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遇到心愛男人,我回臺灣時他卻不來,那天來人說:他死了

臺灣 朋友圈 大學 向日葵 深夜有情 深夜有情 2017-08-25

在四川遇到心愛男人,我回臺灣時他卻不來,那天來人說:他死了

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直木 | 禁止轉載

臺灣的雪並不凍人,卻讓她的眼淚都掉下來了。

1

“地震啦!”

地面突然搖晃,講臺上的杯子偏移墜落“砰”的一聲摔得四分五裂,有學生大喊小心。接著學生們練有素地嘩啦躲到桌子下面,並挨個倭身一排排有序快速退出教室。

阮玉整個人搖搖晃晃,一隻手扶住桌角,勉強穩定身體,神情茫然無措,眼神焦灼掃視四周,嘈雜聲和地震的轟隆聲在她耳中很微小,近乎消音。震感愈來愈強烈,她不得不伸出右手,雙手用力扣緊。

學生陸續撤退見她呆愣當場,一名男同學頭頂書包半佝僂跑過來:“阮教授!地震了!”

男同學的叫喊聲仿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學生嘴巴張合的動作慢一拍。

“地震了!快跑!阮教授!”學生攥拉她的衣袖,阮玉才清晰聽見聲音。

到達寬闊的運動場,阮玉朝身旁的學生露出抱歉的神色:“謝謝你。”

學生疑惑,關切道:“阮教授您怎麼了?”

他們眼裡的阮教授比絕大多數女性更沉著睿智,有一份歲月洗禮過後的淡然,並不該因地震驚嚇成這樣才對。

大概是自2008年首次出現了地震,造成傷亡無數,所以自此每個學校都會定期對學生們進行地震逃生演練,加強學生們的防震意識。

阮玉放眼望去,整個場地內人頭攢動,儘管對面教學樓震顫得厲害,他們沒有太多身臨死亡的恐慌,不像2008年人人都沒有意識,生命轟然消逝,埋葬在斷壁殘垣的廢墟里。

地震那一刻,她並非驚恐地震,她只是忽然想起了何遠山。

想象何遠山身處如千萬鐵騎踐踏的震災時,他是什麼感受。

往昔林蔭道背影欣長,嘴角愛微微往兩邊翹的與他性格格格不入的少年,一下子出現在她的眼前。她不禁一剎那恍惚。

她在心底問:“何遠山,你過得好嗎?”

——阮玉仰頭望了望了臺灣十一月的天,似乎能夠得到回答。

2

阮玉依舊鐘愛四川的夏天。因為,她可以毫無顧忌地蹲在大院的地上一把把“撿金子”吃。

七歲的阮玉真的太匪了,沒點女孩子的矜持,連爬樹掏鳥窩這種事都做得一溜順。為此,阮父比心大的阮母操心得多,今後按這性格長大了,誰家敢娶?偏偏就一個女兒,愣是左右無法。

於是當他收到臺灣寄來的信時,除哀嘆之餘不由自主生出幾絲期盼。

臨去臺灣前,阮父不放心,怕阮母管不住阮玉尋思著一道帶去臺灣。他找了好久方找到牆根捉蛤蟆的阮玉,“小玉啊,我要去臺灣接個人你去不去?”

阮玉支著棍子地毯式搜索,頭也不抬:“不去。”

“臺灣好吃的多得很,你不去?”阮父循循善誘。

果然,她棍子一頓,他心喜,以為有戲,誰知她淡定甩了句“不去”,繼續覓蛤蟆。

阮父不死心,“那你知不知道,我去接誰?”

“我不想知道。”

說完,阮玉跑走了。

父親好不容易出趟遠門,她又不是傻子,父親不在家大院豈不是她的樂園?!

長大以後,阮玉總是後悔沒答應隨同,若不然她就該多瞭解一些何遠山了。

大院有條林蔭道,兩旁栽種大樹,幾十年樹冠逐漸由各不相干,再到生長得接合在一起,形成一道天然的樹罩子,隱夏的陽光穿透層層葉間的罅隙落到地上,金燦燦碎碎的一片像金子。媽媽說,吃了一千顆金子就能實現一個願望。

小女孩總樂於相信這些具有神奇色彩的天真。

那天,阮玉鴨行鵝步蹲著“撿金子吃”。

“你在幹什麼?”

