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紅樓”第七十二回(上):未老頭先白

本回回目《王熙鳳恃強羞說病 來旺婦倚勢霸成親》。

“精讀紅樓”第七十二回(上):未老頭先白

作者

水溶

紅樓夢中的某些情節,看似風牛馬不相及,細細品來卻有諸多相似相通處。比如第十七回賈政初遊大觀園,遊至蘅蕪苑,曾很不負責的評論說:

“此處這所房子,無味的很。”

及至進去看到那些仙藤異蔓,立時很打臉的感嘆:

“有趣!”

而紅樓乍讀到七十一回,賈母留下了喜鸞四姐兒兩個女孩子,心中也不由得步政老爹的後塵:

“此處寫這兩個女孩子,無味的很”。

等通篇讀罷掩卷回思,始信曹公之筆,無一字落空。這兩個看似可有可無的角色,其實關聯著大作用,大線索。

她們就是那扇動翅膀的小小蝴蝶。

正因為留下了這二人,賈母又怕僕人輕慢她們,才會有鴛鴦去傳話;然後鴛鴦才會撞破司棋的約會,司棋和潘又安才會在驚恐慌亂中丟落那隻繡春囊。

然後就有抄檢大觀園,然後就有晴雯之死,芳官出家,像一個往下坡滾動的球體,去勢難阻。然後的然後,最終龍捲風過後是一片白茫茫大地。

——真乾淨,一切歸零。

而鴛鴦這個女孩子,錯在她的名字沒取好。

“精讀紅樓”第七十二回(上):未老頭先白

曹公給人取名字,有時候是帶著陰謀的。

比如善姐兒一點也不善,鴛鴦就註定不能成雙。她一生的際遇偏要和這名字相反相悖,讓人看到這二字就覺刺心和不忍。

這個名字在前八十回就數次出現在回目裡,一目瞭然:鴛鴦長鴛鴦短,鴛鴦女誓絕了鴛鴦偶,這輩子總歸是不求比翼不嫁人,永不鴛鴦。

於是“鴛鴦”二字在書中變得微妙起來,帶著不祥,像是加了一層詛咒。

襲人曾經給寶玉繡了鴛鴦戲蓮的肚兜兒,於是最終與公子無緣;寶釵在那鴛鴦上添了針線,終究落得一世孤單。

而在大觀園漸深的暮色裡,司棋與潘又安這一對青梅竹馬的小鴛鴦,既然命中註定撞上了鴛鴦女,那麼就只能從此不鴛鴦了。

鴛鴦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這是上天要拆散兩個人,是命數。

還以為是天隨人便,草籍花眠。

潘又安的逃跑讓這個愛情故事三分像悲劇,七分像鬧劇。讓司棋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冒險都變得一文不值,可憐又可笑。

一個姑娘家若不是十二分的真心,怎麼肯答應男子在大觀園這種地方約會。司棋不惜用名節性命守候的東西,就這麼輕飄飄的被辜負了,燈草灰一般。

命運對人如此下手,比砸小廚房還要簡單粗暴。

沒有哪個女孩子能同時承受這麼些:憂、懼、恨、痛、悔、氣,如六脈神劍一齊襲擊,就算潑辣如司棋,也禁不起這重手法,一頭睡倒,懨懨成了大病。

這樣重的內傷,足夠傷了任督二脈。

鴛鴦心上也是驚怕,“從此凡晚間便不大往園中來”,只希望自己從未遇到過此事。“因思園中尚有這樣奇事,何況別處,因此連別處也不大輕走動了”——

可憐的姑娘連門都快不敢出了,真是受了連累,留下了陰影。

本文開頭曾說,紅樓中有些相互無關的情節其實是相通的,鴛鴦此時真應該去找惜春聊一聊,四姑娘大概能瞭解她的感受。

在上一回,惜春因為聽到了東府裡“多少不堪的閒話”,便不肯和寧府來往,只因沾帶了一點兒私相傳遞,便連入畫多年服侍的情分都舍了。

這兩個人都是在躲是非,卻不知命運織好了網,人如飛蟲落網內。該來的躲不掉,誰也做不成局外人。

鴛鴦對司棋的態度,看出了一個人的心性。

“因想這事關係非常,奸盜相連關係人命,保不住還帶累了旁人”,這是個有善念的女孩子,聽到司棋病重,她去安慰,反自己賭咒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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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善的人卻各有各的不善處。

