好玩好吃的生活。

塞萬提斯創造出了讓人感覺真實的人物,其才華一部分是源於他豐富的描寫,以及他對不同語氣的關注。但是,奠定他所有人物的基礎是他的一種痴迷,他痴迷於瞭解人們對同一情況會有如何不同的感受,因為這種感受,從大笑到絕望,會有什麼樣的真實情感。堂吉訶德狂熱地迷戀他在書中瞭解到的理念,他被矇蔽了,不能區分幻想和真實。同樣的,塞萬提斯筆下所有的人物都清晰明確,就是因為他們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都有特質,都有不同,都有激情,都有感情。他們的激情讓他們與認知的世界緊密相連,他們的情感來源於自己是否能夠跨過這些分歧。

他是怎麼辦到這一點的?他是冒險家,是士兵;為國王和國家而戰,他成了殘疾人;他被綁架,在阿爾及爾的牢房裡做奴隸,那是漫長的五年歲月;他回到自己的國家,希望得到一席之地,當得起他的名字和做出的犧牲,但是希望落空了;他不得已,只有為不受歡迎的政府收稅;由於種種原因,他被起訴,被多次扔進了牢房——這個人怎麼發明了一種截然不同於以往的寫作方式,而且對後世產生了如此深遠的影響呢?

西班牙是當時最強大的帝國,阿爾卡拉埃納雷斯堡(Alcalá de Henares)是一座大學城,坐落在帝國的中心,1547年,塞萬提斯出生在此地。他去世於1616年。在他生活的時代,世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些變化給歐洲社會和他們的殖民地後代的發展帶來了深遠的影響。之前,組成歐洲政治形勢的是封建封地、公國和城邦。到了16世紀,強大的單一民族國家崛起,幅員遼闊,通過複雜而龐大的官僚機構進行控制。中世紀的政治力量主要是封臣和主人之間呈現出一種尊敬和脅迫的直接關係,而現代政治力量則取決於鼓動大量的人口相信合法的當權人,而他們很少有機會見到這些當權人。要激發大眾的奉獻,當權者開始利用印刷業和公共劇院這樣的新媒體來引導大眾觀點。在這一過程中,他們發現在控制大眾方面,激發國家榮譽感和歸屬感,還有對外來者的仇恨和恐懼遠遠比脅迫有用。

與這些變化平行的是生活中其他方面的轉變。在藝術方面,透視的發展起於14世紀,慢慢地,人像和景觀畫變得越來越逼真。現代戲劇業也在發展,演員可以刻畫遙遠世界裡的人物,彷彿他們就在舞臺上一樣。偉大的科學家,比如說哥白尼、開普勒和伽利略打造了對宇宙的新理解,他們認為宇宙不再是圍繞地球的封閉空間,而且他們還找到了客觀地、更為準確地測量宇宙和理解宇宙的新方法。就在這一時間段,歐洲的列強開始在全球擴張,而全球也只是在不久前剛剛進入它們的勢力範圍。在貿易和貨幣體系出現新渠道的幫助下,全球經濟得以產生,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一直延續到今天。

雖然這些轉變各有各的細節,但它們有某些共同的方面。就像是製圖師繪製他們自己居住的土地,人們開始學會同時從兩個角度來感受世界:內在的、主觀的角度,每天,他們都以這個角度面對面地與和他們一樣的人相遇;抽象的、外化的視角,有一個客觀的現實,他們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幅更大畫面中的一部分。在這樣的一個世界裡,人們可以立足腳下的地球,瞭望宇宙,與此同時,彷彿是從某個想象的外化的點,開始客觀地概念化這個世界。或者,他們可以坐在劇院的觀眾席,看著舞臺,同時把自己想象成所勾畫世界中的人物。他可以是村民、客棧老闆、朝臣,或者是國王,都可以感受到作為強大的全球帝國公民的榮耀。換言之,人們開始同時從其中和其外兩個角度來感受這個世界。