頭頂驀地響起青稚的男聲,嚇了她一跳。她抬額看見了何遠山,頭髮剪得細碎短短的,揹著一個軍綠色鼓鼓的挎包,繡有紅色五角星。他兩手攥包帶,阮父站立他旁邊。

“我在撿金子,”何遠山兩眼紅彤彤的,明顯哭過,不知怎地阮玉有點心疼。她邀請他:“你要不要來撿,可以實現願望的。”

何遠山手指微動,說:“我不會。”

“沒事兒,我教你。”她笑著衝他招招手。

他認真地屈下身,跟著她學。阮玉時不時觀察他,小小的男孩眼睛裡蓄滿與年齡經歷不符的悲傷,卻又那樣倔強堅韌。

她想他就是爸爸赴臺灣接的人吧,經歷了什麼事?他父母呢?

幼小的阮玉還不曉得什麼叫生離死別,在未遇到何遠山之前她的生活單只是“撿金子”、捕蟬、逮蛤蟆,唯一的煩惱還是學校沒教數一千的數。

何遠山從此在阮家住下,沉默寡言,一派少年老成缺乏朝氣。

他的包裡有很多書,時常像個老學究拿本書搬條小凳子在大院樹下看。阮父以為阮玉身邊多少有個年長她一歲的哥哥,她能夠跟他學點東西,收斂收斂玩性。可惜他想錯了,阮玉仍領一群小孩子成天遊玩,有時候阮玉打林蔭小道過,何遠山就放下書,詢問:“今天我們‘撿金子’嗎?”

她搖搖頭:“不撿。反正老師沒有教一千的數,數了也白數。”

他抿抿脣:“那我快些學,然後教你。”

“不要。”

“為什麼?”何遠山不明白。要想實現願望不就得努力才行嗎?就好像他想長大後回臺灣做老師,必須讀許許多多的書,每頓吃兩碗白米飯儘快長大一樣。

阮玉抓過他膝蓋上的書,隨便翻了幾頁還給他:“這麼多字的書看著頭都疼,你跟我去玩吧。”

他低頭,大拇指摩砂書頁,“我想看書。”

“你真沒意思!”說罷,她跑遠了。

何遠山凝看她的遠去的身影,洩氣地鬆肩膀,她應該不喜歡我吧。她那樣活潑爛漫,他這麼沉悶,女孩子不會想和他玩的。

另一邊,小女孩躲入轉角大樹後面的陰影裡,拔個腦袋偷覷小男孩,嘟嘴氣極:“人家不過希望你快樂一點嘛!真不給面子。”

大院裡每個孩子全聽她的話,頭一遭有人拒絕她,太失孩子王的威風了,但無論如何又生不了他的氣,只能氣自己。

3

小孩子的世界大多欠缺考慮,樂趣是他們最看重的事情。何遠山經常不言不語,靜謐的似樹影,悄無聲息。

阮玉剛得了寶貝興致沖沖地欲和何遠山分享,相隔一棟樓她聽到小孩兒的嬉笑。

“何遠山大啞巴,不會說話。”

“你肯定是個傻子!”

“我們誰也不會跟你玩的。”

一群人圍著何遠山笑得前俯後仰,他置若罔聞翻去另一頁,與他們恍如兩個世界,一半亮彩,一半灰色。阮玉小小的心臟抽搐,猝然憶起他紅腫的雙眼。

“你們才是大啞巴!大傻子!”她衝過來,惡狠狠地罵,“他說話很好聽,你們加起來都比不上他聰明!”

小孩兒們嚇到了,一簇地後退。

何遠山終於把臉打書裡抽出來,黑白色涇渭分明的眼珠聚焦護在他面前的阮玉。

她極力保護他的樣子同玩老鷹捉小雞遊戲的雞媽媽沒兩樣,“他不需要和你們玩,我和他玩就夠了。”

見“老大”真生氣,他們慌忙作鳥散。

阮玉趴在涼亭的木桌上,氣尤未散,覷氣定神閒看書的何遠山:“你幹嘛不生氣,至少應該反駁他們啊?”