和鴛鴦的擔當比起來,撕扇子的晴雯,鬧洗頭的芳官,偷露的彩雲,都顯得過於幼稚。

所以老太太會那麼喜歡鴛鴦,絕不僅僅是因為她服侍得好;

所以賈璉會說她“為人明白有膽量”;

所以鳳姐平兒會和她交好,也絕不僅僅因為她是老太太的親信。

像那臘油凍的佛手,隔了一年時間,當時給了誰,什麼日子給的,打發誰送的,鴛鴦都還記得一清二楚,這份精明幹練就不輸鳳姐平兒。

只可惜了這才幹,這心思,這樣一個人。

都是冊子上的女兒罷了,說不上誰比誰更命薄。

習慣了色眼看女子的賈璉,和鴛鴦說話卻是客氣又尊重,竟難得的顯示出一個當家爺們的風範來。

有人說,紅樓情節中種種跡象表明,鴛鴦心裡是有賈璉的。

當風吹過枝上的花朵,誰知道那小小的顫慄代表著什麼心事?是耶非耶?誰又說得清呢?

而且也不重要了,鴛鴦今生,她橫豎是不嫁人的了。

大有大的難處,轟轟烈烈的國公府,終於到了要靠當東西換錢的一天。

遠遠望著似乎還是容光煥發的面孔,誰知道脂粉遮掩下的皺紋與憔悴。

這個百年大族窮了,老了。

從捉襟見肘到步履蹣跚,一步一步將走到風燭殘年,讓人想到書的開頭,那拄著拐扎掙到街邊的甄士隱。

而這個家族的優秀管理者王熙鳳,也和她所管理的家族一樣,終於快要病入膏肓,卻又扎掙著,各自強撐著體面,不肯退出自己的舞臺。

她喝下一碗碗湯藥,不待苦味咽盡,便要假裝一切無恙,世事安好。

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

憑你什麼太醫來把脈,多少人蔘來進補,補不上多年累積的虛與虧。

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她和這個大族都是一樣症候。

憑你生多少省儉的法子,憑三丫頭用盡了心思想扳一扳敗局,都沒有用的,這不是病,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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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鴛鴦叫錯了名字,鳳姐這個人,卻是錯在自幼假充男兒教養。

王家之所以這麼做,只能是因為這個孩子自幼就帶著不讓鬚眉的強大氣場,強大到任誰也無法忽視,覺得必須這麼做才不算辜負了。

但這麼做未必不是誤了鳳姐,這種教育讓她有了自我,她經常會提起“我們王家”如何如何,這是那個時代男兒才有的“家國情懷”,她像男子一樣看重自己的姓氏本身,而不是像李紈等只知自己是生死是賈家的人和鬼。

她的武將家族給了她足夠強硬的翅膀,卻無法給她足以展翅的天空。

所以鳳姐渴望能夠展示的舞臺,比如協理寧國府,來展現她的殺伐決斷。

幸而她嫁到榮府,幸而她遇到賈母慧眼識珠,能看到她的才能並委以重任。

但這恰又是鳳姐的不幸,當一個世界只要求女性相夫教子,於是便開始崇尚女子無才。鳳姐既有了鷹隼的硬翅,便再也做不來小鳥依人。當賈璉在小花枝巷摟著嬌柔的尤二姐,焉知不是貪戀那低眉順眼,小貓般的溫和?