在同一時期,作為一個民族和地域的政治勢力,西班牙的身份感和價值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接著就驟然跌落,在經濟和政治現實這塊堅硬的岩石上摔得粉碎。整體而言,文化中的失落之感非常普遍,這個時代的標誌就是desengaño,意思是幻想破滅或是失望。正如著名歷史學家J.H · 埃利奧特(J. H. Elliott)曾經提到過的:“16世紀晚期的危機斬斷了塞萬提斯的人生,正如它斬斷了西班牙的命運,一邊是英雄主義的歲月,一邊是desengaño的日子。”看起來的確是這樣的,塞萬提斯從年輕時的衝動輝煌,到老年的失望和隨之而來的非凡創造力,他的一生真的還與西班牙的命運很吻合。

從塞萬提斯到堂吉訶德:小說是怎麼發明出來的?

塞萬提斯的一生,幾乎就是不斷地遭遇失敗,而這似乎打造出了他空前的文學成就。年少的抱負遭到無情的挫敗,眼看著信仰在現實的經歷中被摧毀,他感受到了幻想的破滅,這一切成為他創作虛構小說的引擎。他關注人們如何認知現實和不可避免地錯誤認知現實,在跌宕起伏的一生中,他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他自己的幻想破滅了,他想象其他的人是如何認知以及錯誤認知他們的世界。

他自己經歷了各種失望,因此他似乎特別能理解其他人的苦難和不幸。在那個時代,在那種文化之下,仇外就是國家宗教,窮人就是應該過那樣的生活,女性理所應當該屈服於男性,而塞萬提斯卻經常在作品中探索宗教和種族少數群體、被社會所排斥之人,以及女性的情感和經歷。他不僅從自己的視角來描寫這些人,還學會了想象這些人的視角,並且從這樣的視角來描述他們可能的感受和思想。人們出現在他的生活中,他把他們變成了筆下的人物。

在把人轉換成筆下人物的過程中,塞萬提斯沒有具化他們,而是嘗試如何進入他們的世界。他年少之時,民族主義、榮譽和戰爭曾是他生活中的色彩,可是一生的失敗和羞辱並沒有在他心中注入憎恨和怨氣,而是給了他理解、同情和善良。早期關於塞萬提斯的大部頭傳記都在讚美他的天賦和英雄事蹟,同時掩蓋他可能的瑕疵,最近,學者們給這些傳記貼上了聖徒傳的標籤。我無意將這個人變成聖人,但是,在閱讀他作品的同時考慮他那樣的一生,忍不住就會深深地感到塞萬提斯骨子裡的善良,感到他對人類不加區別的愛—在那個糊里糊塗而對他人帶著仇恨和暴力的時代和文化之下,這一點尤其引人注目。很多天才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給人類饋贈了他們的天賦才華,但塞萬提斯不是他們中的一員。

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是塞萬提斯筆下最偉大的兩個人物,在他們的身上,就有塞萬提斯本人信仰和理想、失落和失望之間掙扎的延伸。西班牙奄奄一息,還罩著宗教和血統純正的外殼,塞萬提斯一開始,就像當時所有的年輕人,忠於西班牙的身份,忠於作為基石的榮譽。就像是堂吉訶德,“他要剷除這世間一切的暴行,他要抓住一切機會,置身危險當中,除暴安良,贏得千古美名。”

塞萬提斯的周圍發生了無數的變化,這些變化帶著世界走進了現代社會,他的作品包容了這些變化,並對這些變化做出了反應,因這些變化而成型。他創造的風格表達了變化中的世界,他讓這種流動的變化有了文學的形態。我們有證據表明,他成為有史以來作品為人所讀最多的作家,他寫作的方式對後世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影響了他們如何寫故事,如何論證,影響了他們認知自我、認知別人的方式。他在文學和藝術上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除此之外,他甚至還影響了思想家,而這些思想家的作品奠定了政治學、經濟學和科學發展的基石。生活在風雲鉅變的時代,塞萬提斯一生漂浮不定,他發明了虛構小說,幫助自己消化理解自己的世界,而虛構小說反過來又促進了我們世界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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