他說:“我不在意他們。我在乎你,你會和我玩。”

她支著下巴,目不轉睛地看他。稚子的真心一慣不善掩藏,所以格外令人目眩神迷。紅暈一圈圈霸佔了何遠山的臉,耳朵燒得火燙。

末了,他補加句:“你自己說的。”

說著,便要起身,阮玉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

何遠山舌頭打結:“幹,幹什麼?”

她拉開向日葵小包的拉鍊,掏出兩個油桃,洋洋得意說:“圍牆後邊有棵油桃樹,我今天撞見這兩個紅了,咱倆平分一人一個。”

“你又爬樹了?”他訝異。

阮玉連忙做了個“噓”的動作,壓低嗓子:“你小聲點,被我爸聽見了準要挨罰。”

何遠山學她說話,“可是,叔叔說不讓你再爬樹。”

“你那麼聰明怎麼變笨了?你不說他哪能知道。”

“快吃。”她遞給他一個大的。眼見他咬了口,她才放心吃,如此一來便不用擔心洩露了。

“對了。”

阮玉嚥下口裡的桃子,“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非回臺灣當老師不可?”

她想不通,做老師哪兒都可以,為什麼指定臺灣不可呢?

“因為……因為,我的爸爸媽媽在那裡。”

那種悲傷再度填滿何遠山的眼眶,這是出生以來,阮玉覺得第一件恐怖的事情。

她也不清楚因何恐怖,直至而立之年才得以明悟,是一種對於傷痛本能的懼怕。

每次何遠山出現這種情緒,免不得消沉好幾天,她忙不迭另起話題:“你看的什麼書啊,念給我聽好嗎?”

阮玉肯主動聽,何遠山自然樂意之至,收斂愁緒給她念讀。

他讀的是《小王子》。

“……如果你馴養了我,我們就會彼此需要。對我來說,你就是我世界裡獨一無二的了;我對你來說,也是你的世界裡的唯一了。”

男孩沉穩的語調伴隨徐徐吹拂的夏風,似具備安神的作用。阮玉眼皮一張一合,頭漸漸沉到桌面,呼吸均勻。

阮玉爬樹的事情終究被父親知曉,她沒料想好管閒事的院管理大媽在不遠處除草,瞧得一清二楚。

阮父罰阮玉頂書站一個小時。夏夜陽臺走廊蚊子十分猖獗,何遠山拿把蒲扇替她扇走任何一隻妄圖吸她血的蚊子。

她豪氣道:“我沒事,你進去免得遭我爸發現受罰。”

他用力扇:“我不怕。畢竟我吃了桃子。”

阮玉露齒笑,與皎潔的月光別無二致。

夏天的尾巴逃脫手心,何遠山學會了一千的數,可惜夏天太短,未能攢足“一千顆金子”。

大院的樹葉掉了再抽芽,春夏往復八個輪迴。

夏風吹過2000年,吹到何遠山的十六歲,七個夏天他吃了七千顆“金子”,攢了七個願望。阮玉懶散只攢了一個,不時嘟囔抱怨不平。他許了一個回臺教書的願望,其餘的盡數留給阮玉。

4

大院當初童真無知的小孩們逐個面臨小升初的壓力,院裡的阿姨、大嬸、把自家孩子往阮家送,請何遠山幫忙輔導。

幾個孩子經過何遠山的教輔的確長進不少,分數直升,大院有孩子的人羨慕紅了眼,後來一發不可收拾,盡是家長帶孩子上門。原本不大的家,幾乎擠不進去人。

阮玉明曉何遠山實誠,又喜愛將知識教授給人,但這哪兒是辦法?索性,她勁頭一上來,悉數趕走,“他也是個學生,顧得了幾十個孩子嗎?你們怎麼可以為一己私利而耽誤他?!”