鳳姐這樣一個有著男兒心志的人,生活卻時時處處用兩個字提醒她:女人。

和這世道一樣似乎生怕她忘了本:她需要生出兒子,她懷孕,又小產;她過個生日還要兼職捉姦,防火防盜防小三;連得病也偏偏要得個婦科病:血山崩。

作者在這一回用“恃強”二字來為鳳姐總結,聯想到那難以治好的病,莫名有一種提前蓋棺定論的感覺,像一個早早擬定的諡號。

相比“酸鳳姐”,“強”這個字,無疑才更適合鳳姐。沒有氣勢之強,哪敢素日之酸。

然而強極則辱,情深不壽。

越是聰明的人越想不開,越執念,譬如鳳姐,再譬如黛玉。一個執著於強,一個執著於痴。

鳳姐實在太過炫目,太過閃亮,好像註定生命不長,故此把應該用一生來慢慢釋放的能量,一下子都閃耀出來,亮瞎了別人的狗眼。

而常識告訴我們,這樣的燃燒是多麼容易油盡燈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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饅頭庵三千銀子後面是張金哥的冤魂,賈瑞鮑二家的尤二姐,一條性命總是一筆債,一筆一筆詮釋著因果循環。

縱然鳳姐兒不信陰司地獄報應,她以為揮揮衣袖就可以不帶走一片雲彩。

賈璉做丈夫沒做好,但是有一句話說得好,可以給鳳姐一生做註腳:

——太要足了強,也不是什麼好事。

不管這個家族曾經多強大,不管鳳姐曾經多要強,到此處,也都成了強弩之末。

作者在這一回有意安排讓鴛鴦去看鳳姐,一箭雙鵰:一是為了賈璉借當,二是為了一筆帶出鴛鴦的姐姐死於血山崩,好讓人明白這個病是會死人的。

書寫到此處已隱約看到鳳姐的結局,在迷煙中現出輪廓來。

作者在這一回還用鴛鴦的行蹤串起兩對伴侶:一對是司棋潘又安,一對是鳳姐賈璉。於是這兩對伴侶被打上了標記,誰也不能夠白頭到老。

這一回鳳姐與賈璉之間已經相當冷淡,一個想辦法典當,一個藉機會揩油。

三五千現銀子鳳姐自然拿得出,賈璉猜得一點沒錯,他其實心中有數。而所謂的給二姐上墳其實不過是個藉口。

夫妻間磨光了溫情與容忍,只剩下滿滿的謊言和算計。

想當初大白天關起房門,兩個人的笑聲也曾那樣旖旎過啊。鳳姐也曾在夜晚屈指算著賈璉的行程,也曾無限嬌俏的說一聲“國舅老爺大喜”,而如今時過境遷不復當初,情意實在禁不起消磨。

男人從何時改變的呢?是從多姑娘的頭髮?還是對著鮑二家的說“死了再娶一個”?又或是許諾尤二姐“單等鳳姐一死,就接你進去”?

俗話說咒一咒十年壽,咒是咒不死人的,悲涼的是枕邊人盼你死。

做丈夫的尚且如此涼薄,對比之下,潘又安的逃跑,似乎也不是那麼過分。畢竟整部書中,真正懂得疼惜女兒的男子,算來算去也就寶玉一個人。

據說,真正的好夫妻,其實就是互相心疼,而賈璉與鳳姐,似乎誰也未曾心疼過誰。

即便是相愛相殺,那不深不淺的緣分,不鹹不淡的情常,攏共算來,也就那麼幾年的時光。

“精讀紅樓”第七十二回(上):未老頭先白

書寫到七十二回,像路已經走了大半,所有的結局都遙遙在望。

在整個家族頹勢的大背景下,作者在這半回裡著重寫這三組人物:一個註定不能嫁人卻名叫鴛鴦的女孩,兩對愛怨糾纏卻不能一生相守的鴛鴦(如果鴛鴦有心於璉二爺,也許算是三對)。

只應了那一句:可憐未老頭先白。說甚麼白頭到老,未曾白頭,緣已到頭。好也罷,歹也罷,恩也罷,怨也罷,憑你什麼樣的富貴,什麼樣的情意,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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