何遠山成績拔尖,沒意外情況,報考國內最好的師範大學沒丁點兒問題。她不允許別人間接或者直接破壞他的夢想——即便是她自己。

經她一鬧,大家也都是經歷著文化年代的人,明晰知識多麼重要,補習一事就此告終。

何遠山只是笑了笑,覺得心裡面好溫暖。

阮玉愛看他練題或者讀書,這般的何遠山像極了大院樹蔭道斑駁的陽光,是時光的光源伸手可觸碰;抑或說像樹冠的綠葉,風輕輕一吹,沙沙作響,靜謐地繾綣,人一閉上眼不自禁就陷落。

何遠山依舊寡言少語,沉默清雋;阮玉依舊貪玩無憂,醉心新鮮事物。只是,少女已亭亭,心底免不得增添一份窖藏的心事。

週末,阮母說女兒家該學學廚藝了,先學買菜,再學炒菜,不然將來嫁人的年齡哪個婆家敢要?阮父戴著老花鏡,撣撣報紙展直,“沒人敢要,怕也只遠山會要。”

“爸……”阮玉羞惱,撈了菜籃便急急出門。

走出大院,她才察覺身後的何遠山,她扭頭,“你跟來幹什麼?”

何遠山揚揚手裡的錢包,“沒帶錢能買菜回家?你夠粗心大意的。”

“要你管!”她奪過錢包,仰著下巴徑直走在前。

何遠山眼角微彎,搖頭追上去。

老西街的菜市最熱鬧,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阮玉靈活如魚,樣樣好奇拿手裡瞧瞧,買一捆青菜和菜攤伯伯聊長聊短,幾時想到自己來買菜做飯的?何遠山佇立一旁,不提醒,亦不打擾她,他早習慣她的一切習性。

她渾身灑脫充斥靈性,他不願意阻礙,她想做的他便陪同,萬一有一日她不需要了,他……他甘願成為碼頭,雖然妨礙不了船隻的離港、停泊,但永遠駐留原地。

“遠山,你看這魚也快熱死了。”阮玉瞥到旁邊的魚攤,她抱著雙膝,無意識刨了刨何遠山的手。

他卻觸電一般,呆怔一秒。

老闆娘迎出來,撈起圍裙擦擦手,一口川話:“妹娃子,買點啥魚?”

“老闆你的魚要死了。”她用食指戳了戳魚盆裡奄奄一息的草魚。

誰料她一戳,魚徹底翻了個白肚皮,死了。老闆娘叫喚:“欸!你咋子把我魚弄死了哦!”

不待老闆娘跨出魚攤抓人,何遠山眼疾手快抓過她的手腕,朝就近的小巷跑。

那一天,是三伏天,太陽火辣辣的,少年掌心的溫度通過皮膚毛孔傳遞給感官,阮玉的心情很微妙地清涼。她瞄得見何遠山側臉的輪廓——一張徐徐長開,柔和英俊的男人的臉。

有風吹拂,涼爽抵達心底。

今年夏天同樣短暫,秋季降臨得悄無聲息,比不得轉學而來的程玉豪轟動。

放學阮玉和何遠山一同騎車回家,他看了眼笑吟吟的阮玉,“聽說,你們三班轉來一個男生。”

成績按高低分成三個班,他在一班,她在三班。

她立刻笑意更盛,些微側身:“對!遠山你不知道,他長得超級好看啊!”

他知道。轉學生程玉豪因擁有一副遠勝女生的容貌,聲名遠播。

何遠山睫毛低垂,“大家都喜歡他吧。”

他說的大家當然包括了阮玉,但少女粗枝大葉,“好看的人誰會不喜歡啊,而且他好陽光開朗。”

她溢於言表的夷悅使他握車把手的手緊了緊,可她沒察覺,依然喋喋不休地說,“老師安排他坐我旁邊,我們蠻聊得來的,他經商頭腦比較靈光……”

何遠山的目光不動聲色轉向遙遠的地方,緘口不語。

有時候,一個人談論另一個人並不是感情上的喜歡,是想將另一個人的有趣分享給想分享的人。

有時候,一個人並不一定喜歡聽另一個人的趣事,因為他會嫉妒。

可惜,各懷心事的少男少女無暇細思。

故而,週五為了完成生物作業,阮玉和程玉豪邀請何遠山一同去郊外採集植物標本時,何遠山淡淡地拒絕了。以前的他不忍心拒絕她的好意和任何要求。

程玉豪立在她身邊,他說的話便不由自主地言不由衷。

目送他們走遠,他腳尖前突,半晌收回。學校都傳兩個名字帶玉的人註定會在一起,他去算什麼呢?他轉身進屋了。

天空濛上一層玫瑰藍,周遭環境愈漸昏暗,阮玉還沒有影兒。何遠山慌了,擔憂她出事,抄起手電筒奔往郊外。

郊外沒有路燈,一條小路,兩邊及人高的草,何遠山的手電筒成了明亮的燈塔。

許久尋不見他們,天黑盡了,他張惶的表情再控制不住。

草叢的另一處小徑,阮玉手肘碰了下程玉豪:“你看沒看見隱約有亮光?”

程玉豪起身眺望,轉臉喜道:“真有!”

“我似乎聽到遠山的聲音。”她背好裝滿植物的挎包,“程玉豪,你扶我起來。”

她手放在耳朵邊,凝神細聽,真真切切聽到“阮玉”。她大喜,呼喊:“這兒呢!遠山我在這兒。”

何遠山滿臉急切循聲找到他們的時候,阮玉得意洋洋地衝程玉豪說:“我沒說錯吧,我們不亂動,遠山會來尋我的。”

“你腳受傷了?十幾歲的人又不是小孩子,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他蹲下身查看她半抬的右腳,慍怒。

阮玉吐了吐舌頭,第一回知道好脾氣的何遠山也會生氣。

他短嘆,放軟語氣:“幸好沒腫,不然你得正骨打石膏了。你打小怕疼肯定受不了。”

何遠山把手電筒給她,背對她:“我揹你。”

她聽話地雙手搭上他的肩,程玉豪拍包麵灰塵的動作頓了頓。先前她崴了腳,他說揹她,她禮貌婉轉地推辭。

眨眼他神態如常。

三人回到大院,阮父和程父翹首等待。

程玉豪放學前給程父打了電話,告知行蹤,程父久等不回兒子遂找來大院。

但是,他們萬萬想不到,阮父和程父是戰友——自然亦是何遠山父親的戰友。

疇昔戰友的遺孤,而今風華正茂,可嘆可欣慰,不由憶舊事。

酒桌上講述解放後的戰場凶險震人,仍有生離死別。阮玉悄悄偷窺何遠山,他抿著脣,桌下面的手攥得青筋隱現。

當時的戰友各自退役與妻團聚或成家,何遠山的父親在臺灣遇見了他媽媽,那片日殖已久的寶島,簡直是文學的荒地,何母學識淵博教書的模樣令何父一見鍾情。

奈何何父自小落了病根兒,他滿八歲那年,何父病復發得洶湧,晃眼就離世了。何母生具文人痴性,思念成疾,知丈夫戰友素重情重義,臨去世寫信委託阮父撫養何遠山。

角辮年紀,親眼看敬愛的雙親撒手人寰,可想而知於何遠山而言造成多大的陰影。

可他卻努力地生活著,堅韌地成長,延續媽媽教書育人的志願。

阮玉想都不敢想象與所愛之人訣別的場景,光一個念頭閃爍便已經遍體生寒。

5

高三,清明節,程父相約一批戰友去給亡友掃墓。

阮玉問何遠山要回臺灣給父母掃墓嗎,何遠山沒說話。

臺灣,透過何父何母合葬的一方墓地,阮玉頭一遭清晰地感受到愛情的樣子。沒有具體的詞藻可以形容、沒有物質的形態,但它矗立在那兒的時候,卻能鑽進心裡。

她點燃香燭,眼淚隨之掉落,砸進土裡。她有點想何遠山了。

何遠山沒隨同。回大陸的時候,阮玉封裝了一瓶墓地泥土,拿回去權當何遠山拜謁了。

平日粗心大意的她,選禮物的時候挑了塊鏤雕的海浪紋圓玉,其意不外乎小女兒的心思。儘管不是真玉,仍然花光她一個月零花錢。

何遠山異常開心,小心翼翼翻看。阮玉以為他認為是真玉,解釋道:“事先告訴你啊,這是假玉。”

他小心翼翼貼放胸口,說:“我不管真假。我也是有玉的人了。”她取笑他笑得像傻子。

時間轉瞬即逝,很快將填報志願,何遠山踱步至阮玉的門外,幾度抬手都未敲門。

“找我?”出神的空檔,門開了。一叢光提亮昏暗的客廳,阮玉頭頂紮了個俏皮的辮子,拿著玻璃杯,問。

他張張嘴,欲言又止,調身,“沒事兒。”

“遠山。”她喊住他,“你填的北京師範大學吧。”

“不,我準備報四川師範。”

“為什麼?”她蹙眉。

“因為……”因為你的成績只能報省內的大學比較保險,而我想和你念同一所大學。

他喉嚨滾動,把想說的全吞嚥了,笑著說,“因為我捨不得四川。”

“不行。”

阮玉微微仰下頜,鎖定他的眼睛:“遠山,你想要畢業後回臺灣教書,必定考了北京師範才行。”

何遠山還欲說什麼,她搶斷道:“我知道我考不上北京師範,但我會盡全力考一所和北京師範相隔不遠的大學。我們還可以在一個城市唸書啊。”

她臉逆著房間裡暖黃的燈光,表情隱沒於暗色,目光何其堅定,他不由鄭重點頭。

阮玉也是到了好些年才邃曉,人生會有很多的事與願違,還有不盡人意。

填報志願結束持續至高考結束月餘,何遠山稍顯沉默。別人興許無所覺察,阮玉偏在這等事上尤細心。

大院新一撥的小孩子跑來跑去玩遊戲,咯咯地笑,何遠山看得入迷,阮玉手指戳戳他:“最近你愁什麼事嗎?”

他凝眉,舒展笑肌:“怎麼這麼問?”

“不知道,直覺你有心事。”

“看了本書,《船隻離港》心有感觸而已。”

“嗨,原來就為這個啊?少看些這種書吧,別傷感了。”

何遠山靜靜地說,“好。”

6

發放錄取通知書的那天,阮玉和阮父大吵。

阮父胸膛劇烈起伏,一拍桌子,茶杯顫抖:“你說你怎就一個大學都沒考上?至少能考一個的啊!阮玉,你讓我們省省心成不成啊?!”

阮玉一副早已預料的神態:“程玉豪不也沒考上嗎?他爸送他去臺灣商學院學經濟,我也去。”

阮父怒極:“狗屁經濟!做生意有出息?”

阮玉反駁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爸,你何必看輕商人呢?”

士農工商,即便新時代,經商仍被世人所介懷。父母皆殷切希望子女吃國家飯,拿國家工資,似如此方有前途。

阮父揚手,差點打了阮玉一耳光,旁邊始終緘言的何遠山適時制止了阮父衝動的行為。阮玉負氣出走。

阮父恨鐵不成鋼,坐下抱頭嘆息。

何遠山勸慰:“阮叔叔你愛阮玉,操心她今後的生活沒錯,但生活本不是一帆風順,人生開心最難得。如果強行要求她做不喜歡的事,有何意義呢?她倦了、累了,我們一直在啊。”

阮玉考不上大學,他事先明曉的。他填完志願去找她,途徑一班與二班中間的教師辦公室,聽見三班的班主任講,這個阮玉著實好高騖遠,憑她的成績竟然兩個志願敢填北京大學、清華大學,搞不懂她想什麼,成心不考大學吧。

他頓止腳步,有點難過,對船隻離港無能為力。

最終,阮玉如願以償與程玉豪共赴臺灣。

大學期間,何遠山時常收到阮玉的信,述說近況。

大學忙碌,整日面對厚厚一摞書,無暇關注多餘的閒事。可阮玉每一封來信他都認認真真看,看她講上的課如何趣味橫生;臺灣冬天和四川冬天別無二致,沒有雪日;某回做了一單生意小賺一筆,許許多多……他與她隔山隔海,喜、悲卻無距離,他隨她煩惱而煩惱,隨她字裡行間的愉悅而愉悅。

大一大二的暑假、寒假,他們千里迢迢回家,每一回如趕赴一場短暫無聲的約會。

他們還是會“撿金子吃”,屁股後面尾隨一大群“小尾巴”。

“小尾巴”裡有個三歲小姑娘,小臉紅彤彤特乖巧,她奶聲奶氣問何遠山:“哥哥,你換了幾個願望了?”

何遠山淺笑,蹲下身與她平視,溫聲說:“哥哥換了九個願望了哦。”

“那你許願了嗎?”

“許了兩個願望。”

一個是回臺灣教書,一個是祈願阮玉快快樂樂,平平安安。

他接續道:“但剩下的七個願望,哥哥不打算使用了,要送給小玉姐姐。”

小姑娘嘟嘴,望著林蔭道那邊的阮玉,滿眼豔羨,“小玉姐姐好幸福呀!”

何遠山循著她的視線望去,阮玉和小朋友們玩一點兒也不含糊,嘻嘻哈哈活脫脫還是個孩子王。

這樣簡單的日子,當真有一種磨平浮躁的力量,他隱藏心間的話語便不亟待宣之於口了。

及至大三事情、學習越來越緊,程玉豪欲創建新項目請阮玉一起做,阮玉看了他的策劃書深覺可行遂加入。年輕人做事一向幹勁十足,項目如火如荼地進行。

臺灣經濟發展相較大陸迅速得多,他們的項目好且同時趕上一個蓬勃生長的經濟浪潮,一路衝到一個不小的成就,大三大四阮玉毫無餘暇回四川,忙得不可開交。

大四畢業那會兒,阮玉他們利用兩年積蓄的資金和人脈成立了一個公司。

而何遠山謝卻了老師建議他繼續考研的好意。大陸學生申請去臺灣教書必須五年的教學資質,他算是川籍臺灣人,可縮減至三年。

他申請分回四川教書累積教學經驗,也好陪阮父阮母。

2008年,何遠山教書第三年的開春。阮玉習慣了給他寫信,來信說公司一應穩定了,三月回來。

何遠山分外欣喜,將書信如視珍寶地摺好收藏,彷彿有這封信在,阮玉就肯定會回。

兒時常聽母親講父親計劃結婚前夕回大陸通知戰友喜訊,卻一月未歸。母親羞惱,以為他悔婚,給父親去信。父親回信道清因事耽擱的原情,母親留著信說,存信為憑,我安心等你。父親不日就急趕回臺了。

何遠山盤算把年假一併請在三月,跟學生們如實解釋,學生們起鬨讓他表白,反倒弄得他不好意思。

好不容易盼到三月臨,他打開信箱,有阮玉的信。

他陡生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程玉豪臨時接手一個大項目,公司暫時走不開人,道歉的話一大堆,承諾秋天,秋天一定回。

何遠山想她和程玉豪真是緣分深厚,不但姓名中玉成雙,事業都攜手共進。他擰開鋼筆帽寫信,反覆摩挲前幾年阮玉贈予的玉,他認為他掌玉他們之間就很近很近,他就能握緊她。

可是這數年啊,他近乎望不到她的歸港的揚帆。

他退掉假期,回信安慰於她表示理解,叮囑她忙工作莫忘了吃飯,反正再過九個月他便可回臺灣了。

秋季未至,地震先行。

2008年5月12日,大陸天災人禍。

四川等各地區尤為嚴重,天崩地裂,房屋建築大面積倒塌,周遭斷壁殘垣,哀鴻遍野。

地震當日,何遠山沒有受傷。

一切安好。

7

稍八卦的女學生,平時喜歡背地裡好奇地議論阮教授。

阮玉照課表今日上課,教學樓前聽幾位女同學講。

“你們知道嗎,阮教授是大陸人。”

“啊?那她為什麼在臺灣教書?”

“對啊,像她那樣盛名的女企業家,學校聘請她做客座教授,她大可不必辛苦每週給我們上課的。”

其中一個短髮女同學無意側頭,匆匆一瞥,回顧一眼登時嚇了一跳。

阮教授含笑走在他們身旁。

右邊兩個女學生,不知情仍談論。

“咳——”短髮女同學輕咳提醒兩位朋友,怎奈她們聊得入迷。

她只好硬著頭皮,尊敬喊了聲:“阮教授早上好。”

兩個女生話語頓止,齊刷刷轉臉,瞳孔睜大,倉促地異口同聲:“阮教授好。”

阮玉淺笑:“早上好,天冷了多加點衣服。”

“多謝阮教授關心。”

此番交談她們想及阮教授性子素來柔軟,心存日月山河,背後聊議遭逮個正著的驚悸和尷尬,逐漸鬆懈。中間的女同學索性大著膽子,問:“阮教授您事業有成,為什麼還要孜孜不倦給我們上課啊?”

三雙眼睛巴巴地瞅她,阮玉不禁低笑。疇昔,她亦曾這副神情問一個緘默的小男孩,你為什麼喜歡看書啊?

“我先生平生志願便是回臺灣教書,他回不來,我就替他做。”

三人互視彼此眼裡充滿駭然,許久她們才從驚天祕聞掙脫:“您,您先生,他在哪兒?”

“他在大陸。”

“那他怎麼不回臺灣?您呢,您不回大陸看看他?”

阮教授拍拍她們,歲月沉澱的笑眸,“上課吧,快打鈴了。”

舊事燒作灰,人徐徐學會了愛人的模樣,活成了愛人希冀的生活。縱然初始本不應這樣,事實卻就是事與願違。

高三填志願的時候,程玉豪問她是否願去臺灣唸經濟學,臺灣經濟發達,成事機遇多。她心想何遠山遲早回臺灣,橫豎她念不進古文現文,索性去臺灣念具有挑戰的經濟,畢業了找份工作久居臺灣。

再後來,她抓住了商機一步步穩定,思想改變。假使她在臺灣站穩腳,何遠山回臺教書也方便些許,所以她犧牲了諸多和他相處的時間。

十幾個春秋闖過她的韶華,光陰消磨她的無畏,賦予她淡然。但心裡面始終活著一個年輕人,他的身影,他的音容笑貌,他的沉默如樹影,時而模糊,時而清晰。與之種種點滴都深刻在時間齒輪,刻成唱片輪迴播放,多少年同她相依為命。

臺灣的冬天不大冷,溼度不夠鮮少下雪。

遇上下雪,阮玉正講課,幾名學生驀然激動無比頭恨不得伸到外面去。

她點了一位學生的名,問他怎麼了,是否哪裡講得不夠好。

“下雪了!阮教授。”學生笑著說。

阮玉應聲望外,雨雪霏霏。她推開窗戶,雪一下子撲面而來,她攏了攏駝色細絨針織開衫的衣領。學生們圍過來,歡呼雀躍。

吸了遒勁的冷風,阮玉不自禁咳嗽,學生忙說:“阮教授不要緊吧?風大別著涼了。”

她一邊掩飾咳,擺擺手,“不打緊。”

是啊,失去了何遠山還有何可打緊的呢?

2008年5月12日,悄然侵襲的大地震,打了所有無防震意識的人一個措手不及,四川地區受災最嚴重。

當天何遠山沒課,他在家睡午覺,感受到震感第一時間拉阮父阮母逃離,安然無虞。

可是,他工作的學校幾十名學生被震垮的建築物掩埋,有幾名恰好是他班上的學生。

於是,他自發組織老師幫助救災官兵救助學生。

2008年5月14日,一名重傷男孩剛被救出廢墟,何遠山握到他的手,餘震陡發,他們腳下土地塌陷,他們全數被埋沒。

2008年5月14日16時52分,晴轉大雨,何遠山送至已無生命跡象,醫生宣佈了死亡。

尾聲

不該清晰的舊事,在心中打轉。阮玉腳軟,險些跪地,學生扶穩她:“阮教授,您哭了?”

“沒有,雪花撲進眼睛裡融化了。”

她終體會高中掃墓何遠山緣何不回臺灣,如今的她同樣不敢回大陸。

但是,雪花怎麼一直撲呢,止不住了。

她攥緊脖子上的玉,那是一塊碎裂的利用鋦瓷手藝修復的玉,仔細看還見裂紋。

何遠山,我用完了七個願望換你回來,你聽到了嗎?

——哪怕,入夢也好啊。(原題:《於是遠赴昨日》,作者:直木。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公號:dudiangushi>,下載看更多精彩內容